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十六卷·菩提本无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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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十一月的初雪
十一月,初雪悄至。
没有预兆,没有风声,雪就在某个深夜悄然落下。仁义街在晨光中醒来时,已是一片素白。瓦檐上积着厚厚的雪,青石板路被掩埋,柳树垂下银白的枝条,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落雪的声音——簌簌的,绵绵的,像是上天在为这个苦难的时代披上丧服,又像是在用最纯净的方式,覆盖所有的伤痕、所有的污秽、所有的破碎。
林知微推开铺门时,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白,纯粹的白,无边无际的白。
半年来萦绕在心头的恐慌、焦虑、破碎感,在这一刻忽然被这纯净的白色稀释、淡化。他站在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雪的味道钻进肺里,带着一种凛冽的清醒。
“下雪了。”文茵从屋里出来,站在他身边,轻声说。
“是啊,下雪了。”林知微伸出手,接住几片飘落的雪花。雪花在掌心很快融化,留下一点微凉的水渍,像眼泪,又像希望。
夫妻俩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扫雪。林知微用大扫帚扫出门前一条路,文茵用簸箕清理台阶。雪很厚,扫起来费劲,可两人都不说话,只是认真地、一下一下地扫着,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扫去积存的尘埃,扫去内心的惶恐,扫去这个时代落在每个人心上的、厚重的阴霾。
扫到一半,街那头走来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雪地里留下歪歪斜斜的脚印。走近了,林知微才认出是张婶。
张婶裹着厚厚的棉袄,头上包着头巾,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篮子用布盖着,看不出里面是什么。她走到铺子前,喘着气,脸上冻得通红。
“林掌柜,林嫂子。”张婶的声音有些发抖,“这雪下得真大。”
“是啊,张婶,快进来暖和暖和。”文茵连忙让开身子。
张婶进了铺子,把篮子放在柜台上,揭开布——里面是十几个鸡蛋,还有一小包红糖。
“这……”文茵愣住了。
“自家鸡下的蛋,不值什么钱。”张婶搓着冻僵的手,“还有这点红糖,是我闺女从省城捎回来的。我想着……林掌柜和林嫂子这大半年,对街坊们的好,大家都记在心里。现在世道乱,东西不好买,这点心意,你们收着。”
林知微和文茵对视一眼,心里都涌起一股暖流。
这大半年来,他们其实没做什么特别的事——不过是开着铺子,守着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逃难的人一口饭,给惶恐的人一点安慰。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街坊们都记着,在这大雪天,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着他们的感激和情谊。
“张婶,这太贵重了……”文茵推辞。
“贵重什么!”张婶摆摆手,“这世道,谁家没点难处?互相帮衬着,才能撑过去。再说了,”她顿了顿,眼圈有些红,“我男人走得早,儿子又在外地,要不是街坊们照应着,我一个人……真不知道该怎么过。林掌柜,林嫂子,你们是好人,好人该有好报。”
她说完,转身就走,不给林知微和文茵再推辞的机会。
看着张婶深一脚浅一脚消失在雪中的背影,看着柜台上那篮鸡蛋和红糖,林知微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菩提本无树。
何处惹尘埃?
