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麦积山的绝壁佛国
文/王应祥

(一)
天水麻辣烫火遍全国的那几年,这座陇塬之上的小城频频登上热搜,成了家喻户晓的网红地。初冬时节,我从兰州返程宝鸡,特意在天水逗留一日。街头巷尾的麻辣烫小店已不复往日扎堆的盛况,取而代之的是满城的旅游宣传——麦积山石窟的文化艺术、羲皇故里的寻根祭祖、丝绸之路的名城古韵、陇上江南的生态康养、天河温泉的闲适惬意……琳琅满目的推介让我目不暇接,原来这座城,竟藏着如此厚重的人文与秀美的风光。稍作定神,我便决意先赴天水东南,探访那座久负盛名的麦积山石窟。
尚未抵达主景区,沿着蜿蜒的水泥坡道缓步而上,远远便望见左前方的苍莽山峦间,崖壁之上悬挂的栈道清晰可辨,宛如游龙盘桓。行至售票处,我正掏出身份证、优待卡准备扫码购票,窗口外身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却笑着提醒:“这位游客,您不用购票,刷优待卡就能直接入园。”一句暖心的话语,瞬间驱散了初冬的微凉。
石窟景区右侧坐落着一座瑞应寺,踏入山门,却不闻袅袅香火,不见缭绕青烟。殿墙之上的说明牌写得明明白白:寺内佛像、香炉等器物已悉数迁移。大殿之中,取而代之的是一组组珍贵的图文展板——既有党和国家领导人对麦积山石窟、壁画保护工作的殷殷嘱托与留影,也有麦积山石窟文物研究所工作人员修复文物的纪实画面。寺院南北两排展室里,所有展板皆围绕石窟文化艺术传承与文物保护主题铺陈,不见一丝宗教渲染和香火缭绕的痕迹。
麦积山石窟文化景区这种独树一帜的宣传方式,如一股清风扑面而来,冲击着我的视觉与思维。它跳出了传统宗教景区的固有范式,将这片千年佛国,纯粹作为佛教石窟文化艺术的宝藏来展示,其良苦用心,值得所有与宗教文化相关的景区借鉴。
拾级而上,踩着依山而建的栈道穿行,行至三层半山崖腰处,凭栏俯瞰,山脚下河水碧波荡漾,将巍峨山体与悬空栈道的影子揽入怀中,初冬的暖阳洒在水面,漾起细碎的金光。再往上走,栈道如挂壁公路般嵌在悬崖绝壁之上,步步惊心,步步皆景。遥想千年来,晨钟暮鼓在此间久久回荡,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与变迁。暖阳为石窟中的佛像、佛龛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历史的厚重与佛像的慈悲在此交融,直抵人心。
我在崖间栈道上缓缓踱步,于石窟与石窟的缝隙里,细细品读岁月镌刻的痕迹。瑞应寺虽不闻往日的晨钟暮鼓,可山谷间的风声、飞鸟的啼鸣、游客的笑语交织在一起,恍惚间,竟似有悠远的钟声与诵经声在耳畔回响,缥缈而绵长。

(二)
麦积山石窟有“两高”,在游客间广为流传。其一,特价石窟的参观费用不菲,若想逐一细看,人均需花费数百元;其二,便是这里的地势之高——悬崖绝壁之上,栈道凌空飞架,洞窟星罗棋布,恰似蜂房镶嵌在崖壁之间。千年前,诗圣杜甫途经此地,面对这般奇景也不禁望窟兴叹,留下“乱石通人过,悬崖置屋牢”的千古名句。
