精华热点 弹簧上的深圳梦(中篇小说)
作者//岁月匆匆
第二章 南方的门槛
母亲的手僵在半空,那双因常年劳作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微微颤抖着。筷子头上夹着的咸菜丝,掉回了碗里,在稀薄的玉米粥里溅起一小圈涟漪。
“你说啥?”母亲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刘锋感到喉咙发紧,但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母亲的目光。妹妹小芳也停下了写作业的手,那双握着短得几乎捏不住的铅笔头的小手,紧张地攥成了拳。
“王叔家的二小子,建国哥,去年去的深圳,在建筑工地干活,”刘锋重复着,语速加快,像是要凭借这股力气把话说完,“一个月能挣八十多块!妈,八十多块啊!”
这个数字,在1983年华北平原的这个贫困家庭里,不啻于一个天文数字。它意味着可以还清一部分让全家寝食难安的队里欠款,意味着妹妹可以安心读书,不用再为下学期的学费发愁,意味着饭桌上或许能多见几次油腥。
“我高考没考上,复读……又要花钱。”刘锋的声音低了下去,复读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也扎在母亲的心上。他知道,家里为了供他读高中,已经竭尽全力,那三百多块钱的债务,像乌云一样笼罩着这个家。复读?他开不了口,也看不到任何希望。
“不如我去深圳闯闯!”他再次抬起头,眼睛里那点坚定的光,拼命抵抗着内心的彷徨和无助,“挣了钱寄回来,把债还了,供小芳上学!”
母亲的眼圈瞬间红了,浑浊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有落下来。她放下筷子,那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掌,缓缓抚过儿子晒得黝黑、却仍带着少年稚气的脸颊。
“你才十八岁啊……”母亲的声音哽咽了,话语里充满了无尽的心疼和忧虑。十八岁,在母亲眼里,还是个需要庇护的孩子。南方?深圳?那是一个只在广播里偶尔听到的、遥远而模糊的地方,充满了未知和风险。
“我已经是大人了!”刘锋猛地挺直了瘦削的腰板,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可靠些,“现在政策好了,广播里都说,深圳是特区,机会多!我想试试!”
试试。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承载着一个家庭沉重的希望,和一个青年破釜沉舟的决心。
饭桌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煤油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小芳压抑着的、细微的抽泣声。
母亲最终什么也没说。她只是默默地起身,收拾着碗筷,动作比平时更加迟缓。那一夜,刘锋躺在土炕上,听着隔壁母亲房间里传来的压抑的叹息声和辗转反侧的声音,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接下来的三天,家里的气氛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母亲几乎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忙碌着,翻箱倒柜,把刘锋那几件本就破旧的衣服补了又补,浆洗得干干净净。她向邻居借了白面,掺上玉米面和麸皮,烙了十张厚实的饼,每一张都烙得金黄,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笼布包好。这几乎是家里能拿出的最好的干粮。
小芳变得格外沉默,总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哥哥身后,大眼睛里盛满了不安。
出发的前夜,母亲把刘锋叫到跟前。煤油灯昏暗的光线下,她拿出一个旧手帕包成的小包裹,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沓皱巴巴的纸币,面额最大的是一张十元的,更多的是毛票和分币。
“这里是五十块钱,”母亲的声音沙哑而平静,“家里……就这些了。”
刘锋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地疼。他知道这五十块钱意味着什么,这是这个家庭压箱底的、最后的保障。
“妈,我不能……”他下意识地拒绝。
“拿着!”母亲的语气异常坚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出门在外,没钱寸步难行。”她不容分说,找来针线,撩开刘锋的衬衣下摆,仔细地将钱缝在他内裤特意缝制的暗袋里。冰凉的针尖偶尔触碰到皮肤,刘锋一动不动,感受着母亲颤抖的手指和那沉重如山的爱。
