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四十八, 第五十章 霜降东京
十月的最后一周,东京下了第一场霜。
清晨,叶开推开窗时,看到窗台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像撒了一层细盐。远处的早稻田大学建筑群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钟楼的尖顶刺破雾气,指向铅灰色的天空。空气清冷而凛冽,吸进肺里有种刺痛感。
他穿上了厚实的和服外套——这是松本教授送的,说是“日本入冬的必备品”。半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日本的生活方式:跪坐、用筷子、喝味噌汤,甚至能说一口带着关东口音的日语。但内心深处,他始终记得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今天上午没课,他打算去神田的旧书店街转转。那是一条狭窄的街道,两旁密密麻麻排着几十家旧书店,是东京文人学者最爱逛的地方。据说鲁迅在仙台学医时,每次来东京都会在这里流连忘返。
叶开坐电车到神保町站,下车时刚好九点。街上的店铺陆续开门,书店老板们把一箱箱旧书搬到门口,在木架上分类摆放。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和油墨的混合气味——这是叶开最喜欢的气味之一,像知识的呼吸。
他沿着街道慢慢走,眼睛扫过书架。有日文书,有中文书,有英文书,还有德文、法文书。日本在明治维新后大量引进西学,翻译出版了无数西方著作,这些译本很多后来又流入旧书市场,价格比新书便宜得多,成为穷学生获取知识的重要渠道。
在一家叫“文泉堂”的店里,叶开发现了一套珍贵的书:全套《平民教育丛书》,共十二册,是美国平民教育运动的文献汇编,去年刚出版日译本。他翻开第一卷,扉页上有一行娟秀的日文题字:
“教育不是慈善,而是正义。——赠予追求真理之人”
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墨迹深处透着一股力量。叶开问老板:“这套书多少钱?”
老板是个戴圆眼镜的老先生,看了看书,又看了看叶开:“你是学生?”
“是的,早稻田的。”
“学什么?”
“教育。”
老先生点点头,推了推眼镜:“这套书原本是东京帝大一位教授收藏的,他去年去世了,家人把藏书都卖了。我收来时花了十五圆,你要是真想要,就十二圆拿去吧。”
十二圆。这几乎是叶开一个月的生活费。他犹豫了。
但翻开书页,看到里面的内容——关于美国乡村学校的建立,关于工人夜校的运作,关于妇女扫盲的经验——这些都是他现在最需要的研究资料。如果买下这套书,可以供整个“教育研究会”使用,价值远远超过十二圆。
“我要了。”他下定决心。
付钱时,他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几枚硬币。这个月剩下的日子,恐怕要过得紧巴巴了。
抱着沉甸甸的十二册书走出书店时,天空飘起了细雨。冰冷的雨丝落在脸上,他赶紧把书裹进外套里,快步走向电车站。
回到公寓时,衣服已经湿了大半。他把书小心地放在桌上,换下湿衣服,烧了一壶热水,泡了杯粗茶。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噼啪的响声。
他翻开《平民教育丛书》第一卷,开始阅读。
