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四十, 第四十一章 秋风起时
光绪三十年八月十五,中秋,上海没有月亮。
从三天前开始,一场罕见的、从太平洋深处生成的风暴就裹挟着咸腥的水汽,缓慢而沉重地逼近东海沿岸。到了中秋这日,天空彻底被铅灰色的云层覆盖,低垂得仿佛要压到黄浦江的水面上。风从海上吹来,带着初秋的寒意,也带着某种不祥的预兆——那不是寻常的秋风,是一种粘稠的、仿佛能渗透骨髓的湿冷,吹在人身上,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
浦东的木板房里,林随缘正将最后一件衣裳叠好,放进一个半旧的藤箱。衣裳不多,几件换洗的布衫,两件厚一点的夹袄,还有一件她离开苏州时母亲偷偷塞给她的、绣着白海棠的斗篷——她一直没舍得穿。藤箱里还有几本书:顾大夫的医书、叶开的手抄教案、还有那本《女子世界》的合订本。东西不多,但每一样都带着记忆的重量。
叶开坐在床边,看着她收拾,没有说话。他的伤已经基本痊愈了,只是左腹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痕,像一条蜈蚣趴在苍白的皮肤上。肺部的老毛病也因着这两个月相对安稳的生活而稳定了许多,虽然还会咳嗽,但至少不再咳血。只是人依然瘦削,像一根在风中挺立的竹子,看似脆弱,实则坚韧。
“真的要走吗?”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林随缘合上藤箱,转过身,看着他。窗外的天光透过糊了纸的窗户,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她的眼神很平静,但平静下藏着某种决绝。
“昨天陈秀贞托人送来的信,你也看了。”她说,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工部局调查委员会昨天公布了初步结论:徐国栋贿赂官员、克扣工钱、使用童工等罪名部分成立,但‘证据不足’,建议‘从轻处理’;大丰纱厂安全整改‘正在进行中’;被捕工人‘鉴于情节轻微,予以释放’——但要签保证书,保证不再‘聚众闹事’。”
她顿了顿,嘴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这就是调查了两个多月的结果。徐国栋只是被罚了点钱,停职半年;工部局那些受贿的官员,一个都没动;工人们被关了三个月,放出来时还要感恩戴德。而我们……”她看向窗外,“我们还在被通缉。徐国栋没有放弃,青帮的人还在找我们。昨天沈老大派人来传话,说徐国栋最近和工部局王副处长走动频繁,可能要有大动作。”
叶开沉默。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这一个月来,虽然他们在浦东的工作稳步推进——识字小组从七人扩大到十五人,还秘密成立了工人互助会,为工人们解决了不少实际困难——但外部的压力却越来越大。工部局的态度暧昧不清,徐国栋的势力在暗中活动,租界的报纸对工人问题的关注也在降温。风暴看似过去了,但水面下的暗流却更加汹涌。
“吴先生前天来过了。”林随缘继续说,“他说,务本女塾最近压力很大。工部局以‘煽动学生参与政治活动’为由,要求女塾开除我。吴先生顶住了,但……很吃力。他建议我暂时离开上海,避避风头。去广州,或者香港,那边有他的朋友,可以安排我继续读书。”
叶开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床沿粗糙的木纹。他知道吴怀疚说得对。林随缘的身份太特殊了——苏州官宦之女、务本女塾学生、闸北夜校创办人、现在又是浦东工人识字教育的推动者。这些身份叠加在一起,让她成了最显眼的靶子。徐国栋如果要报复,第一个就会找她。
“你呢?”他问,“你怎么想?”
林随缘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湿冷的风灌进来,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良久,才说:“我不想走。这里有我们刚刚开始的工作,有那些信任我们的工人,有……有我们未完成的理想。”
“但是,”她转过身,看着叶开,“我也知道,留下来,可能会害了大家。如果徐国栋真的找到这里,不仅我们危险,老铁头他们也会被牵连。他们已经有家有口,不能再因为我们而冒险。”
这是最现实的问题。他们不是一个人,他们背后有那些信任他们的工人。那些工人有家庭,有孩子,有最朴素的、只想活下去的愿望。他们不能因为自己的理想,而让这些无辜的人陷入危险。
“所以,”叶开轻声说,“你决定走?”
“暂时离开。”林随缘纠正,“等风头过了,再回来。吴先生说,广州那边有新式女子师范学堂,我可以去读书,学更多的知识,为将来回来做准备。”
她走到床边,在叶开身边坐下,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很凉,但握得很紧。
“叶开,”她第一次这么正式地叫他的真名,“你跟我一起走吧。徐国栋也不会放过你。我们一起离开上海,去广州,或者去更远的地方。等时机成熟了,再回来。”
这个提议,叶开不是没想过。这一个月,每当夜深人静,他躺在木板床上,听着窗外江涛的声音,都会思考这个问题:是继续留在上海,在越来越危险的环境中艰难推进工作;还是暂时离开,保存实力,等待更好的时机?