麦积山的山体颇为特殊,由砾岩构成,石质并不算坚硬。古人开凿石窟时,深谙因地制宜之道,方能在这绝壁之上,雕琢出传世的艺术瑰宝。如今,石窟内的佛像与佛龛皆罩着细密的铁丝网,这是文物保护者们为它们筑起的“防护罩”。讲解员告诉我,石窟里的泥塑堪称一绝,塑像内部以沙砾岩为胎,外部则覆盖着一种特制材料——由鸡蛋清、糯米汁混合其他成分调制而成,质地坚韧,不易腐坏。平日里,鲜少有蚊虫侵扰,可每到冬季,鼠蛇等小动物因觅食困难,便会啃咬塑像表皮与壁画,铁丝网的加装,正是为了抵御这些“不速之客”。
随着讲解员的脚步,我们拾级而上,一尊高大的佛像赫然出现在眼前。这便是麦积山石窟最大的东崖大佛,以一佛二菩萨的组合形制呈现,通高二十余米,气势恢宏。讲解员介绍,这三尊造像采用“石胎泥塑”工艺,先依山崖开凿出岩体轮廓,再外敷泥料塑形,最后施以彩绘,方才成就这般庄严气象。继续前行,便到了中七佛阁,七座佛龛一字排开,或塑一佛二弟子,或雕一佛二菩萨,皆是北周时期的作品。站在阁廊一端,七龛胜景尽收眼底,古人依山造像的巧思与智慧,令人叹服。
麦积山石窟最震撼人心的,当属第四窟——上七佛阁,亦称散花楼。立于此处远眺,巍巍秦岭横亘眼前,峰峦叠嶂,气势磅礴。散花楼下,八根立柱巍然挺立,柱身雕刻着护法神像,正是佛教中的“天龙八部”。南北朝文学家庾信曾撰文盛赞:“麦积崖者,乃陇底之名山,河西之灵岳。高峰寻云,深谷无量。”只可惜,这座精妙的石窟曾因地震损毁一侧,如今所见的模样,已是文物修复后的成果。
再往上走,释迦牟尼佛与小沙弥的造像静静伫立,佛像面容慈善,嘴角噙着一抹浅笑。那尊小沙弥像尤为奇妙,近看时,是天真无邪的孩童模样;移步侧视,又似满腹思虑的青年;待后退两步远望,竟显出几分佝偻老者的沧桑。一尊造像,藏着人生三态,不由得引人浮想联翩。
行至44号石窟,一尊面带微笑的佛像攫住了我的目光。这笑容不同于其他佛像的庄严肃穆,温婉而恬静,佛像通体呈青绿色,被誉为“东方微笑”的典范。讲解员的话语,为这尊造像添上了一抹凄美的底色:“这尊佛,是以西魏开国皇后乙弗氏为原型塑造的。”相传,乙弗氏被逐出长安后,一路沿关中道西行乞讨,过陈仓、越山岭、涉渭水,最终在麦积山削发为尼。可即便遁入空门,她终究未能逃脱宿命,最终被皇帝赐死。这尊“东方微笑”,便成了她留在世间的最后一抹印记。
千年前,那些凿石塑佛的工匠们,怀着最虔诚的信仰,将心血倾注于每一刀、每一凿之中。而那些造像之人,又将心中最平和的微笑,定格在佛像的脸庞上,让这份慈悲与安然,凝视着每一位跨越千年而来的访客。走出石窟,我不禁思忖:究竟是人塑造了佛,还是佛塑造了人?或许,答案就藏在麦积山的烟雨与每一尊神像的眼眸里,静待着后来者细细探。

(三)
站在一尊尊的佛像、佛龛前,就不禁想起当年当兵的地域岁月。我们坦克团驻地在肃南裕固族自治县的祁连藏乡,营区对面文殊山石窟,在甘肃石窟文化中位列第三,是我们这些戍边军人闲暇时的常去之地。听老兵们说,营区隔河相望的文殊寺院后,半山腰的崖壁间藏着不少窑洞佛像。
西域军营的生活单调枯燥,在这个“天上不飞鸟,地上不长草,地无百步平,风吹石头跑”的荒凉地域,节假日里,我们要么爬山、散步,打篮球,要么趁着雨后去山坡和戈壁滩上捡拾发菜。偶尔,连队主官会带上我这个通信员兼文书的娃娃兵出去释放一下战备执勤紧张气氛,就借着教练车试车、或去油库加油的由头,开着装甲车到训练场外围的祁连山脉,或戈壁滩带着枪打兔子、猎黄羊,为连队官兵们改善一下伙食。这般举动,实则违反军纪,若是被师、团主官知晓,轻则挨一顿训斥,重则还要记上警告处分。可长年在那人烟稀少的山峦与戈壁边缘生活,这般“冒险”的消遣,竟成了单调军营生活里难得的调剂。于我们这些兵士而言,看半山石窟的风景,是再寻常不过的日常,如果是星期天,文殊寺石窟周围就多了穿绿色军装的爬山者,或山坡上有三三两两的绿装座观者。
