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十五卷·明镜亦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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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六月的蝉鸣
六月,蝉鸣震耳。
仁义街两旁的槐树上,蝉儿不知疲倦地嘶鸣着,一声高过一声,像是要把整个夏天的热情、焦躁、不安,都用这尖锐的声音表达出来。阳光白花花的,炙烤着青石板路,蒸腾起肉眼可见的热浪,空气黏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林知微的杂货铺里,却意外地凉爽。他听从陈启文的建议,在铺子后墙开了两扇高窗,穿堂风一过,暑气便散了大半。货架上新添了几样消暑的货品——蒲扇、竹席、凉枕,还有从陈启文那儿进的几把洋伞,伞面是浅色的细布,撑开来能遮住好大一片阴凉,很受女眷们的欢迎。
这天午后,蝉鸣正盛时,铺子里来了个特殊的客人。
是个中年书生模样的人,穿着半旧的灰布长衫,手里拿着一卷书,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他在铺子门口踌躇了片刻,才迈步进来,目光在货架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林知微脸上。
“请问……”书生的声音有些沙哑,“可是林知微林掌柜?”
林知微放下手中的账本,点点头:“正是。先生是?”
书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双手递上:“这是沈墨沈先生托我带给您的。”
林知微心里一震。沈墨?他接过信,信封上熟悉的字迹让他眼眶一热——是沈世伯的亲笔。他连忙请书生坐下,又让文茵端来凉茶。
书生自称姓吴,名静斋,原是沈墨在京城的门生。戊戌之后,沈墨南下避祸,他也辞官离京,辗转来到湖南,在岳麓书院谋了个教席。此次来湘阴访友,受沈墨之托,顺道送来这封信。
“沈先生现在何处?可安好?”林知微急切地问。
吴静斋喝了口茶,缓缓道:“沈先生现在上海。托租界的福,还算安稳。他在那里办了个小小的印书社,专印一些启蒙读物、新学书籍。虽是小本经营,但他说,能印一本是一本,能传一人是一人,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林知微拆开信。沈墨的信很长,字迹比从前更加苍劲,仿佛每一笔都带着沉甸甸的忧思。
“……知微贤侄:一别经年,念之切切。京中旧友,或散或囚,或隐或亡,思之怆然。然每念及湘阴仁义街,念及贤侄之铺,贤侄之家,贤侄之坚守,便觉希望犹在,光明未泯。”
“近日海上,风波又起。朝廷与各国龃龉日深,京津之地,拳民蜂起,曰‘扶清灭洋’。此等愚民,受宵小蛊惑,以为血肉之躯可挡枪炮,以为神功护体可御强敌。可悲可叹!更可忧者,朝中竟有大臣暗中支持,欲借民气以抗外洋。此乃取祸之道,亡国之兆也!”
看到这里,林知微的手微微颤抖。拳民?扶清灭洋?这些词他偶尔在茶楼里听人提过,只当是遥远的传闻,没想到沈墨在信里说得如此严重。
他继续往下看。
“老夫忧心如焚,夜不能寐。恨不能插翅北飞,面谏朝廷,陈说利害。然自知人微言轻,且为朝廷所忌,去亦无益。思来想去,唯有一事可为——多印书,快印书,印能让百姓明白事理、看清时局的书。虽杯水车薪,然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或可于万一。”
“今托静斋携信,另有书箱一只,内藏新印《万国公法》《海国图志》节选、《格致启蒙》等书百册,赠予贤侄。望贤侄善用此批书籍,或置于铺中供人阅览,或赠予有心向学之青年,或自藏以教子孙。总之,让这些书活起来,传开来,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个世界不只大清一国,外洋不只船坚炮利,更有法度、学问、文明。”
“另,静斋学识渊博,人品端正,现居岳麓书院。贤侄若有疑问,或思源求学之事,可多向其请教。值此乱世,多一良师益友,便多一分光明,多一分希望。”
“临书涕零,不知所言。惟愿贤侄阖家安康,坚守如初。千千万万如贤侄者,乃国之磐石,民之依怙。有你们在,则国脉不绝,希望不灭。”
信末,是沈墨的落款和日期——光绪二十六年四月。
林知微看完信,久久无言。信中的忧愤、焦虑、无奈,以及那份在绝望中依然坚持“多印书”“传开来”的执着,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上。
他抬头看向吴静斋,这位沈墨的门生正安静地喝茶,神色平静,可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忧思,却和沈墨信中的情绪如出一辙。
“吴先生,”林知微终于开口,“沈世伯信中所说的‘拳民’‘扶清灭洋’,究竟是怎么回事?”