理智告诉他,应该离开。他现在的身份是叶知秋,一个伪造的身份,经不起细查。徐国栋既然能和工部局勾结,要查他的底细并不难。一旦真实身份暴露,不仅他自己危险,所有和他有关系的人都会危险。
但情感上,他舍不得。舍不得浦东这片刚刚开垦的土地,舍不得那些刚刚点燃希望之火的工人,舍不得……舍不得眼前这个女子。
这两个月,在共同的危险和工作中,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超越了普通的同道。那是一种在黑暗中互相照亮、互相支撑的羁绊,是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和理解。有时候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要做什么。
“我不能走。”他最终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浦东的工作刚刚起步,识字小组、互助会、还有老铁头他们……如果我走了,这一切可能就散了。而且……”他顿了顿,“我还想留在上海,继续观察工部局调查委员会的后续,继续……为那些工人发声。”
林随缘看着他眼中的坚定,知道自己劝不动了。这个男人,像一棵扎根在石头缝里的树,看似瘦弱,但根系却深深地扎进了这片土地,不肯轻易离开。
“那……”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你要答应我,一定要小心。不要冒险,不要逞强。如果情况不对,立刻离开。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我答应你。”叶开反握住她的手,“你也要答应我,到了广州,好好读书,好好生活。不要担心这里的事,我会处理。”
两人对视,在昏黄的光线里,在潮湿的空气里,有一种无声的告别在流淌。没有拥抱,没有亲吻,甚至没有眼泪,但那种沉重的不舍,却比任何形式都更深刻。
窗外的风更大了,吹得木板房吱呀作响。远处传来隐约的雷声,像巨兽的喘息。
“今天就走吗?”叶开问。
“嗯。”林随缘点头,“沈老大安排了一条去广州的货船,下午申时开。王翠会陪我去——她也想离开上海,换个环境。”
王翠这两个月一直和他们在一起,从一个怯懦的女工,成长为一个勇敢的助手。但上次码头事故后,她做噩梦越来越频繁,显然还没有从那次生死逃亡的阴影中走出来。林随缘和叶开商量后,决定让她一起去广州,换个环境,也许能好一些。
“东西都收拾好了?”叶开看向那个藤箱。
“差不多了。”林随缘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那枚墨玉残梅胸针,“这个,留给你。”
叶开愣住了:“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
“所以我才要留给你。”林随缘将胸针放在他掌心,“看到它,就像看到我。记住,无论我在哪里,我都会继续点亮灯。而你,也要保护好自己,因为……你也是我的光。”
墨玉在掌心里冰凉,但叶开却感觉它像一团火,烫着他的手心,也烫着他的心。他握紧胸针,用力点头:“我会的。”
两人不再说话。时间在沉默中流淌,每一秒都像刀子在心上划。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风雨欲来。
午时,王翠来了。她也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袱,眼圈红红的,显然哭过。看见叶开,她深深鞠了一躬:“叶先生,谢谢您和林先生救了我,教了我那么多。我……我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的。”
“到了广州,好好生活。”叶开拍拍她的肩,“如果有机会,继续读书。知识,是最好的武器。”
“我记住了。”王翠用力点头。
沈老大也来了。这个脸上有疤的老船工,看着这对即将分离的年轻人,叹了口气:“船已经准备好了,在码头。申时准时开。林姑娘,王姑娘,路上小心。到了广州,会有人接应。”
“谢谢沈叔。”林随缘行礼。
“不用谢我。”沈老大摆摆手,“要谢,就谢你们自己,做了别人不敢做的事。”他看向叶开,“小子,林姑娘走了,你更要小心。徐扒皮那边,最近动作很多。我听说,他可能要从青帮请杀手,专门对付你。”
叶开点头:“我知道。我会小心的。”
沈老大又交代了几句,然后先走了,去码头安排。木板房里,又只剩下三个人。
离申时还有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林随缘最后检查了一遍屋子——这两个月,这里就是他们的家。简陋,但温暖;危险,但充实。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生活的痕迹:墙角那个熬药的炉子,桌上那盏常常亮到深夜的油灯,墙上那幅“仁心济世”的字,还有……还有两个人并肩备课、讨论、有时争吵、有时大笑的记忆。
她走到桌边,拿起那支用秃了的毛笔,在纸上写下四个字:
“随缘,珍重。”
然后将纸折好,塞进叶开手里:“这个,留给你。”
