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八, 第九章 冬藏的种子
光绪二十八年冬,第一场雪落在上海时,叶开正站在闸北“大丰纱厂”紧闭的铁门外。
雪下得突然。前一刻还是铅灰色的天空飘着冰冷的雨丝,下一刻,细密的雪粒就夹杂在雨中落下来,打在生锈的铁门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只蚕在啃食桑叶。叶开裹紧那件已经洗得发白、打了三处补丁的棉袍,抬眼望着工厂那两扇高达丈余、刷着黑漆的厚重铁门。门紧闭着,门缝里透出机器轰鸣的闷响,像一头巨兽在冬眠中粗重的喘息。
门上贴着一张告示,墨迹已被雨水晕开,但还能辨认:“奉工部局令,即日起缩减工时,裁汰冗员。凡怠工滋事者,一律除名,永不录用。”落款是“大丰纱厂总办处”,盖着猩红的印章,像一滴凝固的血。
叶开盯着那枚印章看了很久,直到雪花在他睫毛上凝结成细小的冰晶。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回头,看见十几个工人正畏畏缩缩地聚拢过来。都是熟面孔——夜校的学生,或者学生的亲人。为首的是老杨头,就是那个断指的老纱工,此刻佝偻着背,脸上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恐惧和愤怒。
“叶老师,”老杨头声音嘶哑,“您给评评理。一天做十二个时辰的工,如今说要缩减,反倒要裁人?这叫什么事!”
“是啊,叶老师,”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女工挤上前,脸上还带着夜班留下的疲惫,“我男人上个月被机器绞断了胳膊,厂里一文钱不给,如今还要裁我们娘俩……这日子怎么过啊!”
人群骚动起来,低低的议论声在风雪中飘散。有人咒骂,有人哭泣,更多的人只是麻木地站着,眼睛里是认命般的空洞。雪越下越大,落在他们单薄的衣衫上,落在女人怀里的破布包上,落在婴儿冻得发紫的小脸上。
叶开感觉肺叶里那股熟悉的灼烧感又升腾起来,他强压下咳嗽的冲动,清了清嗓子:“告示上说,裁汰的是‘冗员’。什么叫冗员?你们每天从寅时做到亥时,一个人看四台织机,手指磨出血泡,肺里吸满棉絮——这叫冗员?”
人群安静了一瞬。雪落无声。
“那……那我们能怎么办?”一个少年怯生生地问,他叫阿福,才十四岁,脸上还有未褪的稚气,左脸颊却有一道被飞梭划破的疤痕。
叶开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过身,面对着那扇冰冷的铁门。铁门上隐约映出他苍白消瘦的倒影,以及身后那群衣衫褴褛、在风雪中瑟瑟发抖的工人。那一瞬间,他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陈觉民严肃的脸、煤船上仰望星空的孩子、妹妹临终前渴望一碗白粥的眼神、夜校里工人们笨拙而认真地写着“人”字的场景。
他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让他失去这份工作,失去这个勉强安身的亭子间,甚至失去自由。但他更知道,如果此刻沉默,他将永远无法面对镜子里的自己。
“你们知道,”他开口,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钉子在风雪中钉下,“在西洋,工人有工会。工会是什么?就是工人自己抱成的团。一个人说话没人听,一百个人、一千个人一起说话,就有人不得不听。”
老杨头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黯淡:“抱团?前年南市纱厂有人想抱团,领头的那几个,现在尸骨都不知埋在哪块乱葬岗。”
“那是因为他们只有愤怒,没有准备。”叶开转身面对众人,雪花落在他肩上,很快融化成深色的水渍,“你们在夜校学了三个月,认了多少字?”
“我认得一百二十个。”阿福小声说。
“我认得八十。”年轻女工说。
“老杨头你呢?”
“我……”老杨头有些窘迫,“我手笨,只认得五十几个。”
“五十几个,够用了。”叶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是陈觉民上次见面时偷偷塞给他的,上面是手抄的《劳动法》摘要,从日文转译过来的,文字生涩,但意思清楚。“认得‘工’、‘钱’、‘时’、‘法’这几个字吗?”
工人们点头。
“那就够了。”叶开将纸展开,手指点着上面的条文,“这条说,每日工时不得超过八个时辰;这条说,工伤厂方须负责医治并补偿;这条说,不得无故解雇工人……”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每一张脸,“这些不是我们瞎编的,是西洋各国写在法律里的。工部局那些洋大人,口口声声说西洋文明,那为什么到了中国,这些法就没了?”
风雪中,一种新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不是愤怒,是某种更坚硬的东西:尊严被唤醒的刺痛感。阿福挺直了背,尽管瘦小的身体在寒风中发抖;年轻女工抱紧了怀里的婴儿,眼神不再飘忽;连最胆小的几个女工,也停止了啜泣,用袖子擦干眼泪。
“叶老师,”老杨头问,声音里第一次有了力量,“你说,我们该怎么做?”
叶开正要开口,铁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一个戴瓜皮帽、穿棉马褂的账房先生探出头来,脸色不耐烦:“吵什么吵?不上工就滚,别堵在门口!”目光扫到叶开,愣了一下,“你是……夜校那个叶先生?”
叶开上前一步:“正是在下。请问总办在吗?我们想谈谈裁员的……”
话未说完,账房先生已经嗤笑出声:“谈谈?你一个教书匠,有什么资格谈?赶紧散了,不然我叫巡捕!”