这世上本没有那么多计较、那么多得失、那么多你死我活。有的,只是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艰难时世中互相搀扶、互相温暖、互相照亮的人。就像张婶送来的这篮鸡蛋,就像文茵端给逃难者的那碗粥,就像他每天坚持开着的这间铺子。
它们不是树,不是菩提,不是高高在上的、需要仰望的东西。
它们就是生活本身,就是人性中最朴素、最真实、最温暖的部分——善。
善,就是菩提。
善,本无树。
善,不惹尘埃。
只要善在,希望就在;只要人在,善就在;只要还有人在雪天给邻居送鸡蛋,还有人在乱世中开铺守家,还有人在破碎中互相搀扶,这个民族,这个国家,就还有根,就还有救,就还有重新枝繁叶茂的那一天。
“当家的,”文茵轻声说,“我想……明天包点饺子,请街坊们来吃。”
林知微看着妻子,笑了:“好。就用这些鸡蛋,再割点肉,多包些,让大家一起暖和暖和。”
雪还在下。
铺子里,却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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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腊月的暖意
腊月,年关又近。
雪化了又下,下了又化,仁义街在积雪与泥泞中交替,日子在希望与惶恐中前行。朝廷与洋人的和谈还在继续,条款一条比一条苛刻,消息传来,人们从最初的愤怒、悲恸,到后来的麻木、无奈,最后只剩下一声叹息——能怎么办呢?国家弱,就得挨打;朝廷软,就得受欺。
可生活还得继续。
腊月二十三,小年。按照往年的习俗,这天要祭灶、扫尘、吃糖瓜,准备过年。虽然世道乱,虽然日子难,可年还是要过的——这是中国人骨子里的坚持,是再苦再难也要守住的那点仪式感,那点对“好日子”的期盼。
林知微的杂货铺里,难得地热闹起来。
文茵果然包了饺子,用张婶送的鸡蛋,又添了些猪肉白菜,包了满满三大篦子。她请了街坊们——张婶、李嫂、王姨、赵姐,还有几户平时来往多的邻居。女人们帮着和面、擀皮、包馅,说说笑笑;男人们坐在铺子里喝茶、聊天,话题从时局到收成,从孩子到老人,虽然沉重,可至少,这一刻,大家在一起,互相取暖,互相支撑。
饺子煮好了,热气腾腾地端上来。白胖胖的饺子在盘子里冒着热气,蘸着醋和蒜泥,咬一口,满嘴香。孩子们在院子里放鞭炮——买不起大的,就买最小的“摔炮”,往地上一摔,“啪”的一声脆响,也能引来一阵欢呼。
“林掌柜,”李嫂一边吃饺子一边说,“您这铺子,明年还开吗?”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林知微。
是啊,明年还开吗?
这大半年,铺子几乎没赚钱,还倒贴了不少。世道这么乱,谁知道明年会怎样?洋人会不会打过来?朝廷会不会再追究?物价会不会飞涨?日子还能不能过下去?
林知微放下筷子,环视了一圈。一张张熟悉的脸,有皱纹,有风霜,有忧虑,可眼睛里,都有一种共同的、微弱却执着的期待——期待他说“开”,期待这条街还有这家铺子,期待生活还能继续,期待希望还在。
“开。”林知微最终说,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不但要开,还要开得更好。货要进全,价要公道,服务要周到。不但卖东西,还要继续设读书角,让大家有地方看书、聊天、互通消息。不但自己做,还要带着大家一起做——张婶的鸡蛋,李嫂的腌菜,王姨的豆腐,赵姐的针线活,都可以放在铺子里代卖。咱们仁义街,要自己帮自己,自己救自己。”
他顿了顿,继续说:“国家的事,咱们管不了;朝廷的事,咱们说不上。可咱们自己的日子,咱们能管;这条街的事,咱们能说上。只要咱们团结起来,互相帮衬,互相扶持,再难的坎,也能迈过去;再苦的日子,也能熬过去。明年开春,我打算在院子里种些菜,养几只鸡,自给自足。大家有空的,都可以来帮忙,收成了,一起分。”
这番话,像一剂强心针,打进了每个人心里。
张婶第一个响应:“好!我家院子大,可以多种些菜!”
李嫂接着说:“我腌菜的手艺还行,可以多做些。”
王姨点头:“做豆腐我拿手。”
赵姐笑了:“针线活交给我。”
男人们也纷纷表态——可以帮忙修葺房屋,可以帮忙跑腿进货,可以帮忙照看孩子……
小小的杂货铺里,气氛热烈起来。那种因为时局动荡而弥漫了半年的绝望、惶恐、疏离,在这一刻被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实实在在的、抱团取暖的暖意和希望。
菩提本无树。
何处惹尘埃?