叶开接过,握在手心,像握着最珍贵的宝物。
申时将至。不能再拖了。
三人走出木板房。外面,风很大,吹得人几乎站不稳。天空阴沉得像要塌下来,远处已经开始下雨了,雨点又大又急,砸在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码头上,沈老大的货船已经升起了帆。船不大,但看起来很结实。几个船工在甲板上忙碌,准备启航。
“走吧。”叶开说,声音被风吹得破碎。
林随缘看着他,最后一眼。然后转身,和王翠一起,朝着货船走去。她的背挺得很直,脚步很稳,没有回头。
叶开站在码头上,看着她的背影。风吹起她的衣角,吹乱她的头发,但她没有停下,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向那艘将带她离开的船。
那一刻,叶开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不是对危险的恐慌,是对失去的恐慌。这个女子,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已经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她的坚定,她的勇敢,她的善良,她的智慧……像一道光,照亮了他原本灰暗的人生。而现在,这道光要离开了。
他想冲上去,拉住她,说“不要走”。但理智拉住了他。他知道,她必须走。为了安全,为了未来,为了……他们还能有重逢的那一天。
林随缘和王翠上了船。船工解开缆绳,收起跳板。帆被风吹得鼓起来,船缓缓离开了码头。
就在船即将驶入江心时,林随缘终于回过头,看向码头上的叶开。距离很远,看不清彼此的脸,但叶开知道,她在看他。
他举起手,挥了挥。
她也举起手,挥了挥。
然后,船加速,驶入了茫茫江面。风雨中,那面帆很快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白点,最后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幕里。
叶开还站在码头上,浑身湿透,但一动不动。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墨玉胸针,和那张写着“随缘,珍重”的纸。
雨越下越大,像天在哭泣。
远处,雷声滚滚,像命运的鼓点。
秋风起了。
离别,就这样在风雨中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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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风雨停了。上海的天空重新放晴,但空气里已经带上了明显的秋意。梧桐树的叶子开始变黄,风一吹,簌簌地落,在地上铺了一层金黄的地毯。
叶开的生活回到了某种意义上的“正轨”。林随缘走了,王翠也走了,木板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但工作还要继续——识字小组每周两次的课不能停,工人互助会的事务要处理,还要提防徐国栋的报复。
老铁头他们知道林先生走了,都很失落,但叶开告诉他们:“林先生只是暂时离开,去学更多的知识,将来回来教大家更多的东西。在她回来之前,我们要把这里的工作做得更好,让她回来时,看到的是一个更有希望的浦东。”
工人们被鼓舞了。他们更认真地学习,更积极地参与互助会的工作。叶开也把更多的心思投入到教学中,除了识字算数,他开始教一些简单的道理:什么是权利,什么是义务,为什么工人要团结,怎么通过合法途径争取权益……
这些课很受欢迎。工人们发现,认字不只是为了算工钱,更是为了明白自己为什么穷,为什么苦,怎么改变。
与此同时,叶开也在密切关注着上海局势的变化。工部局调查委员会的最终报告出来了,和初步结论差不多,雷声大雨点小。徐国栋被罚了一千两银子,停职一年,但保留了股份和影响力。大丰纱厂换了新的经理,但工人们的工作条件改善有限。那些被捕的工人虽然放了,但很多人因为“闹事”的污名而找不到工作,生活更加艰难。
《申报》对这件事的报道也渐渐少了。史量才承受了很大的压力,租界当局威胁要吊销报馆的执照。虽然他没有撤稿道歉,但也不得不减少对工人问题的关注。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但叶开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至少,在浦东这片土地上,有一些工人的眼睛被点亮了,有一些种子被播下了。虽然微弱,但那是光,是希望。
九月初,叶开收到了林随缘从广州寄来的第一封信。信是通过沈老大的船队转交的,很简短,但字迹工整清晰:
“知秋兄如晤:
安抵广州,一切尚好。吴先生之友陈先生热情接待,已安排入读坤维女师,食宿无忧。广州气候湿热,与沪上迥异,但学堂甚好,同窗友善,所学亦丰。”
“闻沪上秋意渐浓,望兄保重身体,勿过于操劳。浦东之事,有铁头叔等相助,当可稳步推进。然徐贼未除,危险仍在,切切小心。”