吴静斋放下茶杯,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简而言之,就是山东、直隶一带,兴起一种民间结社,叫‘义和拳’,后来改称‘义和团’。他们练拳习武,自称有神功护体,刀枪不入。口号是‘扶清灭洋’,专与洋人、洋教、以及一切与洋有关的人和事为敌。”
“朝廷呢?”林知微问,“就任由他们闹?”
吴静斋苦笑:“起初是镇压的。可近来,朝中一些大臣——特别是端王载漪、刚毅等人——见洋人屡屡干涉废立之事,心怀怨恨,便想借这些拳民之力,对抗洋人。于是暗中支持,甚至将他们引入京城。如今京畿一带,拳民成千上万,烧教堂,杀教民,拆铁路,毁电线,闹得乌烟瘴气。洋人岂肯善罢甘休?各国军舰已在大沽口外集结,战争……恐怕不可避免。”
林知微倒吸一口凉气。战争?和洋人开战?凭这些“刀枪不入”的拳民?他想起陈启文货栈里那些洋枪洋炮的图样——那些精密的机械,那些黑洞洞的炮口,岂是血肉之躯能抵挡的?
“这不是……以卵击石吗?”林知微的声音有些发颤。
“正是以卵击石。”吴静斋的声音低沉而痛心,“可那些大臣们被权欲蒙蔽了眼睛,那些拳民们被愚昧冲昏了头脑。他们看不到西洋的船坚炮利,看不到世界的滚滚潮流,只想着一厢情愿地‘灭洋’,却不知这会把整个国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铺子里一片寂静。窗外的蝉鸣忽然显得格外刺耳,像是这个时代焦躁的、不安的、濒临崩溃的嘶喊。
文茵端来切好的西瓜,红瓤黑籽,在炎炎夏日里显得格外诱人。可此刻,谁也没有胃口。
“沈先生托我带的那箱书,”吴静斋打破沉默,“就放在门外车上。林掌柜,这些书……可能救不了急,但至少,能让看到的人多一分清醒,少一分愚昧。在这个人人狂热、人人盲从的时候,清醒,就是最大的抵抗,最大的希望。”
林知微站起身,走到门口。一辆简陋的骡车停在街边,车上放着一个沉甸甸的木箱。他走过去,打开箱盖——整整齐齐的书籍,油墨的清香扑面而来。《万国公法》《海国图志》《格致启蒙》……这些书名,他大多没听过,可他知道,这是沈墨在万里之外,用尽心力印出来的希望,是投向这个狂热时代的、冷静而理性的声音。
“我会好好用这些书的。”林知微转身,对着吴静斋深深一躬,“请转告沈世伯,他的心意,我明白了。书会传下去,清醒会传下去,希望会传下去。千千万万如我者,虽微如尘埃,但聚沙成塔,总能为这个国家,撑起一片清醒的天空。”
吴静斋的眼眶红了。他扶起林知微,重重握了握他的手:“沈先生没有看错人。林掌柜,保重。这世道,恐怕要乱了。但无论如何,书要传,理要讲,人要清醒。这,就是我们读书人,在这个时代,最后的坚守,最后的光。”
送走吴静斋,林知微和文茵把书箱抬进铺子。一百册书,沉甸甸的,像是装着一个时代的重量,一份沉甸甸的嘱托,一种在狂热中保持清醒的、艰难而珍贵的希望。
林知微挑了几本,放在读书角的书架上。其余的,他小心地收好,准备日后有机会,送给需要的人。
窗外,蝉鸣依旧。
炽热,焦躁,不安。
可在这小小的杂货铺里,在这箱沉甸甸的书前,却有一股清凉的、理性的、清醒的力量,在悄然生长,在默默传递。
明镜亦非台。
何处惹尘埃?