第三天拂晓,天色灰蒙蒙的。村口的老槐树下,母亲和小芳来送他。母亲一遍遍地整理着他那个褪了色的军绿色书包的背带,里面装着两件打满补丁的换洗衣服、一本边角卷起、不知翻了多少遍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以及那十张承载着母爱的饼。
“在外面,万事小心……别跟人争,别惹事……吃饱饭……”母亲的叮嘱零碎而重复,每一句都浸透着担忧。
“哥,给你。”小芳把一个小小的、用红绳系着的护身符塞进他手里,声音带着哭腔,“娘昨晚去庙里求的……保佑你平安。”
刘锋重重地点头,把所有的酸楚和眼泪都硬生生逼了回去。他不敢再看母亲和妹妹的脸,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上那条通往县城的土路。他知道,只要一回头,自己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就会瞬间崩溃。
身后的村庄在晨曦中渐渐模糊,连同那金色的麦浪、低矮的土坯房、母亲佝偻的身影和妹妹含泪的眼睛,一起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绿皮火车的三天两夜
县城的火车站,是刘锋从未想象过的喧嚣和混乱。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烟草味、方便面调料包的味道和各种方言交织成的巨大声浪。他紧紧抱着自己的书包,像一叶浮萍,被人潮推挤着,涌向了那列墨绿色的、如同长龙般的南下列车。
车厢里早已超员,连过道都挤满了人。刘锋幸运地在两节车厢连接处的过道上,找到了一个可以蜷缩下来的角落。身边是和他一样怀揣梦想、眼神里交织着迷茫与期待的年轻面孔;是挑着扁担、装着全部家当的农民,扁担筐里偶尔传出鸡鸭的叫声;是穿着皱巴巴西装、背着巨大行李包的“倒爷”,眼神精明地打量着四周。
车厢连接处不停地晃动,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响。烟味、脚臭味、食物腐败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但刘锋并不在意。他靠着冰冷的车厢壁,望着窗外。
华北平原平坦的麦田和村庄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起伏的丘陵,然后是连绵的群山。隧道一个接一个,车厢里忽明忽暗。当列车驶过长江大桥时,所有人都挤到窗边,看着那浑黄的、宽阔的江面,发出阵阵惊叹。刘锋的心也随着那奔腾的江水激荡起来。
他拿出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封面上保尔·柯察金的画像已经模糊。他翻到夹着干枯麦穗的那一页,那是他离开麦田时偷偷夹进去的。保尔在极端困苦中奋斗的精神,曾无数次激励着他。此刻,在这南下的列车上,这种激励变得更加具体和迫切。
夜晚,车厢里气温下降,他裹紧单薄的衣服,冷得无法入睡。旁边一位同样去深圳找活干的中年汉子,递给他半块烤红薯。闲聊中,汉子说:“小兄弟,深圳那地方,听说满地是黄金,但也满地是陷阱。去了眼睛要放亮些。”
刘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对那个未知的世界,既充满了向往,也增添了几分警惕。
三天两夜,七十二个小时。他啃着母亲烙的饼,就着车站打来的开水,看着窗外景色从北方的雄浑苍凉,逐渐变为南方的秀美湿润,绿色的植被越来越茂密,水田越来越多。他的心跳,始终跟随着铁轨那永不停歇的“哐当”节奏,越来越快。
“深圳站”的冲击
“各位旅客,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深圳站……”
广播里传来列车员略带粤语口音的普通话,整个车厢瞬间骚动起来。人们争先恐后地起身,收拾行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即将到达终点的兴奋和焦躁。
刘锋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扒在车窗上,用力向外望去。
当墨绿色的列车缓缓驶入站台,车窗外,“深圳站”三个巨大的、红色的繁体字映入眼帘时,刘锋感到自己的呼吸几乎停滞了。那不是他们县城那个只有两个站台的小站,也不是他换乘时见过的省城车站。这是一个庞大、崭新、充斥着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繁忙和生机的地方。
车停了。车门打开的瞬间,如同开闸的洪水,人群汹涌而出。刘锋被人流裹挟着,踉踉跄跄地踏上了深圳的土地。