“随行之日,风雨如晦。今读东坡词:‘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然妾深信: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珍重。”
“妹 随缘 谨上”
“又及:王翠已安排进纱厂做工,虽辛苦,但安稳。她让我转告:谢谢先生教诲,必不负所望。”
信不长,但叶开反复看了很多遍。他能想象林随缘在广州的样子:穿着女学生的蓝布衫,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认真听课,记笔记。她会遇到新的朋友,学到新的知识,看到更广阔的世界。这很好,这就是他希望她有的生活。
但他也能从字里行间读出她的牵挂——对上海的牵挂,对浦东的牵挂,对他的牵挂。
他将信小心折好,和那枚墨玉胸针、那张“随缘,珍重”的纸放在一起,锁进一个铁盒里。那是他最重要的东西。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风渐凉,梧桐叶落尽,冬天就要来了。
十月初,上海发生了一件大事:工部局副总办麦克唐纳突然被调回英国,理由是“健康状况不佳”。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因为他力主彻查大丰纱厂案,得罪了太多人。接替他的是王副处长——那个收受徐国栋贿赂的官员。
消息传来,叶开的心沉到了谷底。这意味着,工部局内部开明派的失势,保守派的得势。徐国栋的靠山更硬了。
果然,半个月后,徐国栋“病愈复出”,重新担任大丰纱厂的顾问。虽然没有恢复总办的职务,但影响力犹在。他开始在公开场合露面,接受报纸采访,说自己“吸取了教训”,要“善待工人”,但暗地里,却在加紧对工人运动的打压。
浦东这边,压力也越来越大。青帮的人开始在码头一带活动,打听“一个姓叶的教书先生”。老铁头提醒叶开,最近要格外小心。
十一月初,第一场冬雪降临上海。雪不大,但很冷。叶开的肺病又犯了,咳嗽加重,有时会咳出血丝。但他没有停下工作,依然每周去工棚上课,依然处理互助会的事务。
他知道,危险在靠近。但他不能走——至少现在不能。浦东的工作刚刚有了起色,如果他走了,这一切可能就散了。
十一月中旬,沈老大带来一个消息:徐国栋从北方请来了几个“高手”,专门对付“不安定分子”。这些人不是青帮的打手,是真正的亡命之徒,据说手上都有人命。
“小子,这次不一样。”沈老大脸色凝重,“那些人不是为了钱,是为了‘清理门户’。你不能再留在浦东了,必须立刻离开。”
“去哪?”叶开问。
“去宁波,找顾大夫。”沈老大说,“那边相对安全。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叶开沉默了很久。他知道沈老大说得对。继续留在浦东,不仅自己危险,也会连累老铁头他们。
“再给我三天时间。”他最终说,“我要把工作安排好,把该交代的事情交代清楚。”
“三天太久。”沈老大摇头,“那些人可能已经在路上了。”
“就三天。”叶开坚持,“我不能一走了之,把烂摊子留给别人。”
沈老大看着他眼中的坚定,知道劝不动了。他叹了口气:“好吧。三天后,我来接你。这三天,你哪里都不要去,就待在这里。我会派人盯着,有动静立刻通知你。”
沈老大走了。叶开一个人坐在木板房里,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上海的第一场雪,很美,但也很冷。
他拿出纸笔,开始写。写识字小组接下来的教学计划,写互助会的章程和注意事项,写给老铁头的信,交代他如何继续工作……一写就是大半夜。
第二天,他让一个信得过的工人去通知老铁头,让他晚上来一趟。老铁头来了,叶开把写好的东西交给他,详细交代了每件事。
“叶先生,您要走?”老铁头听出了弦外之音。
“暂时离开一段时间。”叶开没有隐瞒,“最近风声紧,我留下来,对大家都不好。我不在的时候,就拜托您了。识字小组不能停,互助会要继续运作。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沈老大帮忙。”
老铁头眼圈红了:“叶先生,您放心。我一定把您交代的事办好。您……您一定要保重。等风头过了,一定要回来。大家……大家都等着您。”
“我会回来的。”叶开拍拍他的肩,“一定。”
第三天,叶开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几件衣服,几本书,还有那个装着林随缘的信和胸针的铁盒。然后,他坐在窗前,等沈老大。
窗外,雪还在下,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像要把所有的罪恶和苦难都掩盖起来。
但叶开知道,雪化了,真相还是会露出来。
就像黑暗,无论多么漫长,光总会穿透。
他在等。等沈老大,等离开,等……重逢的那一天。
而在千里之外的广州,林随缘此刻正站在坤维女师的图书馆窗前,看着南国难得的、细碎的雪花飘落。她手里拿着一封刚刚收到的信——是吴怀疚先生写来的,告诉她上海的近况,告诉她叶开的处境,告诉她……要坚强。