铁门“砰”地关上,震落门檐上的积雪。人群一阵骚动,有人开始后退。叶开站在原地,雪花落满肩头,像披了一件白色的斗篷。他忽然笑了——不是开心的笑,是那种看透了某种荒诞的笑。
“你们看见了吗?”他转回身,声音依然平静,“他们甚至不屑于听我们说话。因为在他们眼里,我们不是人,是会说话的机器,是随时可以替换的零件。”
阿福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那我们怎么办?”
“写。”叶开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几支铅笔、一沓粗糙的草纸——这是他省下饭钱买的,原本用来备课。“把我们每个人的名字、工龄、被欠的工钱、受过的伤,都写下来。一个人写,他们可以撕掉;十个人写,他们可以烧掉;但如果一百个人、一千个人都写,他们撕不完,也烧不尽。”
他蹲下身,不顾地上的积雪,将草纸铺在一块较干的石头上。“来,谁第一个?”
寂静。只有风雪呼啸。然后,一只布满老茧、缺了半截食指的手伸过来,接过了铅笔。是老杨头。他笨拙地握着笔,像握着千斤重物,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下自己的名字:杨大柱。写完后,他抬起头,眼里有泪光:“我……我不认得好多字,但我会写名字。这名字,我爹取的,说要做顶天立地的柱子。”
仿佛某种闸门被打开。第二只手伸过来,是阿福;第三只,是年轻女工;第四只、第五只……铅笔在粗糙的纸面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混在风雪声里,竟有种惊心动魄的力量。不会写字的,叶开就帮着写,每写一个名字,就问:“你有什么话想说?”
有人说:“我干了十二年,肺坏了,咳血,厂里不管。”
有人说:“我女儿去年死在车间里,才十岁,被卷进皮带……”
有人说:“工钱拖了三个月,家里断粮了。”
一张纸写满,换另一张。雪越下越大,工人们的头上、肩上积了薄薄一层白,但没有人离开。渐渐地,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不全是夜校的学生,还有闻讯赶来的其他工人。有人拿来破油布,撑在叶开头顶挡雪;有人偷偷塞给他一个烤红薯,还带着体温;一个老女工颤巍巍地递来一碗热水,碗边有个豁口。
当第十二张纸写满时,铁门再次打开。这次出来的不是账房先生,而是一个穿西式大衣、戴金丝眼镜的中年人,身后跟着两个穿号衣的厂丁。叶开认得他——大丰纱厂的总办,姓徐,据说和工部局的洋人关系匪浅。
徐总办扫了一眼聚集的工人,目光最后落在叶开身上:“叶先生,我敬你是读书人,给你面子。但你带着工人闹事,这性质就变了。”
“徐总办,”叶开站起身,因为蹲久了,眼前一阵发黑,但他稳住了,“我们没有闹事,只是在行使正当权利。这里有二百三十七个名字,每个人都在这家厂流过血汗。如今厂方无故裁员,拖欠工钱,置工人死活于不顾——请问,这是哪家的王法?”
徐总办的脸色阴沉下来:“王法?在这闸北,我就是王法!”他指着叶开手里的那沓纸,“把这些东西烧了,带着你的人滚,我可以当今天的事没发生过。否则……”他使了个眼色,两个厂丁上前一步,手里的棍子在地上杵了杵。
人群一阵骚动,有人开始往后缩。但老杨头突然上前,挡在叶开身前:“要动叶老师,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还有我!”阿福也站过来,瘦小的身体挺得笔直。
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工人们像一道墙,挡在了叶开和厂丁之间。没有口号,没有叫骂,只有沉默的、用身体组成的屏障。风雪中,这些衣衫单薄、面黄肌瘦的人们,却站出了一种让徐总办心惊的气势。
徐总办脸色铁青,显然没料到这个局面。他盯着叶开,忽然冷笑:“叶开,我查过你。安庆来的,有肺痨,在震旦书院一个姓陈的老师那里走动频繁……你知道陈觉民现在在哪吗?”
叶开心头一紧。
“在提篮桥监狱。”徐总办一字一顿,“罪名是煽动工人,图谋不轨。你要是聪明,现在就滚出上海,或许还能留条命。”
这话像一盆冰水,浇在每个人头上。工人们的眼神开始动摇,有人窃窃私语。叶开感觉肺叶里那股火猛地窜上来,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咳出带血的痰丝。但他直起身时,脸上反而有了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
“徐总办,”他擦去嘴角的血丝,“你知道陈先生进监狱前,跟我说过什么吗?”
徐总办皱眉。
“他说,有些火种,必须藏在最黑暗的地方,才不会被风吹灭。”叶开举起手中那沓写满名字的纸,“这些名字,就是火种。你可以抓我,可以杀我,但这些名字已经写下来了,就已经不是纸上的墨迹,是活在人心里的事实。你烧得掉纸,烧得掉人心里的记忆吗?”
