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的烟痕
文/杨春华(江苏连云港)
假日清晨,烟囱便醒了。灰白的游魂从黛色的瓦隙间悠悠爬升,扭动着,飘散着,仿佛无数只慵懒的手指,在清冽的空气中蘸着淡墨,涂抹着天空的留白。炊烟是有骨头的,它来自灶下燃烧的柴薪,那是秋日里晒透的筋骨,如今在火舌的舔舐下噼啪作响,爆裂出细小而真切的火星,像被揉碎的星光沉入了滚烫的灰烬。锅盖缝隙里溢出的乳白蒸汽,是炊烟更湿润的叹息,它与干涩的烟缕纠缠着,一同飘摇,弥漫开来,是乡村晨间无声的祷词。
这烟,缠绕着整个迟滞的白昼。它游移在疏落的篱笆间,缠绕在低垂的枣树枝梢,最终轻盈地跃过屋脊,汇入澄澈的虚空。它驮着阳光,也驮着灶间升腾的饭食气息一一新米的清甜,腊肉的咸香,混杂着柴草燃烧后微焦的暖意,丝丝缕缕,织成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笼罩着整个村庄。灶房里,二叔婆佝偻着往灶膛添进一把豆秸,火光骤然明亮,映亮她古铜色脸颊上深刻的沟壑。烟雾腾腾中,她的白发与烟絮竟难分彼此,都弥漫着一种被烟火熏染过的、黯淡而温润的光泽。柴灰的微尘在光线里浮游,细密如同时光的碎屑。
炊烟最懂得黄昏的邀约。当斜阳熔金,暮色渐次洇染开来,那一缕缕青烟便显得格外清晰而执拗,仿佛在为白昼唱着最后的挽歌。直至夜色终于浓重如墨,它才一点点淡去,被晚风温柔地揉碎、分解,飘散向不可知的角落。然而,烟的气息却更加顽固地沉淀下来,悄然渗入每一寸斑驳的土墙,浸润着晚归者微凉的衣襟,更深深烙印在记忆的深处。那焦糊又温暖的独特味道,是乡愁最原始、最无法仿制的胎记。
灶火熄了,余温尚存。黝黑的灶膛静默着,像一只历经沧桑的独眼,凝视着千百年未曾更改的虚空。它吞咽过无数的薪柴,吞吐过无数的烟缕,早已铭刻了关于炊烟的一切古老语言-﹣升腾是召唤,飘散是远行,而沉潜,便是归处。当你在异乡的梦里惊醒,恍惚间嗅到那穿越时空而来的、若有似无的焦糊气息,不必讶异一一那是故乡的魂灵,借着一缕渺远的炊烟,悄然归来,在你心上轻轻烙下一个带着人间烟火暖意的印痕。
炊烟终将散尽于夜空,而它所携带的柴草的微芒,灶火的温度,连同母亲白发间缭绕的烟,一并沉入记忆的河床,凝结为光阴深处最温厚的琥珀。原来乡愁,不过是灵魂深处一缕固执的、不肯散去的炊烟,在无边的岁月里,温柔地呛出了你的眼泪﹣﹣那往事的灰烬,终究无声地落回了你的眼睫。
2025.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