她看着窗外的雪,想起上海,想起浦东,想起那个在木板房里教她熬药、和她并肩作战的男子。
“叶开,”她轻声说,“你一定要平安。”
雪花飘落在窗玻璃上,很快融化成水珠,像眼泪。
冬天,真的来了。
但春天,总会来的。
因为光,从不认输。
因为有些人,即使分离,心也在一起。
光绪三十年的冬天,就这样,在离别和坚守中,缓缓降临。
而希望,像雪地里的种子,在冻土下,悄悄等待着春天的到来。
第四十二卷 第四十三章 雪夜的告别
光绪三十年十一月十七,子夜,上海迎来了这个冬天第一场真正的暴雪。
雪不是一片片落的,是一团团、一簇簇地从漆黑的夜空中砸下来,像无数撕碎的棉絮,被无形的巨手粗暴地抛向人间。风从黄浦江上呼啸而来,裹挟着雪粒,抽打在木板房的窗户上,发出密集而尖锐的噼啪声,像无数细小的沙石在撞击。窗棂在狂风中战栗,糊窗的棉纸早已被撕破了好几处,寒风从破洞灌进来,带着刺骨的湿冷,将屋内那点可怜的暖意吞噬殆尽。
叶开坐在桌前,就着一盏油灯昏暗的光,正在写最后一封信。写给林随缘的信。
这三天,他写了很多东西:识字小组的教学计划、工人互助会的运作章程、给老铁头的交代信、甚至还有一份浦东工人现状的调查报告——准备将来有机会交给《申报》或者工部局。但唯独这封信,他写得最慢,最艰难。
笔尖在粗糙的纸上悬了很久,墨汁滴落,洇开一小团黑色的晕痕。他最终落笔:
“随缘吾妹如晤:”
称呼改了。从前他叫她“林姑娘”,她叫他“叶先生”。那是一种礼貌的、克制的距离。但现在,在即将离别的雪夜,在生死未卜的关头,他想用更亲近的称呼。不是“吾爱”,不是“吾妻”——那些太过沉重,也太过奢侈。但“吾妹”是恰当的,是温暖的,是超越爱情却又包含深情的。
“见字如面。”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离开上海,踏上另一段未知的旅程。不是不想当面告别,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如此。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也请相信,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为了我的安全,也为了浦东那些信任我的工人们的安全。”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侧耳倾听窗外的动静。风声、雪声、还有……远处隐约的狗吠声?他不能确定。但这三天,那种被监视、被追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沈老大昨天派人来传话,说徐国栋从北方请来的那几个“高手”已经到上海了,正在打听他的下落。
时间不多了。
“浦东的工作,我已做了妥善安排。老铁头是个可靠的人,识字小组和互助会会继续运转。虽然我离开了,但种子已经播下,光已经点亮,不会轻易熄灭。这是我最欣慰的事。”
“关于上海的事,想必吴先生已经告诉你了。工部局调查委员会不了了之,麦克唐纳被调走,徐国栋重新得势……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却又让人心寒。但我没有绝望,因为我知道,真正的改变从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真正的胜利也不是一城一池的得失。只要我们还在坚持,光就不会灭。”
他的笔迹开始变得潦草,不是不想写工整,是手在微微颤抖。不是害怕,是身体的本能反应——这三天,为了赶工,他几乎没怎么睡觉,肺部的老毛病又犯了,咳嗽越来越频繁,咳出的痰里又有了血丝。但他强迫自己忽略这些不适,因为还有太多事要做。
“接下来,我会去宁波找顾大夫。那里相对安全,也有我需要静养的时间。请不要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等风头过了,我会回来——回上海,回浦东,继续我们未完成的事业。”
“你在广州要好好读书,好好生活。坤维女师是很好的学堂,你能学到很多新知识、新思想。将来回来时,你会成为一个更强大、更有力量的女子,能照亮更多的人。”
“随缘,还记得我们在浦东时讨论过的问题吗?关于女子教育,关于工人权益,关于这个国家的未来。那时候你说,即使只是一盏微弱的灯,也要在黑暗中点亮。现在我想告诉你:你不是一盏灯,你是一颗火种。无论你在哪里,都能点燃希望,照亮前路。”
油灯的火苗突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光线骤然变暗。灯油快烧尽了。叶开看了看窗外,雪还在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能见度很低。这种天气,对逃亡者有利,也对追捕者有利——有利的是能掩盖行踪,不利的是行路艰难。
他加快了书写的速度:
“最后,有几件事要交代:”
“一、我留下的那些教案和资料,在木板床下的暗格里。如果将来有机会,你可以取出来,或许有用。”
“二、关于我的身份:如果……如果我遭遇不测,请将我的真实姓名告诉那些工人。告诉他们,叶开没有逃跑,叶开一直在战斗,直到最后一刻。”