站台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各种他听得懂、听不懂的方言吆喝声、广播声、行李拖拽声此起彼伏,汇成一曲混乱而充满活力的交响乐。他紧紧抱着书包,茫然地跟着人流往前走,眼睛不够用似的四处张望。
走出出站口,仿佛一步跨入了另一个世界。
八月的深圳,阳光炽烈得晃眼,空气湿热,裹挟着海风的咸腥和尘土的味道。首先闯入视野的,是远处密密麻麻、高耸入云的起重机吊臂,像一片钢铁森林,在蓝天下勾勒出正在疯狂生长的城市轮廓。近处,是鳞次栉比的高楼,虽然不少还裸露着水泥外墙,脚手架环绕,但那种拔地而起的气势,已经足够震撼。
宽阔的马路上,车流如织,大多是货车,也有不少他叫不出名字的小轿车,喇叭声此起彼伏。行人步履匆匆,穿着打扮也与他熟悉的家乡截然不同——男人们很多穿着花衬衫、喇叭裤,女人们穿着鲜艳的连衣裙,烫着时髦的卷发,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一切,与他来时那片寂静的、金黄的麦田,与他家那低矮的、墙皮剥落的土坯房,形成了无比强烈的、近乎魔幻的对比。他仿佛从一个静止的、缓慢的、色彩单一的世界,突然闯入了一个高速运转的、喧嚣的、色彩斑斓的新天地。
他呆呆地站在火车站广场上,像个迷路的孩子。巨大的兴奋感和强烈的陌生感同时袭来,让他一阵眩晕。高楼投下的阴影,暂时遮蔽了南国炽热的阳光,却也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这里就是深圳。
这里就是他梦想开始的地方?
这里真的会有他的立足之地吗?
口袋里,那被母亲缝在内裤暗袋里的五十块钱,硌着他的皮肤,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和身后家庭的期望。他深吸了一口湿热而陌生的空气,攥紧了拳头,将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往怀里按了按,然后迈开脚步,小心翼翼地汇入了广场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他的深圳故事,就在这片震耳欲聋的喧嚣和令人目眩的景象中,正式拉开了序幕。前途未知,但他已无路可退。
第三章 汗水与转机
最初的兴奋,如同被暴雨浇灭的篝火,迅速在现实的冰冷中熄灭。深圳不相信眼泪,也不同情茫然。高楼大厦不会自己拔地而起,它们需要无数双手,用汗水甚至血泪去堆砌。
刘锋在罗湖区的一个建筑工地落了脚。工头是个皮肤黝黑、嗓门洪亮的潮汕人,打量他的眼神像在掂量一头牲口。“北方仔?吃得消吗?一天两块五,干不干?”
“干!”刘锋没有任何犹豫。两块五,一个月就是七十五块,几乎抵得上母亲在家乡大半年的劳作。
工作的艰辛远超他的想象。南国八月的太阳,毒辣得能把人烤出一层油。工地没有任何遮荫,钢筋被晒得烫手。他的任务是搬砖、和水泥、清理建筑垃圾。一摞红砖,十几块,近百斤重,压在少年单薄的肩膀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陷在泥沼里。汗水像小溪一样从额头、脊背流淌下来,浸透了那件唯一的破汗衫,混合着水泥灰,在身上板结,硬邦邦地磨着皮肤。几天下来,肩膀就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晚上睡觉都不敢侧身。
双手更是惨不忍睹。原本握笔的手指,很快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结成血痂,血痂再被磨破,最后变成一层厚厚的老茧,指纹都几乎磨平。和水泥时,石灰呛得他直流眼泪,咳嗽不止。清理垃圾,碎砖块、铁丝网,一不小心就在手上、腿上划出口子。
晚上,他和其他几十个工友挤在低矮、闷热的工棚里。通铺是用木板临时搭成的,上面铺着发黑、发霉的草席。汗味、脚臭味、劣质烟草味和蚊香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蚊虫嗡嗡地围着人转,伺机叮咬。疲惫到极点的工友们,常常是倒下就鼾声如雷,偶尔有人说梦话,喊着家乡孩子的名字,或是咒骂这该死的天气和活计。
刘锋却常常在极度的疲惫后,反而难以入睡。他听着周遭的鼾声和梦呓,望着工棚顶棚缝隙里漏进来的、被城市霓虹灯染成暗红色的光,心里充满了迷茫。这就是他追求的出路吗?用身体的极限消耗,换取那微薄的薪水?他想起了母亲烙的饼,想起了妹妹那双渴望读书的眼睛,想起了那三百多块钱的债务。不能退缩!他咬着牙,把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
第一个月发薪水的日子,工头把一个装着现金的信封拍在他手里。七十五块钱,大多是皱巴巴的零票。捏着那叠钱,刘锋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这不是纸,这是母亲稍微挺直一点的腰板,是妹妹的新书包和铅笔,是家里饭桌上偶尔可见的肉腥!