绝望是尘埃,惶恐是尘埃,疏离是尘埃。
可只要人心聚在一起,善聚在一起,希望聚在一起,这些尘埃就会在温暖的呼吸中消散,就会在互相的扶持中落定,就会在共同的坚守中,化作滋养新生的泥土。
这,就是菩提——不是高高在上的树,是深扎大地的根;不是遥不可及的理想,是触手可及的善意;不是虚无缥缈的寄托,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善聚处,即是菩提。
暖意生处,即是净土。
希望燃处,即是光明。
那就聚吧。
暖吧。
燃吧。
从这条街开始。
从这个家开始。
从这顿饺子开始。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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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正月的寂静
正月,寂静无声。
往年的正月,仁义街是最热闹的时候——舞龙舞狮,唱戏杂耍,鞭炮声声,笑语阵阵。可今年的正月,街上一片死寂。没有鞭炮,没有锣鼓,没有欢笑。家家户户关门闭户,偶尔有人出门,也是匆匆而过,神色凝重。
朝廷与洋人的和约,终于在正月初七签订了。
《辛丑条约》。
赔款四亿五千万两,分三十九年还清,本息合计九亿八千万两——平均每个中国人要负担二两银子。
拆毁大沽及北京至山海关沿线所有炮台。
允许外国军队驻扎北京及北京至山海关沿线十二个重要地区。
永远禁止中国人成立或加入任何反洋组织,违者处死。
惩办“祸首”——一百多名官员被处死、流放、革职。
……
条款一条比一条苛刻,一条比一条屈辱。消息传到湘阴时,人们已经哭不出眼泪了。四亿五千万两啊!大清一年的财政收入不过八千万两,这意味着,未来四十年,这个国家要把一半以上的收入拿去赔款,百姓的赋税将沉重到无法想象。
拆毁炮台,驻军沿线——这意味着京津门户洞开,洋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个国家的北大门,从此形同虚设。
禁止反洋——这意味着连不满都不能表达,连愤怒都要压抑,这个民族最后一点血性,也要被阉割。
惩办“祸首”——这意味着维新派、义和团、所有试图改变这个国家命运的人,都要被清算,被镇压,被消灭。
绝望,像厚厚的冰雪,覆盖了这个正月,覆盖了这个国家,覆盖了每个人的心。
林知微的杂货铺,依然开着。
没有客人,可他依然每天开门,扫地,擦柜台,整理货架。货架上几乎全空了,只剩下些实在卖不出去的东西。读书角里,沈墨送来的那些书还摆着,《万国公法》《海国图志》《格致启蒙》……这些试图让国人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书,此刻显得那么讽刺,那么无力。
看懂了又怎样?
知道了又怎样?
还是改变不了赔款,改变不了驻军,改变不了屈辱,改变不了这个国家一步步滑向深渊的命运。
林知微坐在柜台后,看着门外死寂的街道,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心里空荡荡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黑洞。
菩提本无树。
可如果连树都没有,菩提在哪里?
希望本无根。
可如果连根都没有,希望在哪里?
善本无源。
可如果连源都没有,善在哪里?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个正月,冷得刺骨;这个国家,痛得钻心;这个民族,苦得说不出话。
“当家的。”文茵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封信,“思源来信了。”
林知微木然地接过信,拆开。
信很长,是思源的字迹,工整而清晰:
“父母亲大人膝下:见信如晤。长沙亦闻和约之事,学堂师生无不悲愤。先生于课堂上痛哭失声,曰:‘四亿五千万两,我中华四万万同胞,每人须背负一两有余之债。此债非金银之债,乃血泪之债,耻辱之债,亡国之债!’”