“三、关于你……随缘,请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保护好自己。你是光,是希望,是这个时代最珍贵的火种。你不能熄灭。”
写到这里,他的眼眶有些发热。但他没有停笔,继续写道:
“纸短情长,言不尽意。唯愿吾妹珍重,学有所成,平安喜乐。”
“他日重逢,必当把酒言欢,共话桑麻。”
“兄 叶开 绝笔”
“光绪三十年十一月十七 夜 于浦东”
写罢,他将信折好,塞进一个牛皮纸信封,用蜡封好,在信封上写下“广州坤维女师 林随缘 亲启”。然后,他将信封和那枚墨玉残梅胸针、那张“随缘,珍重”的纸一起,放进那个铁盒里,锁好。
做完这一切,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疲惫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但大脑却异常清醒。他在脑海里最后过了一遍计划:
沈老大会在丑时初刻来接他。他们会从码头坐一条小船,沿着黄浦江往下游走,在吴淞口换乘去宁波的货船。这条路线相对隐蔽,但也危险——江面风大浪急,又是雪夜,行船不易。而且,徐国栋的人可能会在码头设伏。
但别无选择。留在浦东,只有死路一条。
窗外传来梆子声——子时三刻了。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
叶开站起身,开始做最后的准备。他将必要的物品打包:几件换洗衣裳、顾大夫的医书、几本重要的笔记、还有一点干粮和药品。行李很少,一个布包就能装下。然后,他穿上最厚的棉袄——是林随缘临走前给他做的,针脚细密,絮了厚厚的棉花,很暖和。又戴上帽子和围巾,将脸遮住大半。
收拾妥当,他吹灭油灯,屋内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雪地的反光,透过破窗纸照进来,给屋内蒙上一层惨淡的微光。
他坐在黑暗中,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漫长。风声、雪声、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声、还有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和咳嗽声,交织成一首诡异的交响曲。
突然,他听见了脚步声——不是从正门方向,是从后窗外的巷子里传来的。很轻,很谨慎,但在寂静的雪夜中依然清晰。
不止一个人。
叶开的心猛地一紧。他悄悄移到窗边,透过破纸的缝隙往外看。巷子里,有几个黑影正朝着木板房靠近。他们穿着深色的衣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但雪地的反光照出了他们的轮廓:高矮不一,但动作敏捷,显然是练家子。
是徐国栋请来的“高手”!
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沈老大说过会派人保护,难道……
来不及细想。叶开迅速做出判断:不能从正门走,也不能从后窗走——后窗正对着巷子。唯一的出路是屋顶——木板房的屋顶是斜的,上面铺着油毡,虽然滑,但可以试着从那里逃走,跳到隔壁的窝棚顶上,再从那里下到另一条巷子。
他抓起布包,推开后窗——不是跳出去,是制造假象,让对方以为他从这里逃了。然后迅速转身,踩上桌子,伸手够到房梁,用力一拉,一块活动的木板被拉开,露出了一个可以爬上天花板夹层的洞口。
这是沈老大当初设计这个安全屋时留下的逃生通道。叶开曾经试过一次,知道怎么走。
他刚爬进夹层,就听见楼下传来“砰”的一声——门被踹开了。然后是杂乱的脚步声、翻找东西的声音、还有压低嗓音的对话:
“人不在!”
“后窗开着,可能跑了!”
“追!”
脚步声匆匆往后窗方向去了。叶开在黑暗的夹层里屏住呼吸,心脏狂跳。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安全。那些人很快会发现后窗外没有脚印——雪这么大,如果他从后窗跳出去,肯定会留下痕迹。一旦他们意识到上当,就会回头仔细搜查。
他必须立刻离开。
夹层很矮,只能匍匐前进。他凭着记忆,朝着屋顶出口的方向爬去。木板上积满了灰尘,每动一下都会扬起呛人的灰尘,他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咳出声。
爬了大约两三丈,头顶出现了一个更小的洞口——通向屋顶。他推开盖板,冰冷的雪和风瞬间灌进来,打得他睁不开眼。他咬咬牙,钻了出去。
屋顶上积了厚厚一层雪,滑得几乎站不住。他趴在屋顶上,慢慢移动到屋檐边缘,往下看——下面是一条更窄的巷子,空无一人。隔壁窝棚的屋顶离这里大约五尺远,中间隔着一条小巷。
他深吸一口气,后退几步,助跑,纵身一跃——
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他能感觉到雪花打在脸上的冰凉,能听见自己心脏擂鼓般的狂跳,能看见下方巷子里积雪的反光。然后——
“噗!”