风雪突然猛烈起来,卷起地上的积雪,在空中打着旋。徐总办站在风雪中,金丝眼镜上蒙了一层白雾。他看着那些工人——那些他平日里从未正眼瞧过的“苦力”,此刻却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他:不再是卑微的顺从,而是一种沉默的、冰冷的审视。
他知道,今天不能动手。不是不敢,是不能——这些工人如果真的闹起来,厂子就得停工,洋人股东那里没法交代。而且,这个姓叶的书生,虽然病弱,却有种不怕死的气场,真逼急了,恐怕不好收场。
“好,好。”徐总办忽然笑了,笑容阴冷,“叶开,你有种。但你别忘了,上海滩这么大,淹死个把书生,跟淹死只蚂蚁没什么区别。”他转身,对厂丁挥挥手,“关门。”
铁门再次合拢,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风雪中,工人们还站在原地,有些茫然,有些无措。叶开深吸一口气,将那沓珍贵的纸小心地收进怀里,贴身放好。
“大家都散了吧。”他说,“今天的事,不要对外人提起。这些名字,我会收好。总有一天,它们会派上用场。”
工人们陆续离开,走时都对他点头致意,眼神里有感激,也有担忧。最后只剩下老杨头和阿福。
“叶老师,”老杨头低声说,“那个徐扒皮说得对,您……您还是出去避避风头吧。我们这些人,命贱,死了就死了。您不一样,您是读书人……”
“老杨,你说错了。”叶开打断他,声音很轻,但坚定,“没有谁的命比谁更贵。我们都是人,都只有一条命。”他拍拍阿福的肩膀,“回去吧,照顾好你娘。夜校……暂时停几天,等风声过了再说。”
送走两人,叶开独自站在风雪中。雪已经积了寸许厚,整个闸北变成一片混沌的白。远处工厂的烟囱还在冒烟,黑烟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刺目。他忽然想起陈觉民——那个引他走上这条路的人,此刻正在监狱里,不知经受着怎样的折磨。
但他不后悔。一点不。
回到亭子间时,天已擦黑。屋里冷得像冰窖,煤油炉早就没油了。叶开点上蜡烛,在昏黄的光线下,展开那沓浸透心血的纸。二百三十七个名字,每一个背后都是一个家庭,一段血泪。他将纸一张张抚平,叠好,然后用油布仔细包起来,藏进墙角的砖缝里——那里是他悄悄挖出的暗格。
做完这一切,他才感觉到彻骨的寒意和疲惫。肺里像有无数根针在扎,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蜷缩在床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墙壁。烛光摇曳,将他佝偻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个正在忍受酷刑的囚徒。
不知过了多久,咳嗽渐止。他慢慢坐起身,从枕头下摸出那本手抄的《人权宣言》。书页已经翻得起了毛边,有些地方被他的血渍染出褐色的斑点。他翻开折角的那一页,手指抚过那句“人人生而自由,在尊严和权利上一律平等”。
“自由……”他喃喃念着这个词语,忽然笑了。笑容苦涩,但眼底有光。
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梆子在风雪中显得沉闷:“亥时三刻——天寒地冻——小心火烛——”
他吹灭蜡烛,在黑暗中躺下。雪光透过窗纸,在室内投下朦胧的微光。他睁着眼,听着雪落的声音,听着远处苏州河上夜船的汽笛,听着这座城市在冬夜里沉重而缓慢的呼吸。
他想,也许他等不到春天了。肺病一天天加重,徐总办不会放过他,巡捕房可能已经在查他。死亡像一片阴影,正在缓慢但不可阻挡地靠近。
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恐惧。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像完成了某种使命。他想起了陈觉民说过的那个去了法国的青年——那个说要带着更亮的火种回来的人。也许他等不到那个人回来了,但他种下的种子,已经在闸北这片冻土里埋下了。
只要有一颗种子发芽,春天就不会太远。
他闭上眼,在意识沉入黑暗前,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画面:多年以后,某个阳光明媚的春日,阿福或者阿福的孩子,站在识字的黑板前,教其他人念“人”“工”“天”“地”。那时,也许他们已经不用在工厂做十二个时辰,也许受伤了能得到医治,也许……也许真的能活得像个人。
这个想象,让他在寒冷的冬夜里,感到一丝微弱的、但真实存在的温暖。
而在同一片星空下,千里之外的苏州林府,林随缘正坐在暖阁的炭盆边,手里拿着一本新到的《女子世界》杂志。这是她从表哥那里偷偷借来的,上面有秋瑾的文章,有关于女子教育的讨论,有西洋女权运动的介绍。
炭火噼啪作响,将她白皙的脸颊映出淡淡的红晕。她读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入她心中那片沉寂的湖面,荡开一圈圈涟漪。当她读到秋瑾那句“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时,手指微微颤抖。
窗外,雪也在下。苏州的雪是温柔的,绵绵密密,无声地覆盖着园林的亭台楼阁。但她知道,这温柔之下,是同样严酷的寒冷,是同样僵硬的土壤。
她合上杂志,走到窗前。雪光映照下,庭院里的假山、池塘、回廊,都成了黑白水墨画般的存在,美得虚幻,也美得窒息。她想起白日里母亲的话——赵家又派人来催问婚事了,父亲似乎有些松动。
“缘儿,赵三公子下个月从京师回来,你们见一面……”母亲当时说,眼神躲闪。
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说:“女儿近来读了些书,想多学些东西。”
“女子读那么多书做什么?”母亲叹息,“嫁得好才是正经。”
嫁得好。什么是好?是高门大户?是锦衣玉食?还是像母亲这样,表面风光,内里却要忍受丈夫纳妾、日夜诵经祈求家族平安?