只要心中有一面明镜,能照见真实,能保持清醒,能分辨是非,那么无论外界多么狂热,多么混乱,多么尘埃弥漫,这面明镜,总不会蒙尘,总不会破碎,总会在最黑暗的时候,映出那一点微弱却坚定的光。
那就守住这面明镜吧。
传下去。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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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七月的流火(再)
七月,流火再燃。
这一次,不是盛夏的炎热,是真正的战火——八国联军的炮火。
消息像瘟疫一样传遍全国:六月,义和团在朝廷默许下围攻北京东交民巷使馆区;六月二十一日,清廷正式对外宣战;七月十四日,八国联军攻陷天津;七月二十日,联军向北京进发……
湘阴虽远在南方,可战争的阴影,还是像乌云一样笼罩下来。茶楼酒肆里,人们交头接耳,神色惶恐;街上不时有逃难的人经过,拖家带口,面容憔悴;物价开始上涨,尤其是粮食、盐、布匹,一天一个价。
林知微的杂货铺,生意反倒更好了。不是人们更有钱了,是大家都在囤货——囤米,囤盐,囤油,囤一切能囤的生活必需品。货架上的东西很快被抢购一空,林知微不得不一次次去补货,可货源也越来越紧,价格越来越高。
这天,陈启文匆匆赶来,脸色铁青。
“林掌柜,出大事了。”他压低声音,“我在汉口的分销商刚传来消息,说长江沿线各口岸,洋人的军舰都动了,说是要保护侨民,防止义和团南下。汉口租界已经戒严,洋兵上了岸,架起了炮。”
林知微的心沉了下去。汉口离湘阴不过几百里水路,如果洋人真的要打过来……
“还有更糟的。”陈启文的声音更低了,“听说朝廷……可能要南逃。”
“南逃?”林知微愣住了,“逃到哪里?”
“西安,或者……更南。”陈启文苦笑,“天津丢了,北京危在旦夕。太后和皇上若是不逃,难道等着被洋人俘虏吗?”
林知微说不出话来。朝廷南逃?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个国家的中枢垮了,秩序崩了,天下真的要乱了。
“林掌柜,”陈启文看着他,“咱们……要不要也做些准备?”
“准备什么?”林知微问。
“粮食,水,钱,还有……退路。”陈启文说,“如果真打过来,湘阴这种沿江的小城,怕是守不住。咱们得想想,万一……往哪儿躲。”
林知微沉默了。他看着铺子里所剩无几的货物,看着窗外惶恐不安的行人,看着这条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经历了无数风雨的仁义街。
往哪儿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都要南逃了,老百姓能往哪儿躲?
再说了,就算躲得过战火,躲得过乱兵,躲得过烧杀抢掠,可躲得过这乱世的尘埃吗?躲得过这时代的苦难吗?躲得过这国家破碎、民族危亡的命运吗?
“不躲。”林知微最终说,声音不大,却很坚定,“这是我的家,我的铺子,我的根。我哪儿也不去。”
陈启文急了:“林掌柜,这不是逞强的时候!万一洋人打过来,万一乱兵来了……”
“来了,就面对。”林知微打断他,“我是小民,不懂打仗,不懂政治,可我懂一个道理——根在这里,本在这里,实在这里,希望在这里。我走了,这些怎么办?文茵怎么办?思源不在,这个家怎么办?街坊邻居们,那些信任我、依靠我的人怎么办?”
他顿了顿,看着陈启文:“陈老弟,你也别躲。你的货栈在这里,你的根也在这里。咱们都是普通人,做不了救国救民的大事,但至少,可以守住自己的本分,守住这条街,守住这个家,守住这一点点安稳,一点点希望。如果连我们都跑了,那这个国家,就真的没希望了。”
陈启文愣住了。他看着林知微,看着这个平时温文尔雅、此刻却异常坚定的杂货铺掌柜,忽然觉得,自己那些“准备”“退路”的想法,在这个人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无力。
是啊,往哪儿躲?
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吗?
乱世之中,哪里是真正的净土?
也许,真正的净土,不在远方,不在逃避,而在坚守——坚守自己的位置,坚守自己的本分,坚守那份在尘埃中依然不染的清醒和希望。
“我……明白了。”陈启文深吸一口气,“我也不躲。货栈照开,生意照做,希望照传。洋人来了,咱们讲道理;乱兵来了,咱们守家业。大不了……同归于尽。”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咬牙切齿,带着一种悲壮的、决绝的勇气。
林知微拍拍他的肩:“没到那一步。咱们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做好自己的事,传好自己的希望。千千万万个‘一亩三分地’连起来,就是这个国家的根基;千千万万个‘希望’传下去,就是这个民族的未来。只要根基在,未来在,这个国家,就亡不了。”
陈启文用力点头。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并肩站在铺子门口,看着街上惶惶不安的人流,看着这座在战争阴影下颤抖的小城,看着这个在七月流火中煎熬的国家。
窗外,夕阳西下,天边一片血红,像是被战火点燃了,又像是这个时代流出的、无尽的鲜血和眼泪。
明镜亦非台。
何处惹尘埃?