他几乎是一路跑着找到了邮局,趴在柜台上,用那双布满伤口和老茧的手,小心翼翼地数出五十块钱,填好了汇款单。在附言栏里,他歪歪扭扭地写了四个字:“儿安,勿念。” 剩下的二十五块钱,他留下五块作为最低限度的生活费,其余二十块仔细地藏好,这是他的“种子钱”,是未来可能的希望。
工地的生活像一台沉重的磨盘,缓慢而重复地碾压着每一天。直到那个中午。
酷热的正午,工地上像蒸笼一样。刘锋和几个工友躲在尚未封顶的楼体阴影下,啃着干硬的馒头,就着咸菜。不远处,工头和几个小包工头也聚在一起吃饭、聊天,他们喝着啤酒,声音不大,但顺风飘过来几句。
“……电子厂……福田……招工……”
“……流水线……包吃住……”
“……比咱这轻松,钱还多点儿……”
像一道闪电划破黑暗的脑海,刘锋咀嚼的动作瞬间停止了。他竖起耳朵,心脏砰砰直跳。电子厂?流水线?包吃住?比工地钱还多?
这几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对他产生了致命的吸引力。工地的工作,纯粹是出卖体力,几乎看不到任何技能积累和未来希望。而“电子厂”这三个字,听起来就带着一种“技术”和“现代化”的气息,与他内心深处那个未能实现的“大学梦”隐隐呼应。
那一夜,工棚里依旧鼾声四起,闷热难当。但刘锋却在木板铺上辗转反侧,一夜无眠。电子厂招工的消息,像一粒火种,在他几乎被疲惫和绝望冰封的心里,重新点燃了微弱的火焰。去,还是不去?工地虽然苦,但至少稳定,工头虽然严厉,但至少按时发钱。电子厂是什么样子?流水线是怎样的工作?自己能适应吗?万一不如工地呢?