序言是美国著名教育家、平民教育运动的倡导者约翰·斯图尔特·穆勒写的:
“真正的教育不是少数人的特权,而是所有人的权利。当我们把知识的大门向最贫穷的工人、最卑微的农民、最被忽视的妇女敞开时,我们不仅是在传授读写算,我们是在播撒民主的种子,是在建设一个更公正的社会……”
叶开被这段话深深打动。他拿出笔记本,开始摘抄。
不知不觉,一上午过去了。当他抬头时,雨已经停了,阳光从云缝中漏下来,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早稻田的钟声从远处传来——中午十二点。
他合上书,准备去食堂吃饭。刚起身,敲门声响起。
开门,是陈天华。他手里拿着一份报纸,脸色凝重。
“叶先生,出事了。”陈天华进门就说,把报纸摊在桌上。
是今天的《朝日新闻》。头版头条的大标题触目惊心:
“清国革命党在湘赣边界起事,遭官军镇压,死伤数百人”
叶开的心一沉,快速阅读报道。原来,十天前,湖南和江西交界处的一支革命武装发动起义,攻打县城。起初进展顺利,占领了县衙,开仓放粮。但清军迅速调集重兵围剿,革命军寡不敌众,苦战三昼夜后溃散。首领被杀,参与者或死或俘,逃出来的寥寥无几。
报道详细描述了清军的“剿匪”过程:如何包围,如何进攻,如何处决俘虏。最后还配发了一篇评论,称“清国革命党虽怀救国理想,然策略幼稚,脱离民众,终难成事”。
“脱离民众……”叶开喃喃重复这个词。
“这就是我们上次讨论的问题。”陈天华沉痛地说,“没有民众基础,革命就像无根之木。这些同志很勇敢,但太急了,准备不足,也没有做民众工作。结果呢?起义时,当地百姓不仅不支持,有些人还给官军报信。”
叶开想起自己在上海的经历。老铁头的识字小组,开始时工人也不太积极,觉得“识字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但经过几个月的坚持,特别是当工人们真的用学到的知识看懂工钱单、发现老板克扣工钱时,他们的态度完全变了。他们开始主动学习,开始团结,开始思考为什么自己总是受欺负。
教育不能立竿见影,但它是慢火,能一点点融化坚冰。
“我们需要把我们的想法告诉国内的同志。”叶开说,“急进和渐进要结合,革命和教育要配合。”
陈天华点头:“我已经给国内的同志写信了。但信件往来太慢,而且不安全。我在想,我们能不能办一份刊物?专门讨论革命策略、民众教育这些问题,定期寄回国内。”
“刊物?”叶开眼睛一亮,“这是个好主意。可以叫……《新教育》?或者《民声》?”
“《民声》好。”陈天华说,“民众的声音。我们要让民众发声,也要为民众发声。”
两人开始热烈讨论。刊物的定位、内容、撰稿人、发行渠道……越讨论越兴奋。
“第一期可以发你那篇论文。”陈天华说,“关于劳工教育的。再加上我这篇《猛回头》的节选。还可以请松本教授写一篇,谈谈日本教育改革的经验教训。”
“松本教授会同意吗?”
“我去找他谈。他对中国问题一直很关心。”
“还有资金问题。”叶开想到现实困难,“办刊物要钱,印刷要钱,邮寄要钱。”
陈天华沉吟:“我有些积蓄,可以先垫上。黄兴、宋教仁他们也应该能支持一些。另外,我们可以向华侨募捐。横滨、神户的华侨商人对革命事业一向热心。”
“我可以捐出这个月的生活费。”叶开说。
“那你的吃饭怎么办?”
“可以找点兼职。我可以教中文,很多日本人想学中文。”
陈天华看着叶开,眼神里有敬佩,也有担忧:“叶先生,你太辛苦了。又要学习,又要研究,还要为刊物奔波。”
“不辛苦。”叶开摇头,“想起国内那些牺牲的同志,我们在日本能安心读书,已经是莫大的幸运。如果不能做点什么,怎么对得起他们?”