她不愿。
轻轻推开窗,寒风夹着雪花扑进来。她伸出手,接住几片雪花。雪花在她温热的掌心迅速融化,变成一滴微凉的水。她看着那滴水,忽然想:雪花从天空到大地,要经历漫长的坠落,最终化为无形。但它存在过,自由地飘落过。
而她,难道连一片雪花都不如?
回到书案前,她铺纸研墨。这一次,她没有画画,而是开始写信。不是写给任何人,是写给未来的自己:
“今日雪落苏州,吾年十五。父欲以吾联姻赵氏,母泣劝,吾未应。读《女子世界》,知世间另有天地,非深宅所能囿。吾心有一灯,虽微,不灭。若他日囿于高墙,望见此信,勿忘今夜之志:宁为雪,自由而死;不为金,囚笼而生。”
写罢,她用蜡封好,藏进那个装着母亲遗物的小木盒里。盒子里已经有很多东西了:干枯的花瓣、残梅胸针、无字画、手抄经、翡翠镯子(她后来又从井里捞出来了,作为警醒),现在加上这封信。
她知道,反抗需要力量。而她现在还没有力量。但她可以准备——偷偷读书,练习写字,观察这个家族的运行规则,甚至……积攒一些私房钱。母亲每月给她的月钱,她只花一半,另一半悄悄存着。春桃是她唯一信任的人,帮她藏着。
雪下了一夜。黎明时分,雪停了。林府的下人们早早起来扫雪,竹帚划过青石板的沙沙声,在清晨的寂静中格外清晰。林随缘推开窗,看见扫雪的仆人中,有一个瘦小的身影——是新来的小丫鬟,才十一二岁,冻得满脸通红,却卖力地挥动着比她人还高的竹帚。
她看了很久,然后对春桃说:“去厨房拿两个热馒头,再盛碗热粥,给那个扫雪的小丫头。”
春桃愣了一下:“小姐,这不合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林随缘说,“去吧,就说是我赏的。”
春桃去了。林随缘站在窗前,看着小丫鬟接到馒头和粥时,先是惶恐,然后眼圈一红,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的模样。那一刻,她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她想,也许改变这个世界,可以从最小的事开始。给一个挨饿的人一碗粥,教一个不识字的人认字,或者,只是让一个被冻僵的小丫头感受到一点点温暖。
这些事很小,小得像雪地里的一粒炭火。但无数粒炭火聚在一起,就能融化整片雪原。
她转身,望向东方。天边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尽管前路依然迷茫,尽管寒冬漫长,但至少,她心中的那盏灯还亮着。
而灯在,夜便不敢全黑。
两个少年,一个在上海闸北的严寒中守护着二百三十七个名字的火种,一个在苏州深宅的雪夜里点亮属于自己的心灯。他们像两颗孤独的星辰,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尚未交汇,却已开始照亮彼此注定相遇的那片天空。
冬天还很漫长。但种子已经埋下,只等春风。
第十卷 第十一章 暗流与香炉
光绪二十九年正月十六,元宵刚过,林府西跨院佛堂里的檀香味,比往日浓了三倍不止。
香烟不是从供桌上的青铜香炉里升起的——那炉里的香是上等的沉水香,烟气笔直如线,清雅恬淡。这浓得呛人的烟,来自佛龛旁那只新添的紫铜手炉。手炉里烧的不是寻常炭块,是混了艾草、苍术、薄荷的草药炭,周氏特意吩咐管家从仁济堂买来的,说是能驱寒祛湿,其实是为了遮掩另一种味道:鸦片烟的甜腻气息。
佛堂的窗户紧闭,糊窗的明纸被油烟熏得发黄。周氏跪在蒲团上,手里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嘴唇翕动,无声地念着《金刚经》。但她念不下去了,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佛龛右侧那扇紫檀木嵌螺钿的屏风。屏风后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每一声都扯得她心头发紧。
“咳咳……水……”
周氏立刻起身,绕过屏风。屏风后是一张窄小的竹榻,榻上躺着个形销骨立的妇人,正是三姨娘柳氏。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却已两鬓斑白,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薄薄的皮肤下能看见青紫色的血管。她身上盖着两床厚棉被,却仍在发抖,嘴唇干裂起皮,只有一双眼睛还异常地亮——那是鸦片烟和肺痨共同作用下的、病态的光。
“来了,来了。”周氏从暖窠里倒出一碗温水,扶起柳氏,小心地喂她喝下。水从嘴角流出来,濡湿了衣襟。柳氏喝了水,喘息稍定,枯瘦的手却死死抓住周氏的手腕,指甲掐进肉里。
“夫人……我是不是……要死了?”
