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等 雪
王艳军
我的家乡在辽南。这里的冬天,总是先等来风,等来枯索,等来天地间一片干净的灰黄,然后,才肯等到那慢腾腾的雪。仿佛一位矜持的画师,将一切底色都铺陈得枯寂了,心也沉淀得同远山一般静了,这才不慌不忙地,从那云絮的笔洗里,蘸出第一抹莹白来。
起初的等待,是有些焦躁的。与北国的战友通电话,那里的雪已厚得埋没了松靴,亮得晃人的眼。电话里的声音也带着被雪水浣洗过的清冽,问我:“辽南的雪,还没来么?”我望向窗外,天空是那种磨旧了的宣纸的颜色,灰扑扑的,低低地垂着,风刮过窗户的缝隙,发出呜呜的空响,像在吹着一只陶土的埙。这景致,看久了,心也跟着空落落的。盼着那点白,如同盼着一位失约的故人,日子被抻得薄而透明,一触即碎。我栽在小区楼下的石榴树在寒风中寂寞的晃着,剩下最后几片顽强的枯叶,昨夜也被风摘了去,只剩下嶙峋的枝干,铁画银钩似的,默写着对温暖的怀想。它们也在等,等一场酣畅的覆盖,等一场柔软的冬眠。
然而这等待,久了,竟也等出些别样的滋味来。因知道它总要来的,这“知道”本身,便成了一种笃定的安闲。心头的那些聊赖,那些无名的皱褶,被这旷日持久的、清冷的空气一丝丝地熨帖了,平展了。不再急切地巴望,只是每日推窗时,习惯性地仰头看看天,探手试试风里的湿度。那云倘若积得厚了些,颜色沉了些,心中便悄然漫开一丝微甜的预感,像抿了一小口温过的米酒。这时的“等”,便不再是煎熬,而成了一种仪式,一种与天地节律同步的、缓慢的呼吸。心是净的,如一只拭得光洁的陶碗,专等那最清凉的雪水来注满。
终于来了。总在某个不经意的、仿佛被世界遗忘的时辰。或是夜深人寂,灯下读着一卷旧书,忽觉那纸上的字迹,晕开了一层异样的柔光;或是清晨懵懂醒来,耳畔惯常的市声被一种浩大的、簌簌的静默所替代。急急地扑到窗前——快看,来了。
起初是看不真切的,只觉得天地间换了呼吸,那风里的哨音没了,代之以一种极细腻、极密的沙沙声,像是春蚕在啮食着无边无际的桑叶。定睛看,才见那微茫的、似有若无的颗粒,不是落,是飘,是浮,是悠悠地、梦游一般地荡漾下来。不一会儿,便成了片,真正的雪花了。一片,两片,试探地,羞怯地,点在窗玻璃上,瞬间化作一粒微凸的水痣。渐渐地,胆子大了,成群结队地,旋着,舞着,如春日恼人的杨花,却又比杨花沉着,比柳絮端静。它们似乎并不急于去覆盖什么,只是尽情地、旁若无人地舞蹈着,将整个天空舞成一座无声的、广大的舞台。这时候的雪,是活的,是有魂灵的,每一片都揣着一个旋落的故事,任性而又天真。
看久了,心也跟着那雪花一同浮荡起来。世间的一切嘈杂、烦扰,仿佛都被这无边无际的、温柔的降落给吸附了去,沉淀了去。心变得空明,像雪后的天空;又变得饱满,像被雪拥抱的田野。这便是我最爱的一刻了——什么都不想,只是看,只是听,只是让那一片一片的清凉,隔着玻璃,落在眼睫上,落在心尖上。这“净”,不是空洞无一物,而是涤荡了尘滓后的澄澈与安然。
若说城里的雪,是位斯文的、带着些书卷气的访客,那么落在辽南山川河流上的雪,便是一位气魄宏大的诗人了。我有幸在雪中,拜访过老家的山。
那山本是寻常的丘陵,敦厚朴实,此刻却全然变了模样。雪并不一味地厚铺,山风是个有主意的雕刻家。它让雪依着山势,顺看石纹,或积或流,或凝或散。向阳的坡上,雪是薄薄的一层,透着底下衰草倔强的黄褐,像一幅巨幅的、绒绒的赭石点染的宣纸画。背阴的沟壑里,雪则积得深了,肥腴而松软,白得发蓝,仿佛贮藏了一整个冬天的月光。山脊的线条,平日被杂树乱石遮掩着,此刻被雪一勾勒,竟显出异常清晰的、柔中带刚的韵律来,如沉睡的巨兽匀净的脊背。
最妙的是那些树。松柏成了真正的“雪松”,一团一团的深绿,从厚厚的雪被里挣出来,绿得愈发沉郁,白得愈发耀眼。那些落叶的乔木,瘦硬的枝条上,匀匀地裹了一层银,琼枝玉柯,仿佛冰晶自然生长而成。偶有一两只寒鸦,墨点一般,“呀”地一声,从这玉树间窜出,震落一簌簌的雪粉,在日光下闪着碎钻似的光,随即又融入那无边的静。
我立在山腰,四望皆白。时间仿佛被这雪给凝住了,除了山下农家几缕无声的炊烟。四周万籁俱寂,那寂静是有质感的,毛茸茸的,沉甸甸的,压在肩上,又好似托着你的魂灵,往上飘。山川的雄浑与雪的柔媚,就这样奇异地交融在一起,诞生出一种庄严而又温柔的伟大。我忽然觉得,自己渺小如一片雪花,却又仿佛因领悟了这片静谧,而拥有了整座山峦。
