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父亲生于一九一五年农历十月廿四,逝于二OO六年农历腊月初三。享年九十有三。
今年是他诞辰一百一十周年,亦是他离去后的 第十八个年头。岁月愈沉,记忆却愈发汹涌一﹣那叮当的锤响、炉火映红的脸膛、沉默而坚实的背影,交织成我心中永不褪色的画卷。
父亲,王万庚,字庚寅。他是我生命的源头,也是我技艺的启蒙。在我懵懂的年纪,他便将一句话锤进我的心里:"一技在手,吃穿不愁;一技傍身,如怀千金。"在那样一个选择稀少的年代,手艺不仅是活路,更是一个人的胆气与尊严。如今想来,这何尝不是一种最朴素的生存哲学:人从哪里来、往哪里去或许缥缈,但手中握得住的家什,却能让每一步都踏得实在。
建国之初,百业待兴,村镇的命脉系于各类手艺人之手。银匠在方寸间雕镂光泽,木匠刨出严丝合缝的榫卯,药铺里弥漫着草木的清苦,缝纫机的哒哒声里藏着岁月的针脚。而铁匠,大概是其中最苦的一行一一终日与火共舞,与铁相搏,汗水砸在烧红的铁上,"刺啦"一声,化作一缕白烟。
一九七三年春,我初中毕业,未能继续升学,便回了村。正值父亲的铁匠铺里缺个帮手,前途茫茫,我默默接过了那把沉重的大锤。从此,我的人生便与那间炉火不熄的工棚紧紧系在了一起。
三年学艺,一千多个日夜。我逐渐学会了看火候、辨铁性,知晓哪一锤该轻,哪一锤该重。风箱呼哧,如岁月的喘息;炉火将我们父子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摇曳、放大。烧红的铁在父亲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弯折、伸展,最终变成板锄、镢头、菜刀、马蹄铁……变成农家日子里沉默而可靠的伙伴。一九七五年,我打出第一把完好的板锄,父亲只轻轻点了点头。那一瞬,我读懂了他沉默背后全部的欣慰。
一九七八年,我考入西安交通大学,就此离开了铁匠铺。父亲内心定然不舍,却未阻拦,只喃喃道:"打这以后,此地怕难再有像你这样的高手匠人了。"话里,有骄傲,也有一个时代逝去的寥落。
父亲的一生,正如他锤炼过的铁一一历经焚烧、锻打、淬火,终成坚韧而沉默的形态。他未曾留下显赫事迹,却用九十三载光阴,具体而微地诠释了何为负责,何为坚守。那一锤一錾间,有他对生活的全部应答。
十八年过去,故乡的铁匠铺早已炉冷烟消,工具亦散佚四方。可父亲系着围裙、躬身操锤的身影,却在我心里愈发清晰。今日写下这些,不只是怀念,更是为了确认一一一种来自泥土与匠心的精神,如何穿越时光,仍在我
泛起温暖而坚实的光泽。
一、跋涉:豫陕之间的迁徙
我们家族的根,深植于河南偃师邯岭乡的黄土之中。约在一九二六年,十二岁的父亲随亲戚渡黄河北上,赴山西学习铁匠手艺。他天性勤勉,学艺之余垦地种瓜,竟得丰收,因心灵手巧、眼界开阔,深得师傅喜爱。
命运的雷霆在一九二九年(民国十八年)轰然劈下。那场席卷天下的大饥荒,在百日之内,先后夺去了祖父、祖母的生命。年迈的曾祖母悲痛而终,一个家顷刻散落。孟津的舅爷家主持善后:大姑送作童养媳;二姑与叔父被舅爷接走;伯父随二舅爷学银匠;父亲则跟随三舅爷,继续他的铁匠生涯。家族的支脉,随伯父与父亲,最终移植到了陕西礼泉县南坊镇。
父亲以忠厚勤恳立身。他待人以诚,乐于助人,很快在异乡站稳脚跟。一九三三年,十八岁的父亲在沟西乾县薛家独立开炉,带徒营生。他打制的铁器,形制精巧,尤以"钢水活"(淬火)过硬著称,名声渐起。当地人只要看见刃具上打着一个清晰的"王"字钢印,便知是"小王师"的作品,无需多言,其质必优。
