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爱喝矿泉水,他喜欢矿泉水的清冽,他还说:矿泉水瓶子都带着点矿物质的味道,比白开水多了几分意趣。自来水煮沸后失了魂魄,而矿泉水里藏着山岩的呼吸,瓶口凑近时能嗅到若有若无的矿物质气息,仿佛将整座山林的清冽都装进了这方寸容器。他平时连喝空了的矿泉水瓶都不随手丢弃,洗净了收在角落,偶尔便拧开瓶盖接了自来水往里灌,拿起就“咕咚咕咚”喝得畅快。
我却认为那样不安全,因为自来水里有杂质,而且有一股消毒液的味道,只有煮沸了才能让人安心。可这孩子偏不买账,说烧开的水有股“怪味”,寡淡得难以下咽。我苦口婆心地劝诫,从水质安全说到肠胃健康,次数多了,他便不耐烦起来,争执也成了家常便饭。往往是我急得嗓门发紧,他却梗着脖子反驳,最后不欢而散,空气里都带着几分僵持的尴尬。
这使我想起了当年给父亲做裤子的事。当年家大人口多,日子拮据,又加之居住在深山里交通不便,母亲就自己买了布料,亲手为家人做衣服。执拗的父亲每次穿上母亲为他做的裤子,总是挑三拣四。有一次大姐去城里为他买了一条裤子,他觉得很好,以后就不停的拿那条买的裤子跟做的裤子比较,说买的就是好等等。我后来给母亲出了个主意,以后就是自己在家用布料做的也要说是买的。不出所料,父亲后来再也没有说过裤子不好,还说:这商店买的就是穿着舒服。因为母亲自己做的也说是去城里商店买的。
那日又为喝水的事拌了嘴,看着他摔门而去的背影,我心里又气又疼。气他的执拗,疼他的不在意。转念一想,强硬的劝诫终究不是办法,不如换个方式。
我默默烧了一壶自来水,待水凉透,细细滤去浮沫,然后小心翼翼地倒进他留存的矿泉水瓶里,拧紧盖子,放在了他的电脑桌旁。
傍晚儿子回来,看到桌上的矿泉水瓶子,不管三七二十一随手便拿起来喝了几口。他没说话,喝完后,又把瓶子放回了原位,只是这次,瓶身上的水珠,仿佛都带着几分暖意。从那以后,我便时常这样做,将烧开的凉白开装进矿泉水瓶里。没有了争执的烟火气,家里的氛围也柔和了许多。
黄昏时分,儿子带着一身潮气归来。额发被汗水浸得深一缕浅一缕,运动鞋上沾着草屑。看见电脑桌上满溢的水瓶,他眼睛亮了一下,抓起来便喝。我屏住呼吸,看他喉结滚动,看他抬手抹去唇边的水渍,看他将瓶子轻轻放回原处。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只有窗外归巢的麻雀在啁啾。但当我走近时,发现瓶身上凝结的水珠格外晶莹,指尖触到的凉意里,竟透出些许温存。
自那日后,这成了我们心照不宣的仪式。晨光熹微时,我会趁他未醒,将晾好的开水灌进他最喜欢的那个瓶子;暮色深沉时,他总在进门后第一时间寻找那个身影。有时瓶身会映着朝霞的绯红,有时盛着午后的鎏金,更多时候只是清清亮亮的一掬,却仿佛装下了整个岁月的温柔。
暮色四合,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电脑桌上的台灯晕开一圈鹅黄的光。光影里,那只透明的矿泉水瓶静静立着,瓶壁凝着细密的水珠,像是夏日荷叶上滚动的晨露。儿子推门而入,棉袄随意挂在椅背上,顺手拿起瓶子仰头便饮。喉结滚动间,清水入喉的声音在静谧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捧着半温的茶,目光越过报纸边缘,落在他舒展的眉宇上——那里不再有从前争执时的倔强,只剩下畅饮后的满足。
如今他房间依然排列着各式矿泉水瓶,像列队的透明士兵,最边上的那个永远留着清水。立冬那日,他忽然将暖手宝塞进我怀里:“妈,以后别用冷水洗菜了。”我怔怔望着这个高过我一头的年轻人,忽然明白:爱从来不是单方面的给予,而是瓶中的水珠这般循环往复的旅程。
其实孩子的执拗里,藏着几分简单的偏爱,而父母的牵挂中,满是细致的呵护。那一瓶看似普通的水,装的不仅是经过煮沸的安心,更是一份悄悄妥协的温柔,在岁月里静静流淌,滋养着彼此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