窗外,雨又下了起来。东京的秋天就是这样,阴晴不定。
但屋里的两个人,心里却燃着一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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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卷 第五十一章 银杏如金
十一月,早稻田的银杏到了最美的季节。
满树的叶子都变成了金黄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千万片金箔挂在枝头。秋风一吹,落叶纷纷扬扬,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软软的,像地毯。
叶开抱着刚印好的《民声》创刊号样本,走在银杏大道上,心情也像这金黄的叶子一样明亮。
经过一个月的筹备,《民声》终于问世了。三十二页,铅印,封面是简洁的黑体字“民声”二字,下面一行小字:“为民众发声,让民众发声”。里面收录了六篇文章:
叶开的《中国劳工教育的现状与出路》;
陈天华的《猛回头》(节选);
松本教授的《日本教育改革之得失——兼论对中国的启示》;
宋教仁的《论革命与民众之关系》;
一篇匿名作者(实际是黄兴)的《近期国内起义失败原因分析》;
还有一篇读者来信(是叶开自己写的,以“上海工人”的名义),讲述工人识字后的变化。
印刷了五百册,其中三百册将通过各种渠道寄回国内,分发到广州、上海、武汉、长沙等地的进步团体;一百册在东京、横滨、神户的华侨和留学生中传阅;剩下的一百册作为样本,用于募捐和宣传。
叶开要去见松本教授,送样本给他,并听取意见。
松本教授的办公室在早稻田大学文学部大楼的三楼。敲门进去时,教授正在批改论文,桌上堆满了书和稿纸。
“中村君,请坐。”松本教授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民声》印好了?”
“是的。”叶开恭敬地递上样本。
松本教授仔细翻阅,从封面到封底,每一页都看得很认真。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翻页的沙沙声和窗外的风声。
看完最后一页,松本教授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很好。比我预期的还要好。”
叶开松了一口气。
“特别是这篇读者来信。”松本教授指着最后一页,“‘识字后,我第一次看懂了工钱单,发现老板每个月都少算我三块钱。我去问老板,老板很惊讶,说:你居然会算账了?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随便克扣我的工钱。’——很真实,很有力量。这种来自底层的真实声音,比任何理论都有说服力。”
“谢谢教授。”叶开说,“这篇其实是我根据在上海的经历写的。”
“我知道。”松本教授微笑,“但写得很好,让工人自己说话,比替工人说话更有力。”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金黄的银杏树:“中村君,你知道我为什么支持你们办这份刊物吗?”
叶开摇头。
“因为我在你们身上,看到了希望。”松本教授转过身,眼神深邃,“日本的明治维新,表面上是成功的,我们摆脱了列强的压迫,建成了现代国家。但付出的代价呢?农民的破产,工人的苦难,妇女的牺牲……我们走的是一条血与火的路。”
他走回桌前,拿起《民声》:“而你们,至少在思考另一种可能:革命不仅要推翻旧政权,还要建设新社会;不仅要政治变革,还要社会变革、文化变革、人的变革。这条路更难,更漫长,但如果能走通,会是一条更少流血、更可持续的路。”
叶开感到肩上的责任更重了。
“但我要提醒你,”松本教授语气严肃起来,“你们的想法,在日本、在中国,都会遇到强大的阻力。在日本,政府不会允许这样的刊物传播太广;在中国,清廷更会严厉查禁。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我们明白。”叶开说,“我们已经准备了多种发行渠道,秘密传递。即使被查禁,只要有一本能传到需要的人手里,就是胜利。”
“好。”松本教授点头,“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说。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一些出版界的朋友,也可以帮你们筹集资金。”