河流遇见雪,则又是一番气质。老家附近有条小河,夏日里浮着蒲草与绿萍,喧哗着流过石桥。此刻,它也静了。雪落在尚未封冻的、黝绿的水面上,倏地便不见了,好像被一个沉默的巨口悄然吞下。只有靠近岸边水流极缓的地方,雪才得以堆积,形成毛茸茸的、酥脆的边缘。河滩上的碎石,个个顶着一小撮雪,像一群戴着白色小帽的、规规矩矩的矮人。整条河成了一道蜿蜒的、黑白分明的墨痕,静静地,将雪的平原轻轻划开。这雪下的河流,比往日更深邃,更沉静,它收纳了天空的馈赠,却一言不发,只将那点冰凉,藏进自己缓慢的、向春而去的脉搏里。
雪的浪漫,大约是与生俱来的。它总让我想起《诗经》里的“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那远征归人满身的霜雪与满怀的愁思;或是白居易那朴素而温暖的邀约:“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那炉膛火红的光晕里,映着的是一场将落未落的雪,与一份笃定安然的相约。辽南的雪,似乎更接地气些,它的浪漫,是柴扉半掩的期待,是灯火可亲的守候。
乡村的雪,是与人间烟火贴得最近的。农人大概是最懂得“等”的。春等雨,秋等霜,冬等雪。这等待,不是城里人那种焦躁的、频频看钟表的等,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与四时共呼吸的安然和对收获的期望。他们的日子,便在这默默的等待里,被拉得悠长而扎实。村庄卧在雪里,像一群累了的、相互依偎着的灰鸽子。屋顶的雪最厚,将屋顶青瓦的轮廓都温柔地模糊了,只在烟囱四周,因那微弱的热气,融化出一圈湿润的深色。炊烟从各家各户袅袅地升起来,是极淡的青色,在无风的、乳白的空气里,笔直地,慢慢地,升到很高处,才渐渐地散开,与低垂的雪云融在一起。那烟,便也带着雪的清润气息了。
犬吠声被雪吸去了大半,传到耳中,只剩闷闷的、短促的一两声,反而更衬出村的静。有晚归的农人,穿着臃肿的棉衣,咯吱咯吱地踩着雪归来,肩头的铁锹或柴捆上,也顶着一层白。门口早有身影倚望,见着了,并不高声,只转身掀开厚厚的棉门帘,一片桔黄色的、融融的光便泻了出来,淌在雪地上,暖了一小片。那农人跺跺脚,将雪尘留在门外,一矮身,便没入那片光晕里去了。门帘落下,将那世间最踏实的温暖,严严地捂在里头。这一幕,没有言语,却比任何关于家的诗句都更动人。雪的纯洁,在此刻,仿佛不是为了映照山野的空灵,而是为了烘托这一窗灯火的暖,这一份默默守望的深情。
雪的纯洁,是毋庸赘言的。然而这纯洁,并非不谙世事的苍白。它是历经淘洗后的本色,是包容万物后的单纯。你看它覆盖一切,污秽的,杂乱的,衰败的,在它之下,都暂时获得了统一而静穆的形态。它不辨美丑,不论高低,一律给予最公允的拥抱。这胸怀,是冷的,却也是广大的、慈悲的。待到春日,它欣然化去,渗入泥土,那纯洁便又转化成滋润新绿的、透明的生机。它的来与去,都是一场静默的、盛大的修行。
晨起时,雪似乎下得倦了,渐渐地稀了,停了。我推开窗,一股清冽如薄荷的寒气,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一振。世界沉在一种深邃的、蓝莹莹的暗里。地上的积雪,映着不知何处来的微光,像一片舒缓的、凝住的月光之海。远近再无一点声息,连自己的心跳,都似乎被这无边的静给驯服了,变得缓慢而清晰。
我忽然觉得,这“大雪”节气后的等待,原不是为了这场雪,而是为了此刻的这份“心净”。这净,是雪给的,更是这漫长的、充满期盼的等待本身所滋养出来的。辽南的雪,来得是迟了些,可正因了这迟,那降临的一刻,才显得如此郑重,如此完满;那雪后的宁静,才品得出这般深长的滋味。
这一个辽南的、等待已久的冬夜,终于有了它该有的魂魄与模样。我忽然觉得,这漫长的等待本身,或许比那场即将到来的、铺天盖地的雪,更值得珍重。它让一场雪,不再仅仅是自然的现象,而成了一种心灵的节令,一次与天地万物共同完成的、静默的修行。
雪,终是要来的。而等雪的人,心已先被这洁白的期盼,悄悄地洗过一遍了。
作者简介:王艳军,辽宁大连瓦房店市人,1989年入伍,1993年毕业于大连陆军学院,留校后从事军队政治思想教学工作,主讲军队基层思想政治工作及军营文化课,曾担任军校军事杂志美术编辑和军营文化教材副主编,撰写的多篇学术文章在国家级报纸和军事刊物上发表。近百篇散文、杂文刊载在部分报纸和多家网刊平台上,被某网刊编辑部特聘为签约作家和副主编。部分作品被《阑珊处》、《千百度》、《雨又潇潇》、《绿肥红瘦》等散文集收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