战火是尘埃,恐慌是尘埃,逃难是尘埃,破碎是尘埃。
可只要心中那面明镜还在,还能照见坚守,照见本分,照见希望,那么再多的尘埃,也蒙不住那颗清醒的心,也压不垮那根深扎的根,也灭不了那盏长明的灯。
那就守住吧。
守住这面明镜。
守住这份清醒。
守住这个家。
守住这条街。
守住这个国。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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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八月的破碎
八月,破碎的消息接踵而至。
八月十四日,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慈禧太后携光绪皇帝仓皇西逃,美其名曰“西狩”。北京城陷落,火烧圆明园的悲剧尚未走远,新的劫难又降临在这座千年古都。
消息传到湘阴时,已经是八月底。茶楼里说书先生不再说三国水浒,改说“庚子国难”。人们围坐着听,听到洋兵烧杀抢掠,听到太后皇帝弃城而逃,听到京城百姓水深火热,无不扼腕叹息,悲愤交加。
可悲愤之后呢?
是更深的惶恐,更深的无助,更深的迷茫。
朝廷跑了,京城丢了,这个国家,还有救吗?
这个民族,还有希望吗?
仁义街的气氛降到了冰点。人们见面不再寒暄,只是点点头,眼神里满是忧虑。街上逃难的人更多了,从北方来的,从省城来的,拖儿带女,面黄肌瘦,见到店铺就讨水喝,讨饭吃。林知微的杂货铺门口,每天都有这样的人。文茵心软,总是端出粥饭,分给那些最可怜的孩子和老人。
这天,铺子里来了个特殊的逃难者。
是个老者,六十多岁年纪,穿着破烂的长衫,背着一个褡裢,拄着拐杖,步履蹒跚。他在铺子门口犹豫了很久,才颤巍巍地走进来。
“掌柜的,”老者的声音沙哑,“能不能……给口水喝?”
林知微连忙让座,文茵端来水和馒头。老者接过,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看得出是饿极了。
吃完喝完,老者缓过气来,才道:“多谢掌柜的,掌柜夫人。老朽……是从京城逃出来的。”
京城逃出来的?
林知微心里一震:“老人家,京城……现在怎么样了?”
老者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抹了把脸,哽咽着说:“惨啊……太惨了。洋兵进了城,见人就杀,见屋就烧,见东西就抢。紫禁城、颐和园,都被占了;王府、官邸,都被抢空了;老百姓的家里,更是被翻得底朝天。稍有反抗,就是一刀;稍有不满,就是一枪。满街都是尸体,满城都是哭声……人间地狱,也不过如此。”
文茵听得捂住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林知微握紧拳头,指甲掐进肉里:“朝廷呢?官兵呢?就没人管吗?”
老者苦笑:“朝廷?太后和皇上早跑了。官兵?跑的跑,散的散,降的降。剩下的,要么跟着跑了,要么……成了洋人的帮凶。老朽听说,有些官兵为了保命,还帮着洋人抓义和团,抢老百姓……这世道,真是……真是……”
他说不下去了,只是摇头,老泪纵横。
铺子里一片死寂。窗外的阳光很好,可照进来,却让人觉得冰冷刺骨。
许久,林知微才开口:“老人家,您……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老者摇摇头:“不知道。老家在直隶,可直隶现在是洋人的天下,回不去了。南边……也不知道能到哪儿。走一步算一步吧,能活一天是一天。”
他站起身,对着林知微和文茵深深鞠了一躬:“多谢二位的饭食。这世道,还能遇到好心人,是老朽的福分。”
林知微连忙扶住他,从柜台里拿出些铜钱,塞进老者手里:“这点钱,您拿着路上用。不多,但……总能买几个馒头。”
老者推辞再三,最后还是收下了。他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背影佝偻,像一株被狂风摧折的老树,在八月的阳光下,显得那么凄凉,那么无助。
送走老者,林知微站在门口,久久不动。
京城破了。
朝廷跑了。
百姓苦了。
这个国家,真的破碎了吗?