“教授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叶开发自内心地说。
“不,”松本教授摇头,“我帮的不是你们,是我自己年轻时的理想。看到你们在走我没有走完的路,我很欣慰。”
离开松本教授的办公室时,已是傍晚。夕阳西下,银杏叶在余晖中呈现出一种温暖的金红色,美得不真实。
叶开走在回公寓的路上,心情复杂。有喜悦,有压力,有希望,也有忧虑。
经过学校公告栏时,他看到一群人围在那里,议论纷纷。挤过去一看,是一份新贴出的布告:
“大日本帝国文部省令:为维护学术纯洁,防范危险思想传播,各大学须加强对留学生之管理。凡有传播革命思想、组织秘密团体者,一经发现,立即开除学籍,驱逐出境。”
布告盖着文部省的大印,日期是今天。
人群中有中国留学生,脸色都不好看。
“这是在针对我们。”一个戴眼镜的留学生低声说。
“同盟会马上就要成立了,日本政府这是在警告我们。”
“看来以后要更小心了。”
叶开悄悄退出来,心里沉甸甸的。松本教授的提醒应验得这么快。日本政府表面上对中国革命党持中立态度,实际上一直在监视和限制。这份布告,就是一个明确的信号。
回到公寓,陈天华已经在等他了,脸色同样凝重。
“看到布告了?”陈天华问。
叶开点头。
“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快。”陈天华说,“不过没关系,我们早有准备。《民声》的编辑部和印刷点都不在学校,用的是假地址,编辑用笔名,作者大部分匿名。日本政府查不到具体是谁办的。”
“但还是小心为好。”叶开说,“从今天起,我们尽量减少公开活动。教育研究会也要转入地下,以小规模、分散的形式活动。”
“已经安排了。”陈天华说,“我和黄兴他们商量过,把大组织拆成小小组,每组不超过五人,单线联系。即使有人被捕,也不会牵连太广。”
叶开想起在上海做地下工作的经历,那种时刻警惕、如履薄冰的感觉又回来了。但在日本,情况更复杂:既要躲避清廷密探的监视,又要应对日本政府的管控,还要完成学业和研究。
“对了,”陈天华转换话题,“有个好消息。林女士来信了。”
“林随缘?”叶开精神一振。
“对。”陈天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从广州寄来的,走的是秘密渠道,昨天刚到。”
叶开接过信。信封很普通,但封口处有一个小小的莲花印记——这是林随缘的标志。他小心拆开,抽出信纸。
字迹娟秀而有力,是林随缘的风格:
“天华兄、叶开兄如晤:
广州一别,倏忽经年。闻二位东渡求学,心向往之。此间事务繁杂,女子学堂已扩至三所,学生二百余人,然阻力亦增。官府时来滋扰,谓‘女子无才便是德’,办学乃‘败坏风俗’。幸得各界支持,勉力维持。
近读《女声》读者来信,多有乡间女子诉说缠足之苦、婚姻之痛、求学之难,每读之,泪不能禁。乃知中国女子之苦,实千百倍于男子。而救女子,即是救中国之半。
闻二位在日研究教育,心甚慰。中国之教育,非仅男子教育,更需女子教育;非仅学堂教育,更需社会教育;非仅知识教育,更需人格教育。此路漫漫,愿与二位共勉。
另,近日得上海来信,知浦东工人识字小组仍在坚持,老铁头先生虽年迈,热情不减。此等草根之努力,虽微如萤火,然万千萤火,可成星河。
望保重,待他日重逢,共话桑麻。
随缘 顿首
乙巳年九月廿三”
信不长,但字字千钧。叶开读了两遍,小心折好,收进怀里。
“林女士不容易。”陈天华感叹,“在广州那种环境下办女子教育,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智慧。”
“她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坚强。”叶开说。想起在广州时,林随缘在昏暗的油灯下编辑《女声》,在简陋的教室里教女孩子们识字,在官府刁难时据理力争……那些画面,历历在目。
“她在信里提到‘万千萤火,可成星河’。”陈天华说,“这话说得好。我们每个人都是一点萤火,看起来很微弱。但千千万万的萤火聚在一起,就能照亮黑暗。”
窗外,夜幕降临。东京的灯火次第亮起,像地上的星星。
叶开走到窗前,看着远处的早稻田校园。银杏树在夜色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但明天太阳升起时,它们又会绽放出耀眼的金黄。
就像他们的事业,此刻在黑暗中摸索,但终将迎来光明。
“《民声》什么时候寄出?”他问。
“后天。”陈天华说,“走横滨的船,分三批,走不同的航线,降低风险。”
“希望能安全到达。”
“会的。”陈天华的声音很坚定,“真理就像种子,只要有土壤,就会发芽。清廷可以查禁刊物,但查禁不了思想。”
两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陈天华才离开。