他落在窝棚的屋顶上。窝棚是稻草和油毡搭的,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屋顶塌陷了一大块,他整个人陷了进去,摔在下面的一堆杂物上。
剧痛从后背传来,但他顾不上检查。他挣扎着爬起来,发现自己在窝棚里面——这是个堆放杂物的棚子,堆满了破渔网、烂木箱和一些不知名的破烂。还好没人。
他从棚子的破门钻出去,来到另一条巷子。这条巷子更偏僻,两边都是废弃的窝棚,显然很少有人来。雪地上只有他刚才跳下来时留下的痕迹,但很快就被新雪覆盖了。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码头相反的方向跑去——不能直接去码头,太危险。他必须绕路,从另一个方向接近码头,而且要比约定的时间提前到达。
雪越下越大,能见度不到三丈。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奔跑,肺部的灼烧感越来越强烈,咳嗽像要从胸腔里炸开。但他不能停,一旦停下来,就可能被追上,也可能冻死在这雪夜里。
跑出大约一里地,他躲进一个废弃的砖窑里,喘息着,检查伤势:后背擦伤了一片,火辣辣地疼,但没有伤到骨头;左腹的旧伤因为刚才的剧烈运动又开始隐隐作痛;最糟糕的是肺,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刀子,咳出的痰里血丝越来越多。
他从布包里掏出药瓶——林随缘留给他的治咳嗽的药,只剩下最后几粒了。他倒出两粒,干咽下去,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休息了大约一刻钟,他重新上路。这次他走得更慢,也更谨慎,时刻注意着身后的动静。风雪掩盖了他的脚印,也掩盖了追兵的踪迹,他不知道那些人有没有追上来,只能假设最坏的情况。
又走了半个时辰,他终于接近了码头——不是沈老大约定的那个码头,是另一个更小、更偏僻的码头。这里平时只停靠一些小渔船,雪夜中更是空无一人。
他躲在码头边的一堆废弃渔网后面,观察着四周。风雪中,能看见远处大码头上有几点灯火,隐约有人影晃动。沈老大约定的地点就在那边,但现在显然不能过去。
约定的时间——丑时初刻——已经过了。沈老大会等他吗?如果等不到,会离开吗?
他正犹豫着,突然听见身后的巷子里传来脚步声。很轻,但在风雪中依然能分辨。不止一个人,而且正在朝这边靠近。
该死!还是被追上了!
叶开环顾四周——无处可躲。码头空旷,只有几堆杂物和几条破船。他咬咬牙,朝着最近的一条破船跑去。船半沉在水中,船身倾斜,甲板上积满了雪。他爬上船,躲进船舱——船舱很小,堆着一些破烂的渔具,散发着浓烈的鱼腥味和霉味。
他刚藏好,就听见脚步声到了码头。几个黑影出现在雪地中,正是刚才去木板房抓他的人。他们显然也发现了这边的痕迹,正在仔细搜索。
“脚印到这里就断了。”一个声音说,带着北方口音。
“可能上船了。”另一个声音说,“搜船。”
叶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握紧了怀里的短匕首——如果被发现,只能拼命了。
脚步声在码头上走动,一条船一条船地检查。越来越近……
就在脚步声离他藏身的船只有几步远时,江面上突然传来一声悠长的汽笛声——是一艘大货船正在靠岸。探照灯的光柱扫过码头,刺眼的光线让那几个黑影下意识地抬手遮挡。
机会!
叶开从船舱里冲出来,不是往岸上跑,是往江里跳——不是跳进深水区,是跳进船和码头之间的狭窄缝隙。缝隙里水深只到腰部,但冰冷刺骨。他贴着船身,屏住呼吸。
探照灯的光过去了,那几个黑影重新开始搜索。但他们显然没想到叶开会躲在水里,只是粗略地检查了一下船,就朝着码头的另一端去了。
叶开在水里泡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冻得浑身僵硬,嘴唇发紫。直到确定那些人走远了,他才挣扎着爬上岸,瘫坐在雪地里,剧烈地颤抖。
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他必须立刻离开,去另一个地方——沈老大告诉他的备用接头点:离这里三里外的一个土地庙。
他挣扎着站起来,像一具行尸走肉,在风雪中艰难前行。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肺里的疼痛已经麻木了,只剩下机械的、求生的本能。
又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天快亮了。风雪小了些,东方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的光。他终于看到了那个土地庙——很小,很破,庙门半掩着。
他推门进去,庙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尊落满灰尘的土地公塑像,和一张破旧的供桌。供桌上放着一盏油灯,灯油还是温的——显然不久前还有人在这里。
他瘫坐在地上,背靠着供桌,喘息着。太累了,太冷了,太痛了。他闭上眼睛,几乎要睡过去。
但就在这时,庙外传来了脚步声。很轻,但很熟悉。
叶开猛地睁开眼睛,握紧匕首。
门被推开了。一个人影闪了进来,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脸上蒙着布。
是沈老大。
“小子,你还活着。”沈老大看见他,松了一口气,但随即皱眉,“你怎么搞成这样?不是说好在码头等吗?”