“别胡说。”周氏抽出手,用帕子擦拭她嘴角的水渍,“大夫说了,好好养着,开春就能好。”
柳氏笑了,笑容凄楚:“您别骗我了……我自己知道……这病,没救了……”她又开始咳,这次咳出了血丝,溅在周氏月白色的袖口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周氏看着那几点猩红,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想起十五年前,柳氏刚进林府时的模样——才十六岁,穿一身水红衫子,眉眼弯弯,笑起来有两个梨涡,弹得一手好琵琶。老爷宠了她好一阵子,她也曾恃宠而骄,与她这个正房夫人明争暗斗过。可如今呢?不过三十一岁,就被这痨病和烟瘾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
“烟……给我一口……”柳氏喘息着哀求,眼睛里的光变得狂热。
周氏犹豫了一下。大夫说了,这烟必须戒,否则神仙难救。但看着柳氏痛苦扭曲的脸,她最终还是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银烟盒,打开,里面是几颗米粒大的烟膏。她用银签挑了一点,凑到烛火上烤软,塞进一支细长的烟枪里。
柳氏如获至宝,抢过烟枪,贪婪地吸起来。青白色的烟雾升腾,混合着草药炭的气味,在佛堂里弥漫成一种诡异而颓靡的氤氲。吸了几口,她的脸色竟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润,眼神也变得迷离,嘴角浮起恍惚的笑容。
“夫人……您知道吗……我昨晚梦见……梦见我娘了……”她喃喃着,“我娘在河边洗衣服……水好清啊……她说……柳儿,回家吧……”
周氏别过脸去,不忍再看。她知道,柳氏说的“家”,不是林府,是她苏北老家的那个穷苦村庄。十五年前,她爹为还赌债,把她卖给牙婆,辗转进了林府做丫鬟,后来被老爷看中收了房。从此,她就再没回去过。
烟吸完了,柳氏满足地叹了口气,靠在枕头上,眼皮渐渐沉重。“夫人……谢谢您……这府里……只有您还把我当个人……”
声音渐低,她睡着了,嘴角还带着那抹虚幻的笑。周氏坐在榻边,看着这张被疾病和毒品摧残的脸,忽然感到一阵深切的疲惫和悲哀。她想起自己——身为正室,表面风光,内里又如何?老爷这些年官越做越大,妾室纳了一个又一个,她在佛堂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诵经,真的是为了祈福吗?还是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安静的理由,不去面对那些冰冷的现实?
佛堂外传来脚步声,很轻,但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周氏起身,走到门口,掀开帘子。是女儿林随缘,穿着一件素青色的夹袄,手里提着一个小食盒。
“母亲。”林随缘福了福身,目光越过周氏的肩膀,投向屏风方向,“三姨娘……好些了吗?”
周氏侧身让她进来,压低声音:“刚睡着。你怎么来了?这地方不干净,仔细过了病气。”
“女儿熬了点冰糖雪梨,润肺的。”林随缘将食盒放在桌上,揭开盖子,甜香飘出来,冲淡了些许药味和烟味。“春桃说,您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这碗是给您的。”
周氏看着女儿——过了年就十六了,身量又长高了些,眉眼间越来越像她年轻时的样子,但眼神却比她当年锐利得多,也清醒得多。这种清醒,让她欣慰,也让她不安。
“缘儿,你坐下。”周氏拉着女儿在蒲团上坐下,佛堂里只有母女二人,以及屏风后柳氏轻微的鼾声。“母亲有话问你。”
林随缘安静地看着母亲。
“赵家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周氏问得艰难,“赵夫人昨日又派人来,说三公子月底就回苏州,想……想见见你。”
佛堂里的光线昏暗,只有佛前长明灯和一盏油灯的光。光影在周氏脸上明明灭灭,照出她眼角的细纹和眼底的忧虑。林随缘没有立刻回答,她转头望向佛龛上的观音像。观音低眉垂目,神情慈悲,却对人间疾苦不言不语。
“母亲,”她转回头,声音很轻,但清晰,“女儿不想嫁。”
周氏呼吸一滞:“缘儿,这不是你想不想的事。你父亲如今在盐引的案子里越陷越深,赵家能在按察使那里说上话。这婚事若成了,你父亲或可脱身;若不成……”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明了。
“所以,女儿只是一件礼物,用来交换父亲的平安?”林随缘问,语气平静得可怕。
“你怎能这么说!”周氏声音提高了些,又立刻压低,“父母为子女计深远,赵家是苏州望族,三公子又是新式学堂出身,前途无量。你嫁过去,是去做少奶奶,享福的……”
“像母亲这样享福吗?”林随缘打断她,目光扫过佛堂里缭绕的香烟、厚重的经卷、以及屏风后那个奄奄一息的女人,“还是像三姨娘这样享福?”
这话太锋利,刺破了周氏精心维持的平静。她脸色煞白,嘴唇颤抖,半晌说不出话。佛堂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柳氏在梦中含糊的呓语。
良久,周氏颓然低下头,用手捂住脸。“缘儿……你不懂……这世道对女子……太难了……”
“我懂。”林随缘握住母亲的手,那双手曾经柔软细腻,如今却有了薄茧,是常年捻佛珠磨出来的。“正因为我懂,我才不想重复这样的命运。”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碎银子、几串铜钱,还有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这是女儿这两年攒下的私房钱,一共二十三两七钱。还有这个——”她展开那张纸,上面是她娟秀的小楷,抄录的是《申报》上的一则启事:“上海务本女塾招生,年十五至二十,须粗通文墨,学制三年,食宿全包……”
周氏瞪大了眼睛:“你……你想去上海读书?”
“是。”林随缘点头,眼神坚定如铁,“母亲,您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可女儿读了书才知道,这句话是错的。无才不是德,是枷锁。女儿不想戴着这枷锁过一辈子。”
“可你一个女子,孤身去上海,怎么行?那地方……那地方乱得很!”周氏急得抓住女儿的手,“而且你父亲绝不会同意!”