叶开独自坐在桌前,拿出林随缘的信,又读了一遍。
“万千萤火,可成星河。”
他在笔记本上写下这八个字,然后翻开《平民教育丛书》,继续阅读。
夜深了,早稻田的钟声敲了十下。
窗外的东京,渐渐安静下来。
但有些人,还在灯下工作。
有些思想,还在黑暗中生长。
有些火种,还在悄悄传递。
这个夜晚,和无数个夜晚一样,平凡而又不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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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卷 第五十二章 寒夜长谈
十一月的东京,夜晚已经很有寒意。
叶开从“留日学生教育研究会”的聚会回来时,已是晚上十点。研究会是每周一次的固定活动,今晚讨论了“如何编写适合中国农民的识字教材”。大家争论得很激烈:有人主张从简单的汉字开始,有人主张从农民熟悉的农事用语开始,有人主张结合革命宣传,在教材中渗透反封建思想。
最后达成妥协:先编三套试验教材,一套在横滨的华侨农工中试用,一套寄回广州请林随缘在乡村试用,一套寄到上海浦东。半年后根据反馈修改。
这种务实的态度,让叶开很欣慰。这群留学生,虽然有激情,但也在学习如何脚踏实地。
回到公寓楼下,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跺着脚取暖。
“松本教授?”叶开惊讶。
“中村君,你回来了。”松本教授笑了笑,呼出的气在冷空气中变成白雾,“我等了一会儿了。”
“快请进,外面冷。”叶开连忙开门。
屋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日本的传统房屋保暖性差,虽然生了炭火,但寒气还是从木板缝隙里钻进来。叶开添了些炭,烧上水,请松本教授在唯一的破沙发上坐下。
“教授怎么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吗?”
松本教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文件:“我来送这个。白天不方便。”
叶开接过,是油印的文件,封面上写着“内部参考,严禁外传”。翻开,是一份调查报告:《日本在华教育机构实态调查》。
“这是……”叶开疑惑。
“文部省委托做的调查。”松本教授压低声音,“我参与了编写。内容是调查日本在中国设立的学校、医院、教堂等机构的情况,评估其对日本在华利益的影响。”
叶开快速翻阅。报告详细列出了日本在东北、山东、上海、福建等地设立的各类机构,分析了这些机构如何在传播日本文化、培养亲日人士、收集情报等方面发挥作用。结论部分明确指出:“教育是帝国扩张的软实力,比枪炮更有效。”
“这是机密文件,教授怎么……”叶开感到不安。
“因为我觉得你应该看看。”松本教授表情严肃,“日本对中国,从来就不是真心帮助。我们在中国办学校,表面上是传播现代教育,实际上是为日本的利益服务。你们要清楚这一点。”
叶开沉默。其实他早有察觉。在早稻田,有些日本教授和学生对中国人很友好,但也有一些,言谈间流露出优越感,认为日本是亚洲的领导者,中国应该追随日本。甚至有人公开说:“支那人愚昧落后,需要日本指导才能进步。”
“我看过你们的《民声》。”松本教授继续说,“里面有一种理想主义,认为教育可以超越政治,可以纯粹地为民众服务。这种理想很美好,但现实很残酷。在中国,教育从来就是政治的延伸。清政府办新学,是为了巩固统治;外国人在中国办教育,是为了扩大影响;你们想办民众教育,也必然会被各方势力利用、打压、扭曲。”
水开了,叶开泡了两杯茶。简陋的陶杯里,粗茶散发着微苦的香气。
“教授,我明白您的意思。”叶开慢慢说,“但我们不能因为困难就不做。就像您年轻时的理想——虽然现实让您改变了方向,但那种对教育改变社会的信念,还在心里,不是吗?”
松本教授愣了一下,然后苦笑:“是啊,还在。所以我才支持你们,把年轻时没走完的路,寄托在你们身上。”
他喝了口茶,继续说:“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你们现在在日本,相对安全,可以自由讨论。一旦回国,面对的将是严酷得多的环境。清廷的密探、地方势力的阻挠、民众的不理解、资金的匮乏……每一样都可能压垮你。”
“我知道。”叶开点头,“我在上海经历过。老铁头的识字小组,几次差点办不下去。有一次,工厂老板派打手来砸场子,把桌椅都砸烂了,书都烧了。老铁头被打得头破血流,但还是说:‘只要还有一个人想学,我们就继续教。’”
“后来呢?”