数年奋斗,兄弟二人在陕西渐成气象。伯父于南坊镇街西开设银匠炉,父亲则以四十石小麦的代价,在街道北头购得一座院落。他在院门外盖起两间关中特有的单坡瓦房(撒子房),挂上了"萬盛炉"的字号。彼时伯父识字能文,自然成为家族"掌柜",父亲则将铁匠铺所得,悉数上交,由伯父统筹家用。
后来,叔父也从河南被接来,先于银匠炉帮忙学文,后因聪颖有志,随同乡郎中学习中医,不到一年竟能独立应诊,于是在银匠炉对面开起了药铺。至此,兄弟三人各展其长:银匠炉、萬盛炉、中药铺,三家铺面在南坊街上相映生辉,成为一段佳话。
直至新中国成立,土改与公私合营浪潮涌来。伯父因河南家事返乡,银匠炉由叔父收尾;父亲的"萬盛炉"被收归国有,成为南坊公社手工业社的基础;叔父的药铺并入公家,他本人也成为南坊公社人民医院的一位名中医。一段跨越豫陕的家族迁徙史,浸透着离散的悲辛,也闪耀着手艺人的尊严与兄弟同心之力。那些零碎的记忆,终于被连缀成一条清晰的来路。
二、西安:X光片下的旧伤
一九八五年春夏之交,母亲携父亲突然来到西安。父亲左脸鼻翼外侧生一疖子,已发炎溃脓。在老家,叔父一看便说危险:"此地是'危险三角',中医恐难措手,速去大院。"
他们一路寻至西安交通大学我的住处一﹣30舍129室,那是我新婚不久的蜗居。屋内仅一床、一桌、一凳,那晚四人挤卧一榻,局促中弥漫着不安
次日,我请了假,带父亲前往第四军医大学附属医院。检查迅捷,医生看了X光片,语气平静:面部炎症源于一颗松动的牙根化脓,问题不大。但他随即指著片上一处明显的愈合痕迹问我:"你父亲鼻梁是否受过重创?"
我怔住,从未听闻。回到宿舍,询问母亲,她才缓缓道出那段惊心往事:早年父亲带徒弟打铁,徒弟抡起的大锤骤然脱柄,沉重的锤头正砸中父亲鼻梁,顿时血如泉涌。那时哪有医条件?情急之下,人们用一整筐草木灰捂在他脸上止血,血势却冲开灰烬。最后只能徒手死死压住,良久方止。父亲为此卧床近半年,且从此落下耳聋。四十多年前的痛楚,就这样透过一张冰冷的胶片,无声地浮现。
医生建议立即切开引流。门诊室里,大夫一边温言交谈,一边手起剪落,迅速将脓疮剪除。父亲只轻轻"嗯"了一声,未曾喊痛。三日后再去换药,伤口已干净收口,愈合良好。
父母觉着无碍,便不愿久留,前后只四五日。这是我工作后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西安。
送别时,玉祥门汽车站人声鼎沸。父亲听力不济,只是静立,偶尔点头。那道深埋于鼻梁之下的旧伤,宛如一个沉默的坐标,标记着他所经历的战乱、贫瘠与无常命运。而在一九八五年西安明媚的春光里,这一切忽然变得具体可触一一原来一个人的历史,不仅写在族谱上,也长在骨肉之中,成为生命本身沉静而深重的纹理。
(下图为父母此次来西安期间,于兴庆公园沉香亭西侧花园的合影,摄于1985年5月)
"三年灾害"(1960-1962),是刻在老一辈骨血里的记忆。饥饿如影随形,无数家庭被迫离乡,踏上茫茫乞讨路。
我生于一九五九年,襁褓中未识饥馑滋味。全家当时的境况,全靠母亲日后反复的追述,与二哥清晰而沉重的回忆拼凑而成。
一九六零年九月,为谋生路,父亲率先前往周至县望城村一一母亲的娘家,支起铁匠炉。同时,在望城村窑上(一长排坐南向北、东西弧形阵列的窑洞,目前这些窑洞尚在,只是荒弃不用了)寻得最西头一个最大的窑洞作为
一家人的落脚处所。安顿好之后,母亲于十月中旬带着我们姊妹五个,一路投奔而去,只留刚刚考上初中的大哥独自守著南坊空荡的家。母亲每忆及此,声音便哽咽。一九六三年五月,大哥中考前,母亲又带着我们姊妹五个从周至返回,推开门,看见独自守家的大哥形销骨立,浑身疥疮,赖以果腹的竟是碾碎的玉米芯。那一幕,成为她余生无法释怀的伤痛。
在望城,仰赖外爷家的帮衬与父亲打铁的微薄收入,全家得以勉强存活。望城的炉火,成了那段灰暗年月里唯一温暖的光源。父亲沉默地抡锤,火星溅在破旧的围裙上,仿佛试图锻打出一家人的未来。
