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十四卷·何处惹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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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腊月的尘埃
腊月,年关将近。
仁义街的空气中浮着一层看不见的尘埃。那是家家户户扫尘时扬起的——陈年的积灰,墙角的蛛网,梁上的浮土,被扫帚、鸡毛掸子赶出来,在冬日的阳光里飞舞,细细密密,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
林知微也在扫尘。
他搬了梯子,爬上货架顶端,用一块湿布,一点一点擦拭那些平日里够不着的地方。布很快黑了,水换了一盆又一盆,灰尘簌簌地落下来,在阳光里画出千万道细微的光路,像是时间本身在显形,在诉说那些被遗忘的、积存的、需要清理的往事。
思源在下面扶着梯子,仰着头看。灰尘落在他脸上,睫毛上,他眨了眨眼,没有躲。
“爹,”他问,“为什么每年都要扫尘?”
林知微停下手,低头看着儿子。十三岁的少年,眼睛清澈,问题却总是一针见血。
“因为灰尘会积存。”林知微说,“今年不扫,明年就更多;明年不扫,后年就积成垢。积得多了,东西就旧了,脏了,看不清本来面目了。人也是一样——心里会积灰尘,一年一年,如果不扫,就会蒙住眼睛,蒙住心,让人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前路。”
思源想了想,又问:“那心里的灰尘,怎么扫?”
这个问题让林知微沉默了。他下了梯子,坐在板凳上,看着盆里浑浊的水,水面上浮着一层细细的灰。
“心里的灰尘……”他缓缓说,“要靠自己扫。靠读书,扫掉愚昧的灰尘;靠做事,扫掉懒惰的灰尘;靠思考,扫掉盲从的灰尘;靠善良,扫掉冷漠的灰尘;靠勇气,扫掉恐惧的灰尘。一点一点,一天一天,像扫屋子一样,耐心地,仔细地,把那些不该留的、蒙蔽心灵的灰尘,扫出去,擦干净。”
思源点点头,拿起另一块布,爬上梯子,接着父亲刚才的位置擦起来。他的动作有些生疏,却很认真,每一寸都擦到,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林知微看着儿子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是啊,扫尘不只是打扫屋子,更是传承——把这种清扫的习惯,这种对洁净的追求,这种对“本来面目”的珍视,传给下一代,让他们知道,无论外在多么纷乱,内心总要保持清明;无论尘埃多么厚重,总要有人去扫,去擦,去守护那一方洁净的天地。
“爹,”思源忽然说,“谭先生的书,要不要也拿出来晒晒?放在龛里久了,会不会也有灰尘?”
林知微心里一震。他起身走到神龛前,打开龛门,请出那本《仁学》。书保存得很好,蓝布封面,线装,纸页已经有些泛黄,但字迹依然清晰。他翻开一页,上面写着:
“网罗重重,与虚空而无极。初当冲决利禄之网罗,次冲决俗学若考据、若词章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群学之网罗,次冲决君主之网罗,次冲决伦常之网罗,次冲决天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群教之网罗,终将冲决佛法之网罗。”
每一个“冲决”,都像一把扫帚,要扫掉一层厚厚的、积存千年的尘埃。利禄的尘埃,俗学的尘埃,君主的尘埃,伦常的尘埃,天的尘埃,教的尘埃,佛法的尘埃……一层一层,重重叠叠,压在这个民族身上,压在这个国家心头,压得人喘不过气,看不清路。
谭嗣同想用这本书,用他的生命,做一把最决绝的扫帚,扫掉这些尘埃。
可他死了。
扫帚断了。
尘埃还在。
甚至,因为他那一扫,扬起了更多的尘埃——非议的尘埃,恐惧的尘埃,误解的尘埃,遗忘的尘埃。
现在,这把断了的扫帚,这本书,传到了林知微手里,传到了思源这一代手里。
他们能做什么?