“后来,工人们自发凑钱,买了新的桌椅和书。还组织起来,轮流守夜,防止有人再来捣乱。”叶开眼里闪着光,“教授,您知道吗?那一刻,我真正明白了什么是‘民众的力量’。不是我们在教育民众,是民众在教育我们——教我们什么是坚持,什么是希望。”
松本教授静静听着,眼神复杂。
“所以,”叶开坚定地说,“无论多难,我们都会继续。因为这不是我们几个人的事,是千千万万民众的事。他们需要识字,需要知识,需要明白自己为什么受苦,需要知道如何改变命运。这种需要,就像种子需要破土,是压抑不住的。”
窗外传来巡夜人的梆子声,在寒夜里格外清晰。
松本教授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良久,才说:“中村君,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很羡慕你。”
“羡慕我?”
“羡慕你们有这样一个祖国——虽然苦难深重,但正因如此,你们的奋斗才有意义。日本现在强大了,但我们也失去了很多:失去了对弱者的同情,失去了对理想的执着,失去了改变的热情。我们变成了我们曾经反对的那种人:傲慢、功利、冷漠。”
他转过身,脸上有深深的疲惫:“明治维新时,我们也曾热血沸腾,相信可以通过改革建立一个平等、自由、强大的国家。但现在的日本,对外侵略,对内压迫,离我们的理想越来越远。有时候我会想: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这个问题,叶开回答不了。他只能沉默。
“所以,”松本教授走回桌前,拿起那份调查报告,“看到你们还在为理想奋斗,我很感动,也很惭愧。这份报告,你留着,也许有用。但记住:不要完全相信任何人,包括我。在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算计。”
“教授……”
“我该走了。”松本教授穿上外套,“最后给你一个建议:如果真要回国做教育,不要去大城市,要去乡村。中国的根基在农村,农民的觉醒才是真正的觉醒。但农村也最困难,最危险,你准备好了吗?”
“我会去的。”叶开毫不犹豫。
松本教授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开。
送走教授,叶开回到屋里,看着桌上那份报告。油印的字迹在煤油灯下显得有些模糊,但内容触目惊心。
他想起白天看到的一个数据:日本在中国东北设立的“南满铁路附属地”内,有小学47所,中学8所,专门学校3所,全部用日语教学,教材由日本文部省审定,重点灌输“日满亲善”、“大东亚共荣”思想。这些学校的学生,很多后来成为伪满洲国的官员。
教育作为殖民工具,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那么,中国的教育应该是什么?不是殖民的工具,不是统治的工具,而是解放的工具,是启蒙的工具。
他翻开笔记本,开始写:
“教育之三重使命:”
“一、传授知识技能,使民众能生存;”
“二、启迪心智思想,使民众能思考;”
“三、激发行动勇气,使民众能改变。”
“当前中国教育之问题:”
“一、为少数人服务,非为多数人;”
“二、为维持现状服务,非为改变现状;”
“三、为模仿外国服务,非为立足本土。”
“故,中国需要之新教育:”
“一、平民教育:为工人、农民、妇女;”
“二、解放教育:教人思考,非盲从;”
“三、本土教育:根植中国土壤,解决中国问题。”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这些思考,还需要更系统的梳理,更实践的检验。
他想起了林随缘在广州办的女子学堂,想起了老铁头在上海的工人识字班,想起了陈天华在写的《猛回头》,想起了黄兴、宋教仁在策划的革命,想起了无数在黑暗中摸索的中国人。
他们都在寻找出路。
教育是出路之一,也许是最根本的出路。