“儿闻之,心如刀绞。夜不能寐,披衣而起,独坐窗前,观星月无言,思国家前途,茫然不知所向。”
“然次日,先生又言:‘条约虽签,国未亡;赔款虽巨,民未死;炮台虽毁,志未灭;驻军虽入,魂未丢。今日之耻辱,乃昨日之愚昧所致;明日之希望,乃今日之觉醒所生。诸生当知,国家之强弱,不在赔款之多寡,而在民智之开否;民族之存亡,不在炮台之存毁,而在精神之立否。’”
“先生又引谭先生《仁学》语:‘网罗重重,当冲决之;桎梏累累,当打破之。冲决打破之道,首在开民智,次在兴民权,三在强民力。民智开,则愚昧去;民权兴,则专制倒;民力强,则外侮御。’”
“儿思之再三,豁然开朗。和约虽辱,然能辱我身,不能辱我心;能赔我款,不能赔我志;能驻我军,不能驻我魂。只要民心不死,精神不灭,希望不熄,则国终有自强之日,民族终有复兴之时。”
“儿决意,学业期满后,不留省城,不谋官职,愿回乡里,办新学,开民智,兴实业,强民力。以一己微力,聚众人之智,汇众人之力,从家乡始,从底层始,从实处始,重塑我中华之根基,重燃我民族之希望。”
“父母亲大人勿忧。儿虽年少,然志已立,路已明,心已定。愿二老保重身体,守好家园,待儿学成归来,共筑希望,共迎光明。”
信看完了。
林知微的手不再颤抖,心不再空洞。
他看着信上那些字——民智,民权,民力;开,兴,强;重塑,重燃,共筑,共迎……
这些词,像一颗颗火星,落进他冰冷的心里,重新点燃了那几乎熄灭的希望之火。
是啊,条约签了,可人还在;赔款定了,可心未死;炮台毁了,可志未灭;驻军来了,可魂未丢。
只要人还在,心未死,志未灭,魂未丢,这个国家,就还有救;这个民族,就还有希望。
菩提本无树。
可树不在天上,在地上;不在远方,在脚下;不在虚无,在实在。
民智,就是菩提。
民力,就是菩提。
民心,就是菩提。
它们不是高高在上的树,是深扎大地的根;不是遥不可及的理想,是触手可及的努力;不是虚无缥缈的寄托,是实实在在的改变。
从家乡始。
从底层始。
从实处始。
一点一点,一寸一寸,一人一人。
这就是希望。
这就是光明。
这就是在绝望的冰层下,悄然萌发的、不屈的、顽强的春芽。
林知微抬起头,看向文茵。文茵的眼睛红红的,可眼神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明亮而坚定的东西。
“思源……长大了。”她轻声说。
“是啊,”林知微握住她的手,“长大了。知道树在哪里,根在哪里,希望在哪里。”
夫妻俩相视一笑。
笑容里有泪,有痛,有对这个苦难时代的深深叹息,可更有一种清晰的、坚定的、在绝望中重新站起来的、不屈的勇气和希望。
窗外,正月依旧寂静。
可在这间小小的杂货铺里,在这对平凡的夫妻心里,希望的种子已经破土,光明的嫩芽已经萌发。
菩提本无树。
可只要心中有菩提,脚下就有根,眼前就有路,前方就有光。
那就走吧。
从脚下开始。
从实在开始。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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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二月的春寒
二月,春寒料峭。
积雪开始融化,仁义街的青石板路又露了出来,湿漉漉的,泛着清冷的光。柳树的枝条上冒出米粒大小的芽苞,嫩黄嫩黄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又倔强地宣告着春天的到来——无论冬天多么漫长,多么寒冷,春天总会来,生命总会复苏。
林知微的杂货铺,有了新的变化。
他按照思源信中的想法,开始行动了。第一步,是把读书角扩大,正式命名为“仁义书社”。他把沈墨送来的那些书都摆出来,又添了些自己买的、街坊们捐的书籍——有《三字经》《千字文》这样的蒙学读物,也有《三国》《水浒》这样的通俗小说,还有几本新式的算术、地理入门书。
书社免费对所有人开放。每天午后,铺子最清闲的时候,他就泡一壶茶,坐在书社里,谁来看书,他就陪着聊几句,解答些问题。起初只有街坊们来,后来渐渐有些年轻人、孩子也来。虽然人不多,可至少,这死寂的街上,有了一处可以安静读书、交流思想的地方。
这天午后,书社里来了个特别的客人。
是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穿着半旧的学生装,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他在书社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仁学》面前,拿起书,翻了几页,又放下,叹了口气。
林知微正在整理书籍,见状走过去:“这位先生,对这书感兴趣?”
年轻人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您是……林掌柜?”
“正是。您是?”
“我叫周子安,在省城读书。”年轻人说,“是陈启文先生介绍我来的。”
陈启文?