这个民族,真的没救了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的心,也像这京城一样,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裂开了一道口子,疼得他喘不过气。
“当家的,”文茵轻声唤他,“进屋吧。”
林知微转过身,看着妻子。文茵的眼睛红红的,可眼神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坚定的东西。
“文茵,”他问,“你说……这个国家,还有救吗?”
文茵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国家有没有救。可我知道,这个家,还有救;这条街,还有救;咱们这些人,还有救。只要家还在,街还在,人在,希望就在。国家……不就是千千万万个家,千千万万条街,千千万万个人组成的吗?如果每个家都不散,每条街都不乱,每个人都不倒,那国家……就散不了,乱不了,倒不了。”
这番话,像一道光,照进林知微破碎的心里。
是啊,国家太大了,太远了,他看不清,够不着。
可家很近,街很近,人很近。
他能看清这个家,能守住这条街,能照亮这些人。
如果千千万万个他,都看清了自己的家,守住了自己的街,照亮了自己的人,那这个国家,不就看清了,守住了,照亮了吗?
明镜亦非台。
何处惹尘埃?
破碎是尘埃,逃亡是尘埃,绝望是尘埃。
可只要心中那面明镜还在,还能照见家,照见街,照见人,照见那一点微弱的、却不灭的希望,那么再大的破碎,也能一点一点修补;再深的绝望,也能一点一点驱散;再厚的尘埃,也能一点一点扫净。
那就修补吧。
驱散吧。
扫净吧。
从自己的家开始。
从这条街开始。
从眼前的人开始。
一点一点,一寸一寸,一天一天。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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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九月的风声
九月,风声鹤唳。
北京沦陷的消息像瘟疫一样传遍全国,随之而来的是各种可怕的传闻——洋人要南下,要瓜分中国;朝廷要和谈,要签丧权辱国的条约;各地要自立,要保境安民……
湘阴城里,人心惶惶。有钱人家开始收拾细软,准备南逃;穷苦人家则只能听天由命,每天烧香拜佛,祈求战火不要烧到这里。街上店铺关门了一半,开着的也门可罗雀。只有米铺、盐铺前排着长队,人们拿着布袋、瓦罐,争抢着那一点点维系生命的粮食。
林知微的杂货铺还开着。货架上已经没什么东西了——米卖完了,盐卖完了,油卖完了,连最普通的针头线脑也所剩无几。可他依然每天开门,打扫铺子,整理货架,坐在柜台后,看着空荡荡的街道,看着惶惶不安的行人。
文茵的希望绣坊,早就停工了。女人们各自回家,守着自家的粮食和水,等待着未知的命运。文茵把剩下的绣品和丝线收好,也帮着林知微照看铺子。两人话不多,可彼此的眼神里,都有一种默契的、无声的支持和坚守。
这天下午,陈启文来了。他看起来憔悴了许多,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可眼神却异常明亮。
“林掌柜,”他一进门就说,“我决定了一件事。”
“什么事?”林知微问。
“我要去汉口。”陈启文说,“不是逃难,是办事。”
林知微愣住了:“现在去汉口?那里不是……”
“我知道。”陈启文打断他,“汉口租界戒严,洋兵上了岸,局势紧张。可正因为如此,我才更要去。”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我在汉口的生意伙伴,认识几个洋行的买办。他们告诉我,洋人虽然占了北京,可并不想真的瓜分中国——至少,英国、美国不想。他们想要的是通商,是利益,是一个稳定的、能做生意的大清。所以,和谈是必然的。”
林知微听着,心里一动:“和谈……会怎么样?”
“会签条约,会赔款,会割地,会丧权辱国。”陈启文的语气沉重,“这是避免不了的。可同时,也会有一些……变化。”
“什么变化?”
“洋人会要求朝廷改革,要求开放更多口岸,要求保护洋商利益。”陈启文说,“而这些要求,可能会倒逼朝廷……重新考虑变法。”
变法?
这个词,像一颗火星,落在林知微死寂的心里。
“你的意思是……”他声音有些发颤,“谭先生他们……没有白死?”