但教育本身也需要出路——需要摆脱旧式的、精英的、脱离实际的教育,走向新的、平民的、扎根生活的教育。
这条路,没有人走过。他们这一代人,是开拓者。
窗外,又下起了雨夹雪。细小的冰粒敲打着窗户,发出细细碎碎的声音。
东京的冬天,真的来了。
但叶开心里,有一团火在燃烧。
他拿出陈天华送的那枚铜章,“教育救国”四个字在灯光下微微反光。
教育救国。不是空话,是承诺,是行动,是用一生的时间去实践的理想。
他吹灭灯,躺下。黑暗中,听着雨雪声,想着遥远的中国,想着那些他见过和没见过的人们。
明天,还要继续。
学习,思考,写作,讨论,准备。
为那一天——回到祖国,投身教育,点燃千万盏灯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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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卷 第五十三章 冬至·希望
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
东京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从清晨开始,雪花就纷纷扬扬地飘落,到中午时,整个城市已经银装素裹。早稻田大学的银杏树,叶子早已落尽,光秃秃的枝桠上积着厚厚的雪,像开满了白色的花。
叶开坐在图书馆的老位置,面前摊开着一封刚收到的信。信是从上海寄来的,寄信人是“浦东识字小组”,但字迹他认得——是老铁头写的。
信写得很简单,但内容很重要:
“叶先生如晤:
浦东识字小组已扩至八个,学生三百余人。上月,工人用所学知识,联合揭露一工厂主长期克扣工资之行为,迫其补发欠薪。此事震动浦东,现要求入学之工人络绎不绝。
另,收到《民声》创刊号,已秘密传阅。工人们读后,多有感触。有工人问:我们可否也办一‘民声’,写我们自己的故事?
随信附上工人所写短文三篇,虽文字粗陋,然情真意切。盼在《民声》刊登,让全国工人知我辈之心声。
寒冬将至,望保重。待春来,盼归。
老铁头 顿首
十一月十五”
附上的三篇短文,写在粗糙的草纸上,字迹歪歪扭扭,但一笔一画都很认真:
一篇叫《我第一次写家书》,讲一个工人学会写字后,给老家的父母写信,告诉他们自己在上海的生活,“虽然苦,但有盼头了”;
一篇叫《算明白工钱的那天》,讲一个女工如何发现老板少算工钱,如何鼓起勇气去质问,如何要回了被克扣的钱,“那天晚上,我买了半斤肉,给孩子们包了饺子,他们吃得可香了”;
一篇叫《我们也要读书》,是一群搬运工联合写的,说他们白天扛包,晚上识字,“肩膀磨破了,手也磨破了,但心里亮堂了”。
叶开读着这些文字,眼睛湿润了。
这就是教育的力量——不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而是让普通人获得尊严,获得力量,获得发声的勇气。
他决定,下一期《民声》就设一个“工人之声”专栏,专门刊登工人的来稿。还要设“农民之声”、“妇女之声”,让那些被忽视、被压抑的声音,有一个表达的渠道。
正想着,陈天华匆匆走进图书馆,身上还带着雪花。
“叶先生,有好消息。”他压低声音,但掩不住兴奋。
“什么好消息?”
“孙中山先生到东京了。同盟会正式成立大会,定在十二月三十日。”
叶开心跳加快了。虽然他不是革命党的核心成员,但作为支持者,他知道这一刻的意义。同盟会将把分散的革命力量联合起来,制定统一的纲领和策略,这可能是中国革命的一个转折点。
“在哪里举行?”
“在赤坂的黑龙会本部。”陈天华说,“邀请了一百多人,都是各省的代表。黄兴先生问你要不要去,他说你对教育和民众工作的思考,对革命策略有启发。”
叶开犹豫了。一方面,他想去,想亲眼见证这个历史时刻;另一方面,他担心自己的身份——他不是革命党正式成员,更倾向于教育和启蒙工作。
“我去合适吗?”