林知微心里一动:“陈先生他……”
“陈先生很好。”周子安说,“他现在在汉口,忙着和洋行打交道,为将来的实业做准备。他托我给您捎个口信——他说,和约虽签,时局虽乱,但正是做实事的时机。洋人要求开放通商,要求兴办实业,这虽然是屈辱,但也是机会。他要抓住这个机会,办工厂,兴实业,用洋人的规矩,赚洋人的钱,然后用这些钱,办新学,开民智,强民力。”
这番话,和陈启文离开时说的一模一样,可此刻听来,却有了更具体的、更实在的内容。
“他还说,”周子安继续道,“希望林掌柜您,在湘阴也能行动起来。不必等,不必靠,就从眼前做起,从能做的小事做起。开书社,是好开端;但还可以做得更多——比如,办夜校,教街坊们识字算数;比如,组织合作社,让街坊们互通有无,共渡难关;比如,联络乡绅,筹办新式学堂,让孩子们能接受新式教育。”
林知微听着,心里那股在正月里被重新点燃的希望之火,烧得更旺了。
是啊,不必等,不必靠。
国家等不起,民族等不起,百姓等不起。
就从眼前做起,从能做的小事做起。
一点一点,一寸一寸,一人一人。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
“周先生,”林知微问,“您这次来湘阴,是……”
“我受省城‘湘江学社’的委托,来湘阴考察,看看有没有可能在这里办一所新式小学。”周子安说,“学社的宗旨是‘教育救国’——不从政治入手,不从军事入手,而从教育入手,从孩子入手,从根本入手。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现在种下一颗种子,十年二十年后,或许就能长成大树,改变这片土地的命运。”
教育救国。
这四个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林知微心中那扇紧闭的门。
是啊,救国不是空谈,不是口号,不是等待某个英雄、某个明君来拯救。救国是实实在在的行动——是教一个孩子识字,是开一家书社让人读书,是办一所学校传播新思想,是兴一家工厂提供就业,是组织一个合作社让百姓互助……
这些行动很小,很慢,很不起眼。
可千千万万个小行动汇聚起来,就是改变这个国家、拯救这个民族的、最根本、最持久、最不可阻挡的力量。
“周先生,”林知微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我能力有限,但……愿意尽力。”
周子安笑了:“林掌柜客气了。陈先生常说,您是湘阴城里少有的明白人、实在人。有您帮忙,事情就好办多了。我这次来,主要是考察场地、联络乡绅、了解民情。如果您方便,可否带我在城里转转,介绍些可靠的人?”
“当然。”林知微点头,“现在就可以。”
两人走出铺子。二月的寒风依旧刺骨,可林知微心里,却有一股暖流在涌动。
菩提本无树。
可树不在等待中生长,在行动中扎根;不在空谈中繁茂,在实干中抽枝;不在幻想中开花,在努力中结果。
教育,就是种树。
实业,就是培土。
合作,就是施肥。
希望,就是阳光。
只要有人在种树,在培土,在施肥,在迎接阳光,那么无论土地多么贫瘠,气候多么恶劣,冬天多么漫长,春天总会来,树总会长,林总会成。
那就种树吧。
从这颗种子开始。
从这所学校开始。
从这条街开始。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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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三月的惊蛰
三月,惊蛰。
春雷滚滚,万物复苏。仁义街两旁的柳树,嫩芽已经舒展开来,成了小小的、翠绿的叶子,在春风里轻轻摇曳,像是无数只刚刚睁开的、好奇的眼睛,打量着这个经历了严冬、正在苏醒的世界。
林知微的杂货铺,更加热闹了。
“仁义书社”的名声渐渐传开,不只街坊们来,连城里其他地方的读书人、年轻人也慕名而来。书社里的书不够了,林知微就发起“捐书运动”,谁家有闲置的书,都可以捐来,书社会登记造册,妥善保管,供大家免费借阅。不到一个月,书社的藏书就从几十本增加到几百本,成了湘阴城里一个小小的、独特的文化地标。
更让林知微高兴的是,在周子安的努力下,在陈启文的暗中资助下,湘阴第一所新式小学——“启智小学”,终于在三月中旬正式成立了。
校址选在城西一处废弃的祠堂,经过简单修缮,辟出三间教室,一间办公室。校长由周子安兼任,教师是他从省城请来的两位年轻先生,还有一位本地退隐的老秀才——老先生虽然不懂新学,但国学功底深厚,负责教国文和书法。
招生启事贴出去时,响应者寥寥。老百姓对新式学堂不了解,有疑虑:学洋文?学算术?学格致?这些有什么用?能考秀才举人吗?能当官发财吗?如果不能,何必浪费那个时间、那个钱?
