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河密契》
今天早上,我独自一人,从家门口出发,悄悄走进了冬天。我的家,就在泾河北岸,推开窗,便能听见河水在二十米外日夜不息的低语。可像今天这样,什么都不为,只是将自己完完全全交给这条河,跟随它的水纹,一步一步走入冬的深处,却还是头一遭。
天空是晴朗的,一种洗过般的、干干净净的亮蓝色。昨夜的寒气还凝在草尖,成了细碎的白霜。脚下的黄土地,被前几日那场悄然而至的冬雨浸润得透了,走上去,软绵绵的,仿佛大地在冬日里收起了一切锋芒,只展露出最温柔敦厚的胸膛。河水是清澈的,带着一种沉静的绿,不是夏日那种葱茏的、逼人眼的绿,而像是将一整块老玉化开了,徐徐地、心无旁骛地流着。它不喧哗,只是念叨,念叨着只有它自己才懂的故事。河边,满是被涨水时带来的细沙覆盖住的苦草,它们失去了挺拔的模样,紧紧地、服服帖帖地偎着地面,颜色是一种深褐,几乎与泥土融为一体了。它们不再生长,只是“贴服”着,仿佛在用整个身体,虔诚地叩拜冬日那不容置疑的温度与秩序。这景象,没来由地让我心里一颤。
有些地方,是根本没有路的。疯长的芦苇秆横斜着,坍塌的岸土堆垒着,我便只能手脚并用,像儿时探险一般,笨拙地攀爬、侧身、挪移。衣衫蹭上了新鲜的泥土,指尖触到河水沁骨的凉,我却感到一种久违的、简单的快乐。这笨拙的行走,让我忽然觉得,我不是在“看”冬天,我是在用我的身体,一寸一寸地“丈量”它,与它肌肤相亲。
我就这样顺着河流,漫无目的地走。河水平静,我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于是,我便想起了那个无人知晓的约定。是的,我和冬天,是有过一个秘密的约定的。这约定不在纸上,不在言语里,它或许就在某一个凝望结霜窗花的清晨,在某一次被北风呛得深深呼吸的瞬间,悄然定下的。它关乎一种理解,一种对凛冽的、不容分说的秩序的臣服与对话。所以,当每日乘车经过泾河大桥,看见它在晨光暮色里变换容颜时,我总在心里默默向它致意,告诉它今日的冷暖,也倾听它无声的教诲。旁人大约听不懂我与冬日、与这泾河的蜜语。他们只道是风景,是气温,是又过去了一个季节。可我心里知道,不是的。那是一种更深的交情,像两个沉默的老友,相对无言,却洞悉彼此的一切脾性。
天气预报说,未来几日,依旧是这般“冬日暖阳”的好天气,最高气温竟能爬到十五度去,叫人几乎要疑心这是不是春天善意的误入。午后的阳光慷慨地洒下来,落在背上,暖洋洋的,催得人骨头都有些发酥了。河边有老人拄着拐杖散步,孩童笑着追逐,妇人将洗净的床单晾晒在河岸向阳的灌木丛上,那一片鲜明的颜色,在冬日的苍黄背景里,像一朵忽然绽放的花。世界显得那样安详、慷慨,仿佛严寒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
可河水依旧那样徐缓地、绿沉沉地流着,不为所动。它见过太多了。它知道这暖意是脆弱的,是浮在季节表层的、一层薄薄的糖衣。果然,消息又说,一股弱冷空气正在路上,二十号便会抵达,届时气温要跌,风要刮起来,或许还会带来零星如叹息般的雨雪。这才是冬天的脾气。它允许你偷得几日暖,晒晒衣物,舒展筋骨,像个宽厚的主人。但它终究是要亮出底色来的——那是一种清澈的、严肃的冷,一种让你必须竖起衣领、正视它的力量。它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着每一个在暖阳里陶然的人:记住我的名字,叫做“冬”。我的个性里,写满了“收敛”、“贮藏”与“敬畏”。你若只贪恋我的温存,便会在我的骤变面前手足无措。
这念头,让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极目望去,河岸远处,城市的轮廓在晴空下清晰可见。那里,人们按照另一种“约定”生活着。当空气变得沉滞,当某种看不见的“寒意”以另一种形式弥漫时,会有严谨的防护措施启动:孩子们减少户外奔跑,敏感的窗户被小心关合,车轮的转动被劝说着放缓,连工地那庞大的钢铁手臂,也要暂时垂下,让世界静一静。那是一种现代的、社会的、充满人力干预的“过冬”方式,周密而必要,如同为精密仪器穿上防护外衣。
而我此刻所在的河边,却是另一个世界。这里的冬天,古老而直白。它的冷,是扑面而来的风;它的警告,是骤然下降的水银柱;它的规矩,就写在万物凋零又静默的姿态里。它不发布条文,却用最直观的方式,教人懂得“藏”与“守”的智慧。苦草贴服于地,是把生机深深埋进根里;河水沉静流淌,是在积蓄暗涌的力量;连那看似慷慨的阳光,也仿佛在催促:快些,快些,把该收藏的收藏好,把该坚固的坚固起来。
我站在这两种“冬天”的缝隙里,一边是自然无言而磅礴的律令,一边是人类为生存构建的、细密温柔的网格。它们看似平行,却在这泾河之畔,在我的身上,微妙地交融了。我因知晓城市的防护而心安,更因领略了河边的肃穆而敬畏。这敬畏,不是害怕,而是终于明白了,人该如何与一个更伟大的节奏共处——享受它馈赠的暖阳,更要读懂它沉默的警训;在社会的羽翼下安居,亦不忘在自然的天地间,保持一份清醒的谦卑。
风似乎起了一丝,掠过河面,拂过我的脸颊,带着泾河水特有的、清冽的气息。我紧了紧衣领,知道是该回去的时候了。转身离去前,我又望了一眼那沉静的绿水。它依旧不慌不忙,向着我知道的、却从未抵达的远方流去。
这个早晨,我悄悄来过了。我带走了满裤脚的泥土与草籽,也带走了河水灌满我心灵的、那份关于冬天的,沉甸甸的蜜语。我与它的约定,依然是一个秘密。只是从此,每当我望向窗外这条河,我所看到的,将不止是风景,更是一封由冬天亲手书写、等待有心人拆阅的长信。
(12月15日,创作西安长庆泾渭苑)
作者简介
卢崇福,笔名石路,中共党员,高级政工师,长庆油田退休干部。曾发表国家级论文60多篇、新闻稿数千篇,部分载于《人民日报》作品定制网。获石油系统新闻宣传特别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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