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座山顶的荒诞赋格
一一评析王瑞东《尸体与一位活人》
湖北/张吉顺

这是一首抵达了“上乘”之境的作品。它以一种近乎寓言的、冷峻到残酷的精确,构建了一个完整的、自我指涉的象征系统,完成了对存在处境一次深刻而令人不安的追问。
这首诗的力道,源于它将一个不可能的、倒错的核心意象——“一群尸体抬着一位活人”——作为绝对前提,并以此展开一套逻辑严密的、关于权力、指引与终极虚无的赋格。
一、权力结构的颠倒与确立
诗的前半部分(1-6行)是一个冷酷的“登基仪式”。“尸体”作为行动主体,将“活人”抬至“空空的什么都没有”的山顶。这一场景充满了存在主义的况味:山顶,本应是觉悟、超越或抵达的象征,在此却被预先掏空意义。随即,权力关系发生根本性倒转:“尸体是活人的上司”。这一行是整首诗的关键锁扣。它确立了诗的法则:死者统治生者,过去定义未来,虚无颁布指令。这是一种比死亡更彻底的异化——活着,却必须听从“尸体的活”(“活”字在此是点睛之笔,既是“话”的谐音,又讽刺地让尸体获得了某种扭曲的“活性”)。
二、指引的悖论与方向的消解
在确立了荒诞的统治后,诗的后半部分(7-12行)进入了更精妙的悖论循环。尸体“为了活人早日寻到方向”,竟“为活人亮起了灯”。这盏由尸体点亮的灯,是诱惑,也是囚笼。它许诺方向,却将活人牢牢固定在“一无所有山顶”这个最初的迷宫里。于是,寻找行为本身成了目的,且目标被设定为一个逻辑的绝境:“在北方寻找到南方”。这不再是地理的寻找,而是一个纯粹的、自我取消的哲学动作——它要求在一个绝对坐标中抵达其反面。一切努力,从起点(空山顶)到目标(北方找南方),都被预先设定为虚空。
三、终极的负重:“空空”的加冕
诗的结尾两句,如铡刀落下,完成了全部的论证:“活人把空空背在身上”。这“空空”是山顶的空,是目标(南方在北方)的空,是尸体指引的空,最终,也是生存意义的空。“背在身上” 这个动作,是屈服,也是承担;是加冕,也是刑惩。活人没有找到方向,而是将“寻找”这一行为所依托的、同时也是所生产的全部虚无,内化为了自己永恒的负重。他从此与这“空空”一体,成为行走的虚空。诗的标题《尸体与一位活人》在此得到最终的升华:那位活人,在精神上已完成向“尸体”的蜕变——他被死亡的逻辑所填充,背负虚空,行走于世。
四、语言的冷感与结构的精准
这首诗的成功,极大程度得益于其语言的极度克制与结构的古典严谨。全诗近乎白描,没有冗余的修饰,动词(抬、放、听、寻、亮、背)简洁而有力,如同寓言本身的骨骼。意象递进清晰,从“抬上山”到“立规矩”,到“亮灯指引”,再到“寻找绝境”,最后“背负结果”,形成一个封闭而完美的逻辑环。这种冷静的叙述语调,与故事内核的极端荒诞形成了巨大的张力,让诗意在冰层下汹涌。
总结而言,这首诗是一则关于现代人精神困境的完美隐喻。我们何尝不是那个“活人”,被历史的、传统的、意识形态的种种“尸体”(已无生命却仍有形骸的力量)抬至意义消散的“山顶”,接受其指引,为着一个内在矛盾的目标(消费以求幸福、忙碌以求闲暇、连接以求孤独)苦苦寻找,最终将整个过程的虚无背为自己存在的核心重量。它是一首冷峻的、当代的《荒原》切片,其力量正在于它寓言般的纯粹与哲学上的毫不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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