林知微和周子安商量后,决定免费招收第一批学生——不但免学费,还提供课本、纸笔。条件是:学生必须坚持学完一年,家长必须支持孩子接受新式教育。
消息传出,终于有十几户人家报了名。大多是贫苦人家,想着反正免费,让孩子识几个字,总比在家闲着强。也有几户开明些的商户,听说学堂教算术、记账,觉得实用,也送了孩子来。
开学那天,三月十八,惊蛰后的第一个晴天。
林知微和文茵都去了。简陋的祠堂里,十几张破旧的桌椅摆得整整齐齐,二十几个孩子坐在下面,大的十二三岁,小的六七岁,穿着补丁衣服,脸上脏兮兮的,可眼睛都亮晶晶的,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地方,新先生。
周子安站在讲台上,没有穿长衫,穿的是学生装,精神抖擞。他没有说大道理,只是用最朴素的语言,告诉孩子们为什么来这里,要学什么,学了有什么用。
“孩子们,”他说,“你们来这里,不是为了考秀才,不是为了当官,是为了——睁开眼睛,看清楚这个世界;是为了——长本事,养活自己,帮助家人;是为了——明事理,做好人,做有用的人。”
“我们要学的,不只是四书五经,还有算术——学了算术,你买菜卖菜不会算错账;有地理——学了地理,你知道中国在哪里,世界有多大;有格致——学了格致,你知道天为什么会下雨,船为什么会浮在水上;有洋文——学了洋文,你能看懂洋货的说明书,能和洋人做买卖。”
“最重要的是,我们要学做人——诚实,勤奋,善良,互助。这些,比什么都重要。”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听着,可眼神里的好奇和期待,却越来越亮。
开学仪式很简单,没有鞭炮,没有锣鼓,只有周子安领着孩子们,向孔子的牌位(虽然新式学堂不拜孔子,但为了尊重传统,还是设了牌位)行了礼,然后,第一堂课就开始了。
第一课是国文,老先生教的,内容是《三字经》的开头:“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老先生用苍老而清晰的声音领读,孩子们跟着念。稚嫩的童音在简陋的祠堂里回响,穿过破旧的窗棂,飘到外面的春风里,飘到这条刚刚苏醒的街上,飘到这个经历了太多苦难、正在艰难复苏的时代里。
林知微站在窗外,听着这读书声,眼睛湿润了。
他想起了思源,想起了谭嗣同,想起了沈墨,想起了陈启文,想起了这大半年经历的所有的破碎、所有的绝望、所有的坚守、所有的希望。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就是为了这一刻——为了这些孩子,能坐在教室里,用清亮的声音,读着“人之初,性本善”;为了他们能睁开眼睛,看清楚这个世界;为了他们能长本事,改变自己的命运;为了他们能明事理,成为更好的人,建设更好的国家。
菩提本无树。
可树不在庙堂,在乡野;不在经卷,在课堂;不在空谈,在读书声里。
这读书声,就是菩提。
这睁开的眼睛,就是光明。
这成长的希望,就是未来。
只要读书声不断,眼睛不闭,希望不息,这个民族,就亡不了;这个国家,就还有救;这片土地,就还有春天,还有未来。
春雷又在远处响起。
惊蛰了。
万物苏醒了。
希望,也苏醒了。
从这间简陋的祠堂开始。
从这二十几个孩子开始。
从这第一句“人之初,性本善”开始。
一点一点,一寸一寸,一人一人。
终将长成森林。
终将照亮大地。
终将改变时代。
那就读吧。
学吧。
长吧。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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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菩提本无树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