继续扫。
用更温和的方式,用更持久的方式,用更实在的方式,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扫掉那些蒙蔽心灵、阻碍前行的尘埃。
“是该晒晒。”林知微最终说,“不只是晒书,更是晒精神——让阳光照进来,让清风吹进来,让这本书里的精神,不要蒙尘,不要发霉,不要被遗忘,要一直亮着,一直醒着,一直扫着。”
父子俩把书请到院子里,放在阳光下。冬日的阳光很淡,很柔,照在泛黄的书页上,那些字迹仿佛活了过来,在光里跳动,在风里呼吸。
思源蹲在书旁,一页一页地翻,一个字一个字地读。阳光照在他脸上,照在书页上,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像是那些被扫出来的、陈旧的思想,在阳光下无处遁形,最终消散在风里。
林知微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明白了——何处惹尘埃?
处处惹尘埃。
只要活着,只要行走,只要呼吸,就会惹尘埃。
重要的不是不惹尘埃,而是知道有尘埃,然后去扫;重要的是扫的过程,扫的决心,扫的传承;重要的是在尘埃中,保持那一点清明,那一点洁净,那一点不染的初心和希望。
那就扫吧。
一年一年。
一代一代。
永远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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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除夕的静夜
除夕,静夜无声。
仁义街的家家户户都贴上了春联,挂上了灯笼,空气中弥漫着年夜饭的香气——炖肉的香,炸丸子的香,蒸馒头的香,还有淡淡的酒香。孩子们在街上放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此起彼伏,打破夜的寂静,却又让这寂静显得更深,更沉。
林家小院里,年夜饭已经吃过了。桌子收拾干净,摆上了瓜子、花生、糖果。文茵在厨房里收拾碗筷,思源在屋里温书——他说要守岁,其实是想多看会儿书。林知微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星星。
没有月亮,星星就显得特别亮。一颗一颗,密密麻麻,像是撒在黑丝绒上的钻石,冷冽,遥远,却又坚定地亮着,照着这个寂静的除夕夜,照着这个经历了太多变故、太多放下的家,照着这个正在寻找新路、新希望的时代。
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是城西寺庙的钟,每年除夕子时,都会敲响,一百零八下,辞旧迎新。
林知微数着钟声。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都像在心上敲击,敲掉一些东西,又唤醒一些东西。
敲掉旧年的尘埃,唤醒新年的希望。
敲掉过去的包袱,唤醒未来的担当。
敲掉不该留的执念,唤醒该守的本心。
当第一百零八下钟声敲响时,新的一年开始了。
旧的,真的过去了。
新的,真的来了。
无论你愿不愿意,准没准备好,时间就这样推着你,推着所有人,往前走,走进新的一年,新的未知,新的希望,也新的挑战。
“爹。”思源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本书,“您看这个。”
林知微接过书。是《唐诗三百首》,翻到一页,上面是王维的《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思源指着最后两句:“‘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为什么月亮出来,会惊动山鸟呢?月亮那么安静,那么温柔。”
林知微想了想,说:“因为山鸟习惯了黑暗。在黑暗里久了,就觉得黑暗是正常的,是安全的。忽然月亮出来了,光来了,打破了黑暗,山鸟不习惯,就惊了,就叫了。人也是一样——习惯了某种生活,某种思想,某种状态,忽然有新的东西进来,有光进来,有改变进来,也会惊,也会叫,也会不安,也会抗拒。”
思源若有所思:“就像……谭先生的变法?像一道光,照进了黑暗,惊动了那些习惯黑暗的人,所以他们反抗,所以谭先生……”
他说不下去了。
林知微揽住儿子的肩,望着夜空:“是啊。光进来,总是会惊动一些东西。可光不能因为会惊动,就不进来;改变不能因为会抗拒,就不发生。山鸟惊了一阵子,叫了一阵子,总会习惯的。等它们习惯了月光,就会发现,月光下的世界,比黑暗里的世界,更美,更清晰,更安全。人也是一样——等他们习惯了光,习惯了改变,就会发现,新的比旧的好,光明比黑暗好,希望比绝望好。”
思源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爹,我以后……也想做一道光。不一定像谭先生那样耀眼,那样决绝,但……我想照亮一些地方,照亮一些人,哪怕只是一点点。”
林知微心里一暖。他看着儿子,这个在除夕夜、在星光下、说出这样话语的少年,忽然觉得,所有的艰难,所有的放下,所有的尘埃,都值得了。
因为,光在传递。
因为,希望在新一代心里生根,发芽,成长。
因为,这个民族,这个国家,总有人愿意做光,愿意照亮,愿意在黑暗里,坚持那一份清明,那一份洁净,那一份不染尘埃的初心和担当。
“那就做光。”林知微说,“做你自己能做的光,照你自己能照的地方。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就像星星一样,虽然微弱,虽然遥远,可千千万万颗星星加起来,就能照亮整个夜空,就能指引迷路的人,找到方向,找到家,找到希望。”
思源用力点头,眼睛在星光下,亮得像两颗小星星。
父子俩就这样站着,望着夜空。星星无言,却说了所有该说的话;夜很静,却充满了希望的声音。
何处惹尘埃?