“所以女儿需要母亲帮忙。”林随缘反握住母亲的手,掌心温热,“下个月初八,是外祖母七十大寿。女儿可以借去杭州贺寿之名,中途转道上海。只要母亲在父亲面前遮掩一二,等女儿进了学堂,木已成舟,父亲再生气也无可奈何。”
周氏看着女儿,像第一次真正认识她。这个从小安静温顺的女儿,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有主见,如此……大胆?她想起这些年女儿偷偷读的那些书,那些奇怪的画,那些深夜不眠时眼底闪烁的光。原来那不是少女的闲愁,是早已萌芽的反抗。
“缘儿,”她声音发颤,“你可知道,你这一走,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林家不会承认一个私自离家的女儿,你的名声……”
“名声?”林随缘笑了,笑容里有苦涩,也有解脱,“母亲,名声是男人给女子戴上的另一副枷锁。为了这副枷锁,多少女子困死深宅?三姨娘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她曾经也有名声——林府最得宠的姨娘。可如今呢?谁还记得她的名声?谁又在乎她的死活?”
屏风后,柳氏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撕心裂肺。周氏急忙起身去看,林随缘也跟过去。柳氏已经醒了,咳得整个人蜷缩起来,脸上涨得通红,额上青筋暴起。周氏扶起她,拍着她的背,林随缘端来温水。
咳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柳氏才缓过气来,虚弱地靠在周氏怀里,目光却落在林随缘脸上。那双因为烟瘾而浑浊的眼睛,此刻竟异常清明。
“大小姐……”她气若游丝,“您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
林随缘一愣。
“您说得对……名声……名声算个什么东西……”柳氏扯出一个惨淡的笑,“我十六岁进府……人人都说我攀了高枝……可这高枝……冷啊……冷得刺骨……”
她又开始咳,这次咳出的不是血丝,是暗红色的血块。周氏脸色大变,急唤外面的丫鬟去请大夫。柳氏却抓住林随缘的手,指甲深深掐进她肉里。
“大小姐……您走吧……走得远远的……别像我们……困死在这里……”
说完,她手一松,昏死过去。佛堂里乱作一团,周氏哭着喊她的名字,丫鬟们进进出出,打水的打水,请大夫的请大夫。林随缘站在混乱的中心,看着榻上那个气息奄奄的女人,又看看六神无主的母亲,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家,这座府邸,这个看似稳固的世界,其实早已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她弯腰,捡起地上那张被踩脏的“务本女塾”招生启事,小心地抚平,叠好,重新放进袖中。然后转身,走出了佛堂。
外面是正月午后的阳光,冷冷的,没有什么温度。庭院里的积雪还未化尽,东一摊西一摊,像大地溃烂的伤口。她走到那株白玉兰下——春天快来了,枝头已经鼓起小小的、毛茸茸的花苞,蓄势待发。
她伸手,轻触一个花苞。坚硬的外壳下,是柔软而坚韧的生命力。
“我要开花,”她轻声对自己说,“开在能看见天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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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上海闸北,叶开正面临他人生中最危险的时刻。
事情发生在夜校复课后的第三天。那场冬雪中的抗争看似不了了之,但实际上,暗流从未停止涌动。大丰纱厂的徐总办没有忘记叶开这个“刺头”,而工部局新调来的英国捕头亨特,也对闸北这片“不安定区域”格外关注。
叶开的肺病在那个冬天急剧恶化。正月里最冷的那几天,他几乎下不了床,咳嗽时整张脸憋得青紫,咳出的痰里血丝越来越多。夜校的学生们轮流来照顾他——老杨头的老伴熬了草药,阿福偷偷从厂里食堂顺来米粥,年轻女工们帮他浆洗被褥。靠着这些微薄的温暖,他硬是挺过了最危险的时期。
但危险不止来自疾病。
正月十五元宵夜,叶开感觉身体稍好,决定去夜校看看。虽然陈觉民入狱后,他与组织的联系几乎断绝,但他依然坚持着夜校的教学——那是他唯一能做的、有意义的事。
夜校里来了个新学生。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穿着半旧的青布长衫,自称姓王,是从无锡来上海找活计的。他听课很认真,字也写得不错,但叶开总觉得这人有些不对劲——他的眼神太灵活,总在观察教室里的人,而不是黑板上的字。
下课后,叶开收拾东西时,那个王姓青年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叶先生,我有个朋友,想见见您。”
叶开心头一紧,面上不动声色:“什么朋友?”
“他说,您认识陈先生。”
陈先生——陈觉民。叶开的手微微颤抖,但语气依然平静:“哪个陈先生?我认识的人里,姓陈的不少。”
青年笑了笑,笑容有些意味深长:“陈觉民先生。他说,如果您还记得‘清风茶楼未时三刻’,就去老地方见他。”
这是陈觉民和他约定的最高级别暗号。但叶开没有立刻相信——陈觉民入狱已经三个月,音讯全无,怎么突然能派人出来?而且这个青年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气质,不像工人,也不像学生,倒像是……衙门里的差役。
“抱歉,”叶开说,“我不认识什么陈先生。你找错人了。”
青年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叶先生果然谨慎。不过……”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
那是一枚铜钱。不是普通的铜钱,是边缘被锉掉一半、露出里面黄铜的“私钱”。叶开认得这枚钱——是陈觉民给他的,说万一有紧急情况,可以凭这枚钱去四马路的“广益书局”找掌柜。这枚钱他一直贴身藏着,陈觉民入狱后,他更小心地保管着,怎么会在这个青年手里?