“我不知道。”陈启文摇头,“我只知道,这个世界,从来都是拳头大的说话。洋人用拳头证明了他们的强大,那么朝廷要想生存,就必须学他们的强大。而要学强大,就必须变法,必须维新,必须做谭先生他们想做而没做成的事。”
他握紧拳头:“我要去汉口,去见那些洋行的买办,去了解洋人到底想要什么,去打听和谈的进展,去为将来……做准备。如果朝廷真的要重新变法,如果这个国家真的要向洋人学习,那么像我们这样的人——懂一点洋务,有一点见识,愿意做事的人——就会有用武之地。我要为那一天,做好准备。”
林知微看着陈启文,这个曾经的官宦子弟,这个在绝望中重生的商人,这个在乱世中依然寻找机会、寻找希望的青年,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是敬佩?是担忧?是希望?是迷茫?
也许都有。
“太危险了。”林知微最终说,“汉口现在……”
“我知道危险。”陈启文笑了笑,那笑容里有苦涩,也有坚定,“可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谭先生赴死的时候,不知道危险吗?沈先生印书的时候,不知道危险吗?林掌柜你坚守在这里,不知道危险吗?都知道。可还是做了。为什么?因为有些事,比危险更重要;有些希望,比生命更珍贵。”
他站起身,对着林知微深深一躬:“林掌柜,我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也不知能不能回。如果我回不来,货栈里的货物,就请您处置。如果我回来了,咱们再一起,做该做的事,传该传的希望。”
林知微也站起身,握住他的手:“保重。一定要回来。”
“一定。”
陈启文走了,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袱,像无数逃难的人一样,消失在九月的风里。可林知微知道,他不是逃难,他是逆行——向着危险,向着未知,向着那个可能存在的、微弱的希望,逆行而去。
送走陈启文,林知微回到铺子里。文茵正在擦拭货架,动作很慢,很仔细,像是在擦拭一件珍贵的宝物。
“当家的,”她轻声说,“陈先生……会回来吗?”
林知微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不知道。可我相信,他会尽力回来。因为这里有他的根,有他的希望,有他要做的事。”
文茵点点头,继续擦拭。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空荡荡的货架上,照在干净的地面上,照在夫妻俩平静而坚定的脸上。
窗外,风声呼啸。
像是这个时代的悲鸣,又像是新生的序曲。
明镜亦非台。
何处惹尘埃?
逃亡是尘埃,惶恐是尘埃,破碎是尘埃。
可只要心中那面明镜还在,还能照见逆行的人,照见不灭的希望,照见在绝境中依然寻找出路、寻找改变的勇气和智慧,那么再大的风声,也只是风声,吹不散那面明镜,吹不乱那颗清醒的心,吹不灭那盏在风中摇曳却始终不熄的灯。
那就听着风声吧。
守着明镜吧。
等着希望吧。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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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十月的霜降
十月,霜降已过。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仁义街的清晨,瓦上的白霜越来越厚,像是给这条历经沧桑的街,披上了一层苍白的、哀悼的纱。街上行人更少了,开门营业的店铺只剩寥寥几家。整条街安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时,卷起落叶的沙沙声,和偶尔传来的、远处逃难者的哭泣声。
林知微的杂货铺,依然每天开门。
货架上几乎全空了,只剩下些卖不出去的零星杂物——几个破箩筐,几把旧扫帚,几块碎布头。可林知微还是把它们摆放得整整齐齐,擦拭得干干净净。他每天坐在柜台后,看着门外空荡荡的街道,看着霜化了又结,结了又化,看着时间在这条街上,缓慢而沉重地流淌。
文茵在院子里种了些白菜、萝卜,趁着最后的暖意,希望能长出点东西,以备不时之需。她每天浇水、施肥、除草,动作仔细而专注,像是在做一件神圣的事。有时候,她会抬头看看天,看看南飞的大雁,心里默默计算着思源离家的日子——已经六个月了。
思源的信,来得越来越不规律。最近的一封,是一个月前收到的,信很短,只说学堂暂时停课了,因为局势动荡,很多学生都回家了。但他选择留在长沙,帮学堂的先生们整理图书,誊抄文稿。他说:“乱世之中,书不能丢,理不能忘,学不能断。儿虽年少,也愿尽绵薄之力。”
文茵每次看这封信,都会流泪。她心疼儿子,那么小就要面对这样的乱世;可又为他骄傲,在乱世中依然选择坚守,选择读书,选择希望。
这天午后,林知微正在柜台后打盹,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他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邮差模样的人,风尘仆仆,脸色疲惫。
“林知微林掌柜?”邮差问。
“正是。”
“有您的信。从上海来的,加急。”邮差递过一个厚厚的信封。
上海?林知微心里一动,连忙接过。信封上的字迹是沈墨的,可比起上次吴静斋带来的那封,这字迹显得更加潦草,更加急促。
他谢过邮差,关上门,迫不及待地拆开信。
信纸只有一张,上面的字迹几乎是在颤抖:
“知微贤侄:见字如晤,或已永诀。朝廷已派李鸿章为全权大臣,与各国议和。条件之苛刻,前所未有——赔款四亿五千万两,分三十九年还清,本息合计近十亿两;拆毁大沽炮台,允许外国驻军北京至山海关沿线;惩办‘祸首’,禁止华人成立或加入反洋组织……此等条约,若签,则国将不国,民将不民!”