只要心中有光,眼里有星,脚下有路,手中有扫帚,尘埃何处惹?
惹了,就扫。
扫了,就净。
净了,就明。
明了,就亮。
亮着,就够。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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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正月的喧闹
正月,喧闹异常。
仁义街从初一到十五,几乎没有安静的时候。拜年的,串门的,走亲访友的,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孩子们穿着新衣,拿着压岁钱,买糖葫芦,买风车,买鞭炮,笑声、叫声、鞭炮声,混成一片,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像是要把过去一年的压抑、沉闷、悲伤,都在这喧闹中释放掉,都在这喜庆中遗忘掉。
林知微的杂货铺,生意格外好。拜年的人要带礼物,串门的人要买点心,孩子们要买玩具,女人们要买头花。他从早忙到晚,货架上的东西卖了一茬又一茬,补货补了一次又一次。虽然累,可心里是实的,是暖的,是看到了希望,看到了生活继续向前的力量。
文茵的希望绣坊,也接到了新年第一单大生意——城里的一家绸缎庄,要绣一批贺岁的屏风,送给老主顾。花样复杂,工期紧,要求高。文茵接了,带着女人们日夜赶工。铺子里摆不开,就在院子里搭了棚子,生了炭火,女人们围坐在一起,飞针走线,说说笑笑,手里的活儿不停,嘴里的家常不断。那场景,温暖而充满生机,像是这个正月里,最真实、最动人的一幅画。
陈启文的货栈,也迎来了开门红。他进的洋货——洋钟、洋镜、洋伞——虽然贵,可新鲜,好看,有钱人家愿意买来摆阔,年轻姑娘愿意买来打扮。货栈门口人来人往,陈启文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却始终带着笑,那笑里有疲惫,更有希望,有找到了自己位置、实现了自己价值的、实实在在的满足和自豪。
思源呢,这个正月,他有了一个新发现。
那天,他在街上看到一群孩子在玩“变法游戏”。一个孩子扮演皇帝,坐在高处;几个孩子扮演大臣,跪在下面;还有一个孩子扮演谭嗣同,站在中间,慷慨激昂地“上书”,要求“变法”;然后“皇帝”和“大臣”们“震怒”,把“谭嗣同”“推出去斩了”。“谭嗣同”昂首挺胸,高喊“我自横刀向天笑”,然后“英勇就义”。
孩子们玩得很投入,很认真,可思源看着,心里却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是悲哀?谭先生的死,成了孩子们的游戏。
是欣慰?谭先生的精神,在孩子们心里留下了痕迹。
是复杂?这种简单的、甚至有些戏谑的传承,到底是好是坏?
他回家问父亲。
林知微听了,沉默了很久。
“孩子们的游戏,”他最终说,“是他们理解世界的方式。他们用游戏,模仿他们看到、听到、感受到的东西。谭先生的事,他们听大人说过,也许不懂背后的深意,可他们记住了‘变法’,记住了‘牺牲’,记住了‘我自横刀向天笑’。这,就是一种传承,一种最朴素、最直接的传承。”
他顿了顿,看着儿子:“重要的是,等他们长大了,会不会有人告诉他们,谭先生为什么变法,为什么牺牲,那句话背后,是什么样的精神,什么样的担当。如果有人告诉,他们就会从游戏,走向理解,走向真正的传承;如果没人告诉,游戏就只是游戏,热闹过后,什么也留不下。”
思源明白了:“所以……我们要做那个‘告诉’的人?”