除非……陈觉民真的出来了,并且信任这个人。
但叶开依然没有松口。这几个月在闸北的生活,让他学会了极度谨慎。他拿起那枚铜钱,仔细看了看——没错,是他那枚,边缘的锉痕位置、铜钱上的划痕都一模一样。
“他在哪?”叶开终于问。
“现在不能告诉您。”青年收起铜钱,“明天未时三刻,清风茶楼,靠窗第二桌。您一个人来。”
说完,青年转身离开,很快消失在闸北迷宫般的小巷里。叶开站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铜钱冰凉的触感。夜风吹过,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感觉肺叶像要撕裂。
那天晚上,叶开一夜未眠。他坐在亭子间唯一的那把破椅子上,就着昏黄的煤油灯,反复思考各种可能。陈觉民真的出狱了?还是这是一个陷阱?如果是陷阱,谁会设?徐总办?工部局?还是别的什么势力?
他想起了陈觉民说过的话:“这条路没有回头。”也想起了那些工人信任的眼神,想起了老杨头挡在他身前时佝偻却坚定的背影。
天快亮时,他做了决定:去。
不是因为莽撞,是因为他必须知道陈觉民的消息,也必须确认这枚铜钱背后的真相。而且,他有种直觉——如果这真是个陷阱,那么躲是躲不过的。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面对。
正月十六未时,叶开提前一个时辰出了门。他没有直接去棋盘街,而是先绕到苏州河边,沿着河堤慢慢走。冬日的苏州河泛着浑浊的黄绿色,河面上漂着垃圾、烂菜叶、死猫死狗的尸体。两岸是密密麻麻的棚户区,晾晒的破衣服在寒风中像一面面投降的白旗。
他在一个卖烤红薯的摊子前停下,花两个铜板买了一个最大的红薯,捧在手里取暖。卖红薯的是个瞎眼的老婆婆,耳朵却灵,听见他咳嗽,絮絮叨叨地说:“后生,你这咳得不轻啊,得找大夫瞧瞧。”
“瞧过了,老毛病。”叶开笑笑,掰了半个红薯给旁边一个盯着红薯流口水的小乞丐。
“唉,这世道……”老婆婆叹息,“好人多病,坏人长命。”
叶开没接话,继续往前走。路过一家当铺时,他犹豫了一下,走进去。当铺的柜台很高,他踮起脚,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是那枚生锈的怀表,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死当,活当?”柜台后的朝奉懒洋洋地问,眼睛在厚厚的眼镜片后眯成一条缝。
“死当。”叶开说。他需要钱,万一今天回不来,至少给夜校留点经费。
朝奉接过怀表,打开表盖看了看:“戊戌年的老东西了,机芯都锈了。五块大洋,不能再多。”
“十块。”叶开说,“表壳是银的。”
朝奉又看了看,掂了掂:“八块,爱当不当。”
“当。”
拿着八块沉甸甸的银元走出当铺时,叶开心里空了一块。那枚怀表跟了他十年,秒针停在母亲去世的那个时辰,再也没有走过。但此刻,他需要现实的武器,而不是情感的寄托。
未时三刻,清风茶楼。叶开走上二楼时,心脏跳得厉害。靠窗第二桌空着,他走过去坐下,要了一壶最便宜的茶。茶楼里人不多,斜对角坐着两个穿短褂的汉子,在低声说话;最里面那桌是个穿西装的洋人,正用生硬的中文跟茶博士比划着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未时三刻到了,又过了。那个王姓青年没有出现,陈觉民也没有出现。叶开的心渐渐沉下去——果然是个陷阱吗?