那时的我们,不过是对西域的宗教场所怀着几分猎奇之心,相比陕西老家的多数佛教场所,大多已在“破四旧”清除封建残留的岁月中损毁无几,而在西域这里的寺院与石窟,竟保存得这般完好。只是年少懵懂,我们看得热闹,却读不懂那些塑像与壁画背后的文化深意。
犹记我当新兵刚被分配下坦克四连那阵子,老车长带着我们陕西、四川籍几个新兵第一次走进文殊寺石窟时的场景,所有人都被崖壁间的造像震撼:山体之中,竟藏着如此多的佛像与佛龛,墙壁与造像上的彩绘,虽历经岁月侵蚀,却依旧色彩依稀。
我从洞窟墙壁的文字简介中记得,这些石窟是始凿于北魏年间。文殊寺石窟文化颇为特别,是佛、道两教的弘法生活场所,两教在此共生共存,建筑规模不相上下,庙宇、道观穿插错落,彼此依存,互不干涉,一派和谐景象。山体下方的几处洞窟,还被当地档案部门征用,成了存放档案资料的库房。
文殊山石窟的规模虽不及麦积山,可佛像、佛龛的形制却如出一辙。不同的是,文殊山有近半建筑为道教场所,历经千年时光流转,佛、道文化在此相互渗透、交融共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尽显宗教文化去粗取精、求同存异的发展脉络。
无论是站在麦积山的绝壁石窟前,还是曾驻足文殊山的窑洞佛龛旁,在我近距离凝视那些穿越千年的造像,总觉有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在悄然发生。丹青刻岁月,石窟映千年。这不仅是一句诗意的咏叹,更是沉甸甸的历史与文化艺术的凝结,绝非单纯的宗教信仰所能概括。
顺着木质与石质相间的栈道,走进山体上的一个个石窟,仿佛踏入了一条流淌的时间长河。冬日的阳光柔和而微弱,在昏黄的光影里,石壁上的坐像仿佛正要破壁而出。那些斑驳的色彩、残缺的造像,每一笔、每一凿,都藏着古人虔诚的心跳。
天水的麦积山石窟,气势磅礴,造像栩栩如生,工艺精湛绝伦。这里不仅是天下奇石的云集之地,更展示着独树一帜的石窟艺术。流连其间,看那些流传千年的洞窟与造像,胜过品读万卷古书。麦积山地处秦岭西端,是秦岭、贺兰山、岷山三大山系的交汇处,恰在中国版图的中心地带。长江、黄河两大流域的分水岭穿景区而过,群山环抱之中,一座山岭拔地而起,状如麦垛,当地人便称之为“麦积山”。
崖壁之间,藏着跨越千年的石刻、泥塑与绘画奇迹。上万座造像伫立在石窟之中,或趺坐、或立姿,面容微含笑意,眉宇间兼具悲悯与庄严。崖间栈桥蜿蜒曲折,指尖轻触斑驳的石壁,仿佛能触到历史的温度。挺拔的山体巍峨耸立,予人以威严的压迫感,更予人以心灵的震。

(四)
麦积山石窟的石胎泥塑,最早可追溯至后秦时期,在十六国至北魏年间步入兴盛期。这座始建于公元5世纪的石窟群,如今保存有221座洞窟、10632身泥塑石雕、1000余平方米壁画,题材丰富,艺术精湛,以独具特色的泥塑、石胎泥塑艺术闻名遐迩。它是我国唯一保存北朝造像体系最为完整的石窟,亦是唯一能全面反映公元5世纪至18世纪中国泥塑艺术演变历程的“活化石”,同时,还留存着中国北朝崖阁式建筑的珍贵实例。这座被誉为“东方泥塑艺术陈列馆”的石窟群,与敦煌莫高窟、龙门石窟、云冈石窟并称中国“四大石窟”,不仅被国务院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提及石窟文化,便绕不开北魏王朝。