“合适。”陈天华肯定地说,“黄兴先生特意说了,革命不仅是武装起义,也包括思想启蒙、民众教育。我们需要各方面的力量。”
“好,我去。”
“还有,”陈天华从怀里掏出一份请柬,“松本教授也收到了邀请。”
“松本教授?”叶开惊讶,“他是日本人啊。”
“孙中山先生特意邀请的。”陈天华说,“孙先生认为,中国革命需要国际友人的支持。松本教授是日本学界中对中国革命最理解、最支持的人之一。”
叶开想起那个寒冷的夜晚,松本教授说的那些话。这个日本老人,心里藏着对理想的执着和对现实的不满,把希望寄托在中国年轻人身上。
“松本教授会去吗?”
“他说会去。”陈天华说,“他还说,想和你一起去。”
窗外的雪还在下,但图书馆里很温暖。铜炉里的炭火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和木头混合的气味。
两人又商量了一会儿《民声》第二期的内容。决定以“民众之声”为主题,除了工人的来稿,还要向广州的林随缘约稿,请她组织女子学堂的学生写文章;向湖南的同志约稿,请他们写农民的情况。
“我们要让《民声》真正成为民众的声音。”陈天华说,“不是我们替民众说话,是让民众自己说话。”
“对。”叶开点头,“但这需要做很多工作:要教他们写字,要鼓励他们表达,要给他们发表的机会。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
“再长也要做。”陈天华坚定地说,“十年,二十年,一代人,两代人……总要让沉默的大多数发出声音。”
离开图书馆时,雪已经小了。校园里白茫茫一片,几个学生在打雪仗,笑声在空旷的雪地上回荡。
叶开踩着厚厚的积雪,慢慢走回公寓。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岁月的脚步声。
回到房间,他生起炭火,烧了热水,泡了杯热茶。然后坐在桌前,开始给老铁头回信。
他写了很多:关于《民声》第二期的计划,关于“工人之声”专栏,关于教育研究会的进展,关于他对劳工教育的思考……
写到一半,他停下笔,走到窗前。
雪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夕阳的金光从缝隙中泻下来,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整个世界,一片洁白,一片光明。
明天就是冬至后的第一天,白昼开始变长。
虽然冬天还很长,但光明已经在回归。
就像这个国家,虽然还在黑暗中,但已经有人在点燃灯火,在发出声音,在寻找出路。
他回到桌前,继续写信:
“……铁头叔,您问我何时回上海。我现在还不能确定,但春天到来时,也许就能回去了。这里的学习和研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实践。我想回浦东,和你们一起,把识字小组办得更好,办成真正的工人学校。
另外,我有一个想法:我们能不能办一份工人自己的小报?不用太复杂,每月一期,登工人的文章,讲工人的故事,讨论工人的问题。名字可以叫《工人话》,或者《劳工之声》。您觉得可行吗?
盼回信。
祝冬安。
叶开 敬上
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夜”
写完后,他小心封好信,贴上邮票。
明天一早,就去邮局寄出。
窗外,夜幕降临。东京的灯火,在雪夜中显得格外温暖。
早稻田的钟声又响了,沉郁而悠远,穿过雪夜,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钟声里,有时间的流逝,有历史的回响,也有希望的召唤。
叶开听着钟声,心里很平静。
他知道,前路艰难,但有无数同行者。
他知道,黑夜漫长,但黎明终将到来。
他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教育救国,民众启蒙——也许一辈子都走不到终点。
但每一步,都在接近光明。
每一步,都在创造历史。
这就够了。
他吹灭灯,躺下。在黑暗中,听着自己的心跳,想着远方的祖国,想着那些在苦难中奋斗的人们。
睡吧,明天还要继续。
睡吧,为了那个光明的未来。
睡吧,在这个最长的夜晚,怀着最长的希望。
冬至,阴至极,阳始生。
在最深的黑暗里,孕育着最亮的光明。
(本卷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