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时,楼梯口传来脚步声。上来的不是王姓青年,也不是陈觉民,而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中年妇人,穿着深蓝色的粗布棉袄,手里挎着个菜篮子,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市井妇人。
妇人径直走到他桌前,坐下,将菜篮子放在桌上。篮子里是几把青菜、一块豆腐,还有……一本《三字经》。
“先生教识字吗?”妇人问,声音沙哑。
叶开愣住了。这是什么暗号?他不记得陈觉民提过这样的接头方式。
“我……我不……”他刚想否认,妇人却翻开《三字经》,指着其中一页。叶开看过去,瞳孔骤然收缩——那一页的空白处,用极小的字写着一行他熟悉的笔迹:
“火在风中,愈吹愈旺。勿念,前行。”
是陈觉民的笔迹!叶开猛地抬头看向妇人。妇人却已经合上书,站起身,拎起菜篮子,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有人盯上你了。从后门走,去十六铺码头,找‘浙安号’的船老大,他会送你出上海。”
说完,妇人转身下楼,步伐从容,真的像个买完菜回家的普通妇人。叶开坐在原地,心脏狂跳。他环顾四周——斜对角那两个汉子不知何时已经走了,洋人还在笨拙地喝茶,茶博士在擦拭柜台,一切如常。
但他感觉到危险,像野兽感觉到潜伏在暗处的猎人。他不再犹豫,放下茶钱,起身走向楼梯——不是前门,是茶楼后面通往厨房的小门。
小门后是一条狭窄的巷子,堆着泔水桶和煤渣,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叶开屏住呼吸,快步穿过巷子,来到另一条街上。这里离十六铺码头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不敢叫黄包车,只能快步行走,一边走一边警惕地观察四周。
走出一段后,他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不是一个人,是好几个人,步伐很快,越来越近。他没有回头,拐进一条更窄的弄堂。弄堂两边是低矮的棚屋,晾晒的衣物像万国旗般悬挂,挡住了大部分光线。他加快脚步,肺部的灼烧感让他呼吸困难,但他不敢停。
就在快要走出弄堂时,前方突然出现两个人影,堵住了去路。叶开心下一沉,转身想往回走,身后也被堵住了——三个穿黑色短褂的汉子,手里拿着棍子。
“叶先生,”为首的那个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跟我们走一趟吧。”
叶开背靠着潮湿的墙壁,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不是装的,是真的咳得撕心裂肺,咳得弯下腰,咳出了血。几个汉子皱起眉,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就在这瞬间,叶开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茶壶——他离开茶楼时顺手拿的——猛地砸向最近那人的脸!滚烫的茶水溅了那人一脸,他惨叫一声,捂着脸蹲下身。叶开趁机从他身边挤过去,朝着弄堂深处狂奔。
“追!”身后传来怒吼。
叶开拼命跑,肺像破风箱一样呼哧作响,眼前阵阵发黑。他拐进另一条更窄的巷子,几乎是贴着墙壁在移动。身后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棍子敲击墙壁的声音像催命的鼓点。
就在他以为自己逃不掉时,前方一扇木门突然打开,一只手伸出来,将他猛地拉了进去。门随即关上,插上门栓。
叶开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息,好一会儿才看清拉他的人——竟然是阿福!少年脸上还带着那道疤痕,此刻却异常镇定,手里握着一根粗大的擀面杖。
“叶老师,别出声。”阿福压低声音,将他扶到里屋。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的屋子,只有一张床、一个灶台,床上躺着个病弱的老妇人,是阿福的母亲。
“你怎么……”叶开想问,却咳得说不下去。
“老杨头让我盯着您。”阿福给他倒了碗水,“他说您今天可能要出事。我一直跟着您,看您进了茶楼,又看见那几个人在茶楼外守着,就知道不好。”
屋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咒骂声,有人在挨家挨户地敲门询问。阿福的母亲挣扎着坐起来,从床下摸出一套破旧的棉袄:“快,换上这个,躺到床上去。”
叶开来不及多想,迅速换上那身散发着霉味的棉袄,躺到床上,用脏得发黑的被子蒙住头。阿福的母亲躺在他旁边,将他挡在里侧。
刚躺好,门就被粗暴地敲响了:“开门!查逃犯!”
阿福去开门,脸上换上一副惶恐的表情:“几位爷,什么事?”
两个汉子冲进来,目光在狭小的屋子里扫视:“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灰色长衫、咳得很厉害的年轻书生?”
“没……没有啊。”阿福结结巴巴地说,“我娘病着,我一直在家照顾她。”
一个汉子走到床前,掀开被子。阿福的母亲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比叶开还厉害,脸上是不正常的潮红。汉子嫌恶地后退一步,用棍子捅了捅被子:“里面是谁?”
“是我娘……”阿福哭丧着脸,“她得了痨病,快要不行了……”
汉子脸色一变,立刻收回棍子,又退了两步。痨病在这个时代是绝症,而且传染,人人避之不及。另一个汉子也露出厌恶的表情:“晦气!走!”
两人匆匆离开,去敲下一家的门。阿福关上门,插好门栓,靠在门上,长长地松了口气。叶开从被子里坐起来,额头上全是冷汗。
“谢谢。”他看着阿福,声音沙哑。
阿福摇摇头:“叶老师,您快走吧。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叶开也知道,这里不能久留。他从怀里掏出那八块银元,塞给阿福:“这个你拿着,给你娘看病。还有,告诉夜校的其他人,最近不要来上课了,等我消息。”
“您要去哪?”
“离开上海。”叶开站起身,透过门缝看了看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冬日的黄昏来得早,街道上开始亮起稀稀落落的灯火。
他在阿福的指引下,从后窗翻出去,沿着一条废弃的水沟,朝着十六铺码头方向潜行。暮色中,上海的轮廓渐渐模糊,工厂的烟囱还在冒烟,苏州河上的船只亮起了灯火,外滩那边传来隐隐的钟声。
他回头看了一眼闸北——这片他生活了将近一年的土地,这片充满了贫穷、苦难,但也充满了坚韧和希望的土地。他想起了夜校里那些认真的面孔,想起了老杨头粗糙的手,想起了阿福脸上的疤痕。
“我会回来的。”他在心里默默地说,“一定会。”
然后转身,融入渐浓的夜色,像一滴水汇入奔流的江河,去寻找新的方向,也等待着重逢的时机。
而在苏州,林随缘也在为她的出走做最后的准备。佛堂里的香炉依然冒着烟,但有些种子,已经在烟雾中悄悄萌芽,准备破土而出,迎向未知但自由的天空。
两个少年,一个在追捕中逃亡,一个在深闺中谋划,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命运沉重的枷锁。冬天的冰层下,暗流汹涌,春天的第一缕风,已经在地平线那头悄然酝酿。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