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好意
走到岁末,才惊觉时间原是这样有重量的。它不像沙,倒像铅,一层一层地垫在日子底下,脚踩上去,起初不觉得,走得远了,骨头缝里便渗进了风霜,那是一种从里向外、缓慢而坚定的凉。翻开日记本,想寻这一年故事的脉络,摊开来,纸页哗哗作响,仿佛光阴本身在开口说话。可写到最后,不过三行半的墨迹。一行是欲言又止的“算了”,像清晨的雾气,还未聚拢,便被风吹散;一行是反复摩挲的“如果”,边缘已起了毛,是手指无意识间留下的痕迹;最后一行,只是空白,是一种彻底的“无言”,连叹息都显多余。这便是我的一年了么?一册三百余页的厚书,竟只是这几枚零落的注脚。
年初的誓约,并非刻在石上,不过是写在心头的。那时节,满以为能用一腔热气,将生活的坚冰呵出一个暖洞来。到了岁末,那誓约还在胸口,却已不是火种,倒成了一块冷硬的、棱角分明的石头,硌得人生疼。夜里睁着眼,看窗外零星的灯火。城市是一张缀满碎钻的巨毯,闪闪熠熠,每一盏灯下,都该有一方属于自己的悲欢罢?看得久了,眼睛便有些恍惚。那些灯火,终究没有一盏是为我而亮的。它们属于归人,属于团聚,属于旁人故事里温暖的一章。而我点过的灯呢?——那些曾为某个远行人、某段朦胧前程而亮起的小小火苗,也都渐渐熄在别人的归途里了。火灭了,剩下一截短短的、焦黑的芯子,和满室清冷的烟。
年华这东西,最是不耐量的。你用钟表去量,它只是滴答;你用日历来量,它便一页页薄下去,轻飘飘的,像褪下的蝉衣。一年将尽,像翻到了厚书的末章,情节却还单薄着。我分明记得,在春寒料峭的清晨,我写下一朵玉兰如何颤巍巍地破开绒壳;在夏夜骤雨后,我录下满城湿润的灯晕,是如何在积水中碎成流动的金;秋风起时,我描摹过银杏叶坠落时那蝴蝶般决绝的姿态;也曾在冬夜,守着窗子,等一场据说会来的初雪,将街灯的光染成毛茸茸的鹅黄。字里行间,挤满了这些细碎的悲欢,像小孩子收集糖纸,以为这样就能封存住季节的甜味,岁月便不好再来向我讨债了。
可哪里留得住呢?你看母亲的鬓发,何时竟被岁月漂染得那样匀净了?那银白不是骤然泼洒的,而是一丝一丝,趁人不备,偷偷置换的。你看山丘上,黄土总是新的,旧的还未被荒草完全吞没,新的又添上了。人生便是这样一个不断目送背影、又不断成为别人目送之背影的过程。旧照片的边角,早已被时光啃啮成一种温润的暗黄,那黄晕慢慢地、坚决地向着中心的人脸洇开,像一场不动声色的、温柔的围剿。我们都是在这样温柔的围剿里,老下去的。
于是便懂得了,人生的常态,原是劈成两半的。一半是应付,应付晨起的闹钟,应付账单上沉默的数字,应付一日三餐的烟火;另一半是遥望,遥望天边的云霞,遥望一句未寄出的诗,遥望一个可能永远不会抵达的远方。一半是在人群里的谈笑,声调要恰好,表情要合宜;另一半是退到寂静里,独自消化那些不合时宜的褶皱。里尔克说,“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这“挺住”,不是英雄式的冲锋,倒像一棵老树,在风里微微地晃着,根却一寸一寸地,向更深的黑暗与潮湿里扎下去。这一年,我依然按时起床,将那把用了许久的紫砂壶,用滚水细细地烫过,看茶叶在壶中舒展、沉浮;我依然走过那条熟悉的街,向卖豆浆的大婶点点头;我依然在深夜里,将书架上的书,按高低重新排好。这便是我的不退场了,一种静默的、近乎笨拙的坚守。
其实又有什么好怨尤的呢?时光何曾懂得安慰。它只是流,从不等候。要失去的,就像指间的沙,你攥得越紧,它逃得越快;要走的路,无论平顺或崎岖,你总得抬起脚来。没有什么是恒常不变的,没有什么可以打包票一定属于你。这真相,乍听残酷,细想之下,却生出一种奇异的解脱来。既是过客,便不必强求永远的屋舍;既是行者,便安心领略沿途的风雨。至于那千古的功名、百年的富贵,更是天边的流云,看起来华美盛大,终究是飘忽的、他人的景致。我们有的,只是各自的、背负着独一份悲欢的宿命罢了。
所以,在这岁末清寒的空气里,我想好好抱一抱自己。不是庆贺,不是哀怜,只是如同拥抱一个走了很远路、终于肯停下歇脚的旅人。未来的日子,不必苛求自己永远勇敢,像个无懈可击的战士。允许肩膀偶尔塌下,允许眼泪在无人处落下,允许计划搁浅,允许自己像一只小船,在避风的港湾里,静静地泊上一阵。这不是颓唐,是积蓄重新出发的力气。
风起了,从北边来,凛冽而干净,替旧年做着最后的清扫。我在长夜的尽头坐下,什么也不做,只是听。听远处隐约的车声,听自己胸腔里那颗心,一声,一声,不疾不徐地跳着,像古老的更漏。我等着,等自己的脉搏,与窗外那即将到来的、第一缕晨光的节奏,重新对齐。
那时,天便会亮了罢。亮起来的世界,会有花看,会有月望。看花的时候,便是前行;望月的时候,便是皈依。人间的晴朗,原来不必远求,它或许,就从你舒展的眉间,开始生长。至于那些途经的日夜,无论阴晴,都将化作温柔的根须,默默扎进生命的土壤里。
夜真静。我伸出手,将那盏为自己亮了一夜的、小小的台灯,轻轻捻熄。黑暗温柔地覆下来,像一床厚实的被子。而在熄灭的前一刻,我已看见,心底有一簇新的火苗,正怯生生地,探出头来。它那么小,却又那么亮,足以照见,脚下那条即将延伸向新岁的、微微发白的路了。
图片:李东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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