“对。”林知微点头,“不只是告诉谭先生的事,是告诉所有该告诉的事——什么是实,什么是根,什么是本,什么是希望,什么是光,什么是扫尘埃。一点一点,一代一代,用我们能用的方式,告诉能告诉的人,让游戏变成理解,让热闹变成深思,让简单的模仿,变成真正的传承。”
思源用力点头:“我懂了。就像扫尘——不只要扫自己家的尘,也要帮别人扫;不只要扫眼前的尘,也要扫心里的尘;不只要自己明白,也要让别人明白。”
林知微欣慰地笑了。他看着儿子,这个在正月的喧闹中、在孩子们的游戏里、思考着这样深刻问题的少年,忽然觉得,这个民族,这个国家,真的有希望了。
因为,总有人在喧闹中,保持清醒。
总有人在游戏中,思考深意。
总有人在传承中,担起责任。
总有人在尘埃中,举起扫帚。
何处惹尘埃?
只要这样的人在,尘埃就惹不到根本,惹不到希望,惹不到那颗要扫尽一切蒙蔽、让光明普照的、不屈的心。
那就继续吧。
在喧闹中,保持清醒。
在游戏中,思考深意。
在传承中,担起责任。
在尘埃中,举起扫帚。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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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二月的惊雷
二月,惊雷乍起。
不是真的雷,是消息——从京城传来的,让人心惊肉跳的消息。
慈禧太后下诏,宣布“已亥建储”,立端王载漪之子溥儁为“大阿哥”,准备废黜光绪皇帝。朝野震动,天下哗然。
紧接着,各地传来电报:上海电报局总办经元善领衔,1231名士绅联名发电,反对废立;海外华侨纷纷致电朝廷,请求“保全皇上”;各国公使也表示“关切”,暗示不承认新帝……
风云突变,山雨欲来。
仁义街也感觉到了这震动。茶楼酒肆里,人们交头接耳,神色紧张;读书人聚在一起,议论纷纷,忧心忡忡;连普通百姓,也嗅到了空气中的不安,说话声音低了,走路脚步快了,脸上笑容少了。
林知微的杂货铺里,客人少了,话题却多了。每个来买东西的人,总要问一句:“林掌柜,听说了吗?皇上要废了……”
林知微总是摇摇头:“朝廷的事,咱们老百姓,不懂。”
是真的不懂吗?
不。他懂。他读过谭嗣同的《仁学》,知道君主立宪的道理;他听沈墨说过京城的局势,知道新旧势力的争斗;他经历过戊戌变法的失败,知道这个国家走在多么危险的边缘。
可他不能说。
因为他是小民,是商贾,是这条街上一个普通的杂货铺掌柜。他的一言一行,不只关乎自己,更关乎这个家,这条街,这些信任他、依靠他的街坊邻居。
他只能沉默,只能把忧虑藏在心里,把希望压在心底,把扫尘埃的扫帚握得更紧,把自己这一方天地,守得更稳,更净。
这天傍晚,陈启文来了。脸色凝重,步履沉重。
“林掌柜,”他关上门,压低声音,“出事了。”
林知微心里一紧:“怎么了?”
“我在天津认识的一个朋友,在电报局做事,刚刚托人捎来口信。”陈启文的声音更低了,“说朝廷正在追查联名电报的事,领头的经元善已经逃到澳门,但朝廷下了海捕文书,要抓所有联名的人。还说要清查各地‘不安分’的士绅商贾,特别是……和维新党有过往来的人。”
林知微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和维新党有过往来的人。
他算吗?
他收过谭嗣同的《仁学》,供在神龛里。
他收过沈墨的信和银票,按沈墨的嘱托开铺传希望。
他和陈启文这样的“维新余孽”交往密切。
如果真要查,他逃得掉吗?
“林掌柜,”陈启文看着他,眼神复杂,“要不……您出去避避风头?货栈我先帮您照看着,等风头过了……”
林知微摇了摇头。
“往哪儿避?”他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真要查你,躲到哪里都没用。再说了,”他顿了顿,看着货架上那些货物,看着墙上那幅松树画,看着神龛里那本《仁学》,“这是我的家,我的铺子,我的根。我走了,这些怎么办?文茵怎么办?思源怎么办?街坊邻居们怎么看?”