一九六四年,二哥去周至看望父亲。回程时,他与父亲、徒弟李疙瘩三人,用一辆架子车,拉着珍贵的九十斤小麦,徒步一百一十余公里,一步步拉回了南坊。每一步,都是对"家"的沉重奔赴。
转机在一九六五年春。二哥再赴周至,却在普集镇南下的路上,与北归的父亲和师兄不期而遇!父亲终于决定结束四年多的漂泊,正挑著风箱与全套铁匠工具,踏上归途。父子于尘土飞扬的乡道重逢,二哥当即转身,接过一副担子,一同朝家的方向走去。
一九六零年至一九六五年,父亲在周至望城的窑上,用炉火与铁锤,为家庭撑过了最艰难的岁月。这段灾荒史,不仅关乎饥饿,更关乎离散与团聚、牺牲与守护,关于在绝境中,普通人如何用双手和坚韧,捱过漫漫长夜,最终走向微熹的晨光。
四、锻铁:毛铁时代的星光
"毛铁",这个名字对今人已十分陌生。那是一块块未经锤炼的熟铁,表面粗粝,色泽沉暗,却承载着农耕时代最后的体温。
用毛铁打制农具,是极苦的活计。每日天未破晓,父亲便已起身。院中的黄泥炉子将醒,生火、添煤、拉箱,火光由暗红转为炽烈的金黄,热浪扭曲了晨雾。这道工序叫"开毛铁",旨在将原始的铁块锻成可用之坯。毛铁形似粗糙的锤头,内里疏松,性情倔强。锻打时,危险暗藏:炽热的铁坯并非溅起细碎火星,而是成块成片地崩裂飞溅,如同愤怒的星火。站在砧边,烫伤是家常便饭,那些疤痕,是老父亲无声的勋章。
父亲是这场艰苦仪式的核心。他手持长钳,全神凝望炉火,凭借火焰的颜色与流淌的态势,精准捕捉铁块柔韧可塑的刹那一﹣那是技艺与材料最神秘的共鸣。
时辰一到,他迅捷地钳出通体透亮、宛如巨大橘色软糖的铁块,置于厚重的铁砧上。候在一旁的徒弟们(我依稀记得一位叫银亮的师兄)立即抡起大锤。铿锵之声炸响,在父亲小锤的指引下,奏出一曲粗犷而精准的金属乐章。大锤起落,汗珠滚滚,滴在砧边"嗤"地化作白烟。铁块在重击下延展、致密,进行一场痛苦的涅槃。
那飞溅的光点,比星光更灼热;那撞击的声响,比雷鸣更扎实。空气中弥漫着煤烟、汗水与炽铁的气息。这场景,粗粝、火热,却充满原始的生命力。它贯穿我的童年黎明,是我对劳动、技艺与父辈力量最早的认知。
如今,毛铁已隐入历史。但那些在黑暗中迸发的璀璨"星光",那些铿锵的节奏,依然在我记忆深处鸣响。那不仅是在锻造铁器,更是在锻打一个时代坚韧的脊梁,铸就生活最厚重、最炽热的底色。
注释:当时所用的毛铁需要徒步7、80里路到礼泉县城采购。购得毛铁后,装框徒步挑回家。后来,条件有所改善,采购毛铁时用地轱辘车车(一种独轮手推车)推着走,虽然省力不少,但仍需徒步往返。
五、烟火:衣食住行里的父亲
父亲的一生,深嵌于最平凡的"衣食住行"之中。这些琐碎日常,如黄土高原上的沟壑,刻满了时代的印记与匠人的尊严。
父亲的"行",始于十二岁那年惊心的渡黄北上。此后的路,皆由双脚丈
量。民国年间,他多次徒步往返豫陕,单程便需半月。风餐露宿,提防匪兽,孤独如山风刺骨。这段跋涉,炼就了他节俭坚韧的筋骨。
他最引以为傲的"行",是带着"萬盛炉"下乡支农。彼时乡镇铁器攒够一定数量,便会请父亲"驻点"。他挑著工具,一去便是数月,按天计价,从早干到晚,绝不马虎。每到一处,还悉心指点当地后生。他的足迹遍布渭北沟峁,方圆百里,炉火照亮无数庭院,也温暖了一代人对"匠人"的敬重。
住:窑洞灯火与家风
父亲对"住"所求极简一一能蔽风雨足矣。我们童年的家,是南坊一座寻常院落:一孔幽暗的窑洞,是母亲与姐姐的天地;两间"撒子房",是父亲与我们兄弟的卧处。我年幼睡父亲脚头,常因睡相不宁常被他用脚趾拧醒,也因此兄长们谁都不愿挨着他睡。