天快亮时,他摸出内裤暗袋里藏着的“种子钱”,捏了捏那二十块钱。又想起白天搬砖时,一个老工友看着他磨破的肩膀,叹着气说:“后生仔,光有力气不行,得学门手艺。”
“学门手艺……”刘锋喃喃自语,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他找到工头,提出了辞工。工头有些意外,打量着他:“北方仔,吃不了这苦了?电子厂那地方,规矩多,不自由。”
“谢谢工头照顾,我想去试试。”刘锋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不容更改的决心。
工头没再多说,按天数给他结算了工钱。刘锋拿着这十几块钱和之前的积蓄,按照昨天偷听到的模糊地址,一路打听,辗转找到了位于福田的那家“华强电子厂”。
工厂的大门比他想象的还要气派,电动伸缩门,门卫室穿着制服。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都是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男女都有,脸上带着和他一样的期盼和紧张。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奇特的香味,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松香和焊锡的味道。
招工考试在一个大车间里进行。负责招工的是一个戴着眼镜、表情严肃的中年技术员。考试内容有两项:一是辨认几种常见的电子元件,电阻、电容、二极管;二是用镊子将几个细小的零件组装到一个塑料底座上。
刘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电子元件他一个都不认识,那些花花绿绿的小东西,在他眼里如同天书。但他没有慌乱。轮到实践操作时,他深吸一口气,拿起了那把细小的镊子。
这一刻,他仿佛不是在生产线上,而是回到了家乡的院子里,就着昏暗的灯光,修理那把坏了的锄头,或者帮妹妹修补扯坏的书包带。他的手很稳,眼神专注。虽然动作略显生疏,但凭借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手巧和极强的专注力,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零件,一个个精准地夹起,放到指定的位置,组装起来。他的手,能感受到锄头的木质纹理,也能感受到这微小零件的金属触感,这是一种奇妙的贯通。
技术员拿起他组装好的零件,在放大镜下仔细看了看,又抬眼看了看他,脸上严肃的表情似乎缓和了一丝。“通过。明天早上七点,带行李来报到,分配宿舍,培训三天上岗。”
通过了?刘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股巨大的喜悦和 relief 涌上心头,他连忙鞠躬:“谢谢!谢谢老师!”
他成了一名流水线工人,被分配到电子表表带组装车间,具体负责的工作,是将一个个细小的、闪着金属光泽的弹簧,精准地嵌入表带的卡槽内。
流水线的工作,是另一种形态的磨砺。长长的传送带,以一种恒定不变的速度缓缓移动,永不停歇。每个工人像一颗螺丝钉,被固定在特定的位置上,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千遍,万遍。车间里恒温恒湿,比工地干净舒适百倍,但也冰冷、刻板,缺乏生气。空气中弥漫着塑料、金属和机油混合的味道。
流水线的节奏压迫着人的神经,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必须跟上整体的节拍。刚开始,刘锋很不适应,手指僵硬,动作迟缓,好几次差点跟不上节奏,被线长用冰冷的眼神警告。但他咬紧牙关,全神贯注。他发现自己那双能修理农具的手,在适应了这种微观操作后,变得异常灵活和精准。
他很快掌握了技巧,找到了最省力、最高效的动作轨迹。拿起弹簧,辨认方向,嵌入卡槽,按压确认,“咔哒”一声轻响,完成。这个动作,他每天要重复数千次。不到一个月,他的速度和质量就跃升为班组里的佼佼者,甚至能偶尔帮一下手慢的工友。线长看他的眼神,不再冰冷,偶尔还会点点头。
工作枯燥,但刘锋的内心并不平静。他敏锐地注意到,手中这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弹簧,看似简单,却是电子表能够舒适佩戴、扣合牢固的关键。没有它,再精美的手表也无法固定在手腕上。它渺小,却不可或缺。
厂里包吃住。宿舍是八人间,上下铺,虽然拥挤,但比工棚干净明亮太多。食堂的饭菜油水不多,但能管饱。最重要的是,每个月发薪后,扣除极少量的住宿伙食费,他能存下的钱,确实比在工地时多了不少。他依旧保持着极简的生活,把大部分钱都寄回家。
夜深人静时,他躺在宿舍的铁架床上,有时会拿出那个从家乡带来的弹簧(如果他有机会拿到一个次品或者废弃品的话,事实上他确实偷偷收集了几个不同型号的),在手指间摩挲。这冰冷的、闪着微光的金属线圈,在他眼里,不再只是一个流水线上的零件。它连接着他磨破的肩膀和此刻略显麻木的手指,连接着华北平原的麦田和眼前这轰鸣的工厂,也隐隐约约地,指向一个他还看不太清,却感觉正在慢慢靠近的未来。
流水线的尽头,传送带依旧永无止境地转动。但刘锋知道,他的人生轨迹,已经因为那个中午工头们的闲聊,发生了微妙的、却是决定性的偏转。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出卖体力者,他开始接触“技术”,开始观察和思考。汗水依旧在流淌,但希望的种子,已经在心底悄然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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