“被追上了。”叶开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码头……不能去了。”
沈老大迅速关上门,走到他身边,检查他的状况:“伤得重不重?”
“还……死不了。”叶开挤出一个笑容,“船……还有吗?”
“有。但不在码头了。”沈老大压低声音,“徐国栋的人把码头封锁了,过不去。我找了另一条船,在江心洲那边。但得等天黑才能走——白天太显眼。”
叶开的心沉了下去。还要等到天黑?他现在的状态,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天黑。
“这里安全吗?”他问。
“暂时安全。这是我一个老朋友的地盘,没人知道。”沈老大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酒壶,“喝一口,暖暖身子。”
叶开接过酒壶,灌了一大口。烈酒像一道火线,从喉咙烧到胃里,带来短暂的暖意。他咳嗽了几声,咳出了血。
沈老大脸色一变:“你的肺……”
“老毛病了。”叶开摆摆手,“撑得住。”
沈老大看着他苍白的脸、发紫的嘴唇、还有身上湿透结冰的衣裳,知道他在硬撑。但没办法,现在只能硬撑。
“你先休息,我出去弄点吃的和干的衣服。”沈老大说,“记住,无论谁敲门,都不要开。我大概一个时辰后回来。”
叶开点头。沈老大又交代了几句,然后匆匆离开了。
土地庙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风声从破败的门窗缝隙灌进来,发出呜呜的声响,像鬼哭。
叶开靠在供桌上,看着门外渐渐亮起来的天光。雪停了,但天空依然阴沉。远处传来鸡鸣声,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他的逃亡,才刚刚开始。
他想起林随缘,想起她此刻应该在广州的学堂里,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听着先生讲课。那样安全,那样美好。
而他,却在这个破庙里,浑身湿透,伤痕累累,生死未卜。
但他不后悔。一点也不。
因为这是他选择的路。因为有些人,必须走在黑暗中,才能让更多人看见光。
他闭上眼睛,在疲惫和寒冷中,意识渐渐模糊。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脑海里最后一个画面,是林随缘站在务本女塾的窗前,回头看他,眼中含着泪,却带着笑。
那么美,那么亮。
像黑暗中的光。
像绝境中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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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广州,林随缘突然从噩梦中惊醒。
她梦见叶开浑身是血,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身后是无数拿着刀的人。他回头看她,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保重”,然后那些人一拥而上,刀光闪过……
“啊!”她坐起身,冷汗湿透了睡衣,心脏狂跳,像要跳出胸腔。
宿舍里很安静,只有同窗均匀的呼吸声。窗外,南国的清晨刚刚降临,天色微明,没有雪,只有薄薄的雾气。
一切如常。
但林随缘的心跳就是无法平复。那种不祥的预感,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着她的心脏。
她下床,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晨风吹进来,带着亚热带特有的、温热而潮湿的气息。远处,珠江上的早班船拉响了汽笛,声音悠长。
叶开在哪里?他安全吗?
自从收到他那封“随缘吾妹如晤”的信后,她就再没有他的消息。已经半个月了。吴先生那边也没有新消息,只说“叶先生已经离开上海,具体情况不明”。
她知道,他在逃亡。从上海到宁波,千里之遥,路上不知有多少危险。徐国栋不会放过他,青帮的人不会放过他,甚至工部局可能也在找他。
而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这里读书,在这里等待,在这里……担心。
她回到床边,从枕头下取出那个铁盒——是叶开托沈老大转交给她的,里面是他留下的教案、资料,还有那枚墨玉胸针和那张“随缘,珍重”的纸。她打开铁盒,取出胸针,握在掌心。
冰凉的墨玉,渐渐被她的体温焐热。
“叶开,”她轻声说,“你一定要平安。”
窗外,天色大亮。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在上海浦东的土地庙里,叶开在昏睡中,眉头紧蹙,像是在经历着什么痛苦的梦境。
风雪虽然停了,但真正的寒冬,才刚刚开始。
而春天,还在很远的地方。
但光,从不放弃。
因为有些人,即使身在黑暗,心也向着光明。
光绪三十年的冬天,就这样,在离别、逃亡和坚守中,缓缓展开。
而希望,像雪地里的种子,在冻土下,悄悄等待着春天的到来。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