为省灯油,父亲严禁夜读。二哥便用纸板制成"遮光桶",罩住油灯,我们凑著那孔微光偷读。纸桶顶部是漏光晕的,父亲夜半瞥见,便低声呵斥:"吹灯!睡觉!"声含威严,亦藏著对生计的计较。唯有他下乡时,我们才得享片刻"光明",在土炕上自演皮影戏,那是贫瘠岁月里自创的星辰。
食:粗淡中的生命哲学
父亲的"食",唯求饱暖。他独不爱面条,三餐皆是馒头泡馍﹣﹣无论是麦面糊糊、小米稀饭,还是包谷糁子,掰个馒头浸入,细嚼慢咽便是一餐。他几乎不沾油腥,一筷头菜能吃三五日。
他吃饭极慢,尤其是冬天,慢到一碗饭热了又凉,凉了再热,冻得他清鼻直流,从不抱怨。那慢条斯理的咀嚼里,藏著饥荒年代刻下的珍惜一一对食物,亦对命运本身。
衣:布满星洞的铠甲
父亲一生衣衫,几乎被黑色垄断。而每件衣衫的前胸与袖管,都布满密密麻麻的灼洞,宛如筛子,那是铁花飞溅的勋章。儿时我常将衣服蒙在头上,透过孔洞看世界,阳光漏下斑驳光点,外面的一切都变得奇异而梦幻。
父亲打铁时,总是穿戴整齐,从不赤膊上阵。哪怕是炎热的夏天汗水浸透衣裤亦是如此。这是父亲对赖以生存的铁匠行当的敬畏。
他并非没有好衣裳。三哥从部队带回的驼毛帽、羊皮军大衣、翻毛皮鞋,他仅年节时取出晾晒,摩挲半晌,又仔细收好。直至晚年,才真正穿上身。那身"行头",仿佛是他对自己一生辛劳,最后的、沉默的嘉许。
六、淬火:父亲给我的精神刃口
赴西安求学乃至工作后,每于闲暇沉思,父亲赋予我的精神韧劲便悄然浮现。他虽非学者,却以铁匠的智慧,为我锻打了受用一生的哲学。
"趁热打铁",他常念在嘴边。这四字不仅需要看准时机的果敢,更需深厚积淀为底气一一强健的体魄能抡重锤,沉淀的经验能判火候。父亲在炉前全神贯注的侧影,是我对"待时而动"最生动的领悟。
他未曾入学,却深谙"周三径一""尺短寸长"之理。他通晓木工榫卯"顺紧横松"的奥秘,那是与材料相处,亦是与人世相处的智慧:既需紧密的联结,要留有余地。而"长木匠,短铁匠"的俗谚,在他那里升华为一种乐观的生存哲学: 木料长了可裁,故需留余;铁短了却能锻打延长,故不怕不足。人生亦然,要如木匠般思虑周全,更要如铁匠般,相信通过锤炼,总有延展的可能。
最令我惊叹的,是他对"动静平衡"的直觉掌握。许多铁匠做的纺线锭子易抖断线,而父亲在成品前,总将其置于掌心轻搓,令其高速旋转,凭手感捕捉最细微的跳动,再予打磨校正。他称此為"找正"。直到我在大学《机械原理》课上听到转子平衡理论的严密推导,方才震撼领悟:父亲以双手的实践做到八九分。真正见高下的,是最后那一下'淬火'。"将烧红的钢铁猛然入水,瞬间的冷热激变,决定其成为利刃还是废铁。火候、水温、角度,全在毫厘之感。他凝神淬火的眼神,是一种摒绝万物的绝对专注,是将毕生经验凝聚于刹那判断的沉静勇毅。这不仅是技艺的巅峰,更是心性的修炼一一人如钢铁,能否在关键考验中"成钢",就看能否稳得住、受得住那极致的激荡。
父亲的一生,便是"砥砺勇毅"的注脚。夏炉冬水,火星烫疤,他默默承受,在单调的锤声中锻打著自己的韧性。他告诉我,打铁如做人,要经得起捶打,耐得住寂寞,守得住初心。
最可贵者,是他从未停止"学习"。从目不识丁到能记帐目,晚年更捧书细读,践行"慎独"。他从火与铁的世界,稳步迈入了文字与思想的世界,这本身便是生命所能展现的最不凡的开拓。
如今,我在学府殿堂钻研新知,然而父亲﹣﹣那位普通铁匠用生命实践交付我的"宝藏",才是我一切学识的基石。他教会我的,是一种思维的韧性:于实践求真知,于锤炼塑品格,于平凡见深邃,于变化守平衡。
那炉火,照亮的是我一生前行的长路;那锤音,定下的是我生命沉穩而有力的节奏。这份铁匠的智慧,无关学历,直指本心;无需华辞,却足以淬火成钢,砥砺勇毅,伴我在任何道路上,勇敢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