这个由鲜卑族拓跋氏建立的政权,国祚长达一百四十八年(386年—534年),虽声名不及秦汉唐宋那般显赫,却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南北朝时期的北朝,正是以北魏为开端。许多人耳熟能详的乐府民歌《敕勒歌》与《木兰辞》,便是北魏留给后世的文化瑰宝——“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苍茫辽阔,“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的温婉细腻,即便识字不多的孩童,也能随口吟唱几句。
在我国境内的石窟遗址虽多,却大多与北魏王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北魏统治者对佛教的态度,几经波折,深刻影响着石窟艺术的兴衰。起初,为巩固政权,统治者借力佛教,以因果轮回、善恶报应的教义安抚民心。待到太武帝执政时期,佛教势力泛滥,僧侣私藏武器,威胁到国家稳定,太武帝遂下诏灭佛。文成帝继位后,为重塑权威,颁布修复佛法的诏书,还任命专管佛教事务的官员,全国兴佛高起,人人吃斋念佛,石窟开凿的热潮也随之席卷而来。
石窟文化的兴起,更助推了各民族的融合进程。鲜卑族掌握国家大权,入主中原后,面临着与汉族等民族的融合难题。而佛教作为一种具有广泛影响力的信仰,跨越了民族的界限,成为各民族沟通交流的桥梁。统治者大力弘扬佛教,正是为了借助宗教的力量,促进民族融合,增强各族群对政权的认同感。孝文帝执政时期,迁都洛阳,随即下令在洛阳城南开凿龙门石窟,以佛教思想凝聚民心,推动民族融合,实现国家的长治久安。
据史料记载,北魏初期,佛教被尊为国教,统治者不遗余力地扶持佛教发展,修建寺庙、开凿石窟。太武帝曾在乱世流亡途中,得到高僧昙曜的救助。后来太武帝传位于文成帝,昙曜便穿梭于皇室殿堂,向文成帝宣扬佛教思想。在他的劝说下,文成帝下诏准许在名山开凿佛窟,供百姓朝拜礼佛。自此,佛教在中原大地的传播一发不可收拾。
佛教石窟艺术源自古印度,随着佛教沿丝绸之路传入西域,又在北魏时期得到创造性的发展。北魏石窟的开凿与壁画创作,是政治需求、宗教信仰、民族融合、地理环境与艺术传统共同作用的产物。这些石窟,不仅是佛教艺术的璀璨瑰宝,更是北魏社会历史与文化的鲜活见证。
麦积山石窟,这座拥有200余座洞窟的石窟群,造像密集、规模宏大,是石刻与壁画艺术的殿堂。它屹立于绝壁之上,承载着千年的历史沧桑,既是古丝绸之路绵延万里、延续千年的文化结晶,也积淀着中西方文明交融的智慧。它更是将和平合作、开放包容、互学互鉴、互利共赢的丝绸之路精神,深深镌刻在崖壁之间。麦积山石窟文化遗产,是属于中国的文化瑰宝,更是全人类文明的宝贵财富。

作者简介:
王应祥,(曾用名:王银祥,笔名:夷斌),陕西扶风召公人。先后在省、市级报刊和网络媒体发表散文,小故事,短诗歌百余篇(首)。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省、市散文杂文学会会员,宝鸡市作协会员,县社科联副秘书长,县作协监事长,县周文化研究会副会长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