“然不签又如何?联军虎视,朝廷西逃,天下糜烂。签是亡,不签亦是亡。呜呼!我煌煌中华,五千年文明,竟落得如此境地!思之痛心,念之泣血!”
“老夫近日听闻,议和条款中竟有‘惩办维新党人’一条。李鸿章为讨好洋人,或欲重翻旧案,将戊戌以来所有涉及变法之人,一体追究。沈某虽避居上海,然名在案牍,恐难幸免。此书若到,沈某或已身陷囹圄,或已……”
信在这里断了。最后几个字被墨迹染成一团,看不清是什么,可那未尽的笔意,那绝望的情绪,却像一把刀,刺进林知微心里。
沈世伯……也危险了?
戊戌的旧案,要重翻了?
那谭嗣同呢?虽然死了,可他的家人呢?他的朋友呢?他的追随者呢?
还有……他自己呢?
他收过谭嗣同的书,收过沈墨的信,和陈启文这样的“维新余孽”交往密切。如果真要追究,他逃得掉吗?
林知微的手在发抖。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看信。在信纸的背面,还有几行小字,写得更加仓促:
“此书托友人冒险带出,望贤侄速阅速毁。另,若有可能,转告静斋及其他旧友:速藏匿,速避祸,速保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维新之道,虽阻且长,然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我辈虽暂困,然希望不灭,光明终至。珍重!珍重!”
信看完了。
林知微呆呆地站着,手里的信纸像有千斤重。
沈墨的警告,像最后的钟声,敲响在这个十月的午后,敲响在这间空荡荡的杂货铺里,敲响在他已经承受了太多破碎的心里。
还要逃吗?
还要躲吗?
这个国家,这个时代,到底要把人逼到什么地步?
他想起谭嗣同的从容赴死,想起沈墨的坚持印书,想起陈启文的逆行汉口,想起思源的留守长沙,想起文茵的种菜守家,想起自己这大半年的坚守……
他们都没有逃。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面对这个破碎的时代,守护那一点微弱的希望。
那他呢?
他要逃吗?
林知微走到神龛前,打开龛门,请出那本《仁学》。书的封面已经有些磨损,可里面的字迹依然清晰。他翻开一页,上面写着:
“故冲决网罗,即是开辟新天地;打破桎梏,即是创造新世界。虽千万人吾往矣,虽九死其犹未悔。”
冲决网罗。
开辟新天地。
虽千万人吾往矣。
虽九死其犹未悔。
这些话,他读过很多遍,可今天读来,却有了全新的、沉甸甸的重量。
谭先生死了,沈先生危了,陈先生冒险去了,思源坚守着,文茵守护着……
他呢?
他要做那个逃的人吗?
不。
林知微合上书,把它紧紧抱在怀里。
他不逃。
这是他的家,他的铺子,他的根。他哪儿也不去。
朝廷要追究,就让他追究;洋人要打来,就让他打来;乱世要破碎,就让他破碎。
可只要他还站着,这个家就还在;只要这个家还在,希望就还在;只要希望在,根就还在;只要根在,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就还有重新站起来的那一天。
明镜亦非台。
何处惹尘埃?
追捕是尘埃,恐惧是尘埃,逃亡是尘埃。
可只要心中那面明镜还在,还能照见坚守,照见担当,照见“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那么再多的追捕,也只是尘埃;再深的恐惧,也只是尘埃;再诱人的逃亡,也只是尘埃。
尘埃终会落定。
明镜永远清明。
那就站着吧。
守着吧。
等着吧。
等着尘埃落定的那一天。
等着明镜照见光明的那一天。
等着希望重新绽放的那一天。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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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明镜亦非台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