陈启文沉默了。他知道林知微说得对。这个时代,这个国家,真要抓你,躲是躲不掉的。重要的是,怎么面对,怎么坚守,怎么在惊雷中,保持那一份定力,那一份清醒,那一份不染尘埃的本心。
“那……怎么办?”陈启文问。
林知微走到门口,看着外面的街。二月的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又像是要下雪。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悠长而苍凉,像是这个时代的叹息。
“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林知微最终说,“开铺子,顾家,扎根本土,守实安住,传续希望。朝廷要查,就让他查。我没做过亏心事,没说过犯禁的话,没行过悖逆的事。我就是一个普通百姓,开个小铺子,养家糊口,与人为善,传续希望。如果这样都有罪,那这个国家,这个朝廷,也就没什么希望了。”
他说得很平静,很坚定,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可字字句句,都像钉子,钉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刻,钉在这条小小的仁义街上,钉在所有听到的人心里。
陈启文看着林知微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看似普通的杂货铺掌柜,其实是一座山——不高,不险,不奇,可扎根大地,咬定青山,任你风吹雨打,惊雷阵阵,我自岿然不动,我自守住本心,我自扫尽尘埃,我自亮着微光。
有这样的山在,有这样的普通人在,这个民族,这个国家,就还有根,就还有希望,就还能在惊雷中,等待雨过天晴,等待阳光普照。
“我明白了。”陈启文深深鞠了一躬,“我也该回去,该做什么,还做什么。货栈要开,洋货要进,希望要传。朝廷要查,就让他查。我也是一个普通百姓,开个小货栈,养家糊口,与人为善,传续希望。”
两人相视一笑。笑容里有沉重,有坚定,有在惊雷中依然选择站立、选择担当、选择希望的,无声的勇气和力量。
窗外,真的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不大,却绵密,像是要洗净这世间的尘埃,洗净这人心里的恐惧和迷茫。
那就让雨下吧。
洗净尘埃。
露出本真。
显出希望。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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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三月的春风
三月,春风又绿。
惊雷过后,春雨洗净,仁义街的柳树,又一次抽出了新芽。嫩绿嫩绿的,在春风里摇曳,像是劫后余生的生命,在展示着不屈的、向上的、充满希望的力量。
朝廷的清查,终究没有落到湘阴这样的小地方。也许是因为地方官不愿多事,也许是因为查无可查,也许是因为这个国家太大,问题太多,顾不上这些小鱼小虾。总之,风声渐渐平息,生活渐渐恢复,仁义街又回到了往日的节奏——平静,安稳,实在。
可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经历过惊雷的人,更懂得平静的可贵。
经历过风雨的人,更懂得阳光的温暖。
经历过恐惧的人,更懂得勇气的价值。
经历过尘埃的人,更懂得洁净的重要。
林知微的杂货铺,生意又好了起来。人们好像忘了二月的紧张,又像往常一样,来买东西,来聊天,来分享生活的点点滴滴。可林知微知道,有些人看他的眼神里,多了些东西——是敬佩,是信任,是“这个人靠得住”的认定。
文茵的希望绣坊,那批贺岁屏风绣好了。绸缎庄的东家亲自来验收,看了之后,大为赞赏,当场结了工钱,还又多订了一批货。女人们拿到钱,欢天喜地,文茵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轻松而自豪的笑容。
陈启文的货栈,进了一批新货——不是洋货,是国货。他托人在江西景德镇订了一批瓷器,碗、盘、碟、瓶,青花釉里红,素雅大方,价格实惠。他说:“洋货虽好,可咱们自己的东西,也不能丢。用洋货,是图方便;用国货,是守根本。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思源呢,这个三月,他做了一个决定。
“爹,娘,”吃晚饭的时候,他说,“我想去新式学堂读书。”
林知微和文茵都愣住了。
“新式学堂?”文茵问,“在哪儿?”
“在长沙。”思源说,“谭先生生前参与创办的时务学堂,虽然被查封了,可有些先生又办了个新学堂,叫‘求实学堂’,教新学,教洋文,教格致,教地理,教历史。我想去。”
林知微放下筷子,看着儿子:“为什么想去?”
思源想了想,说:“这大半年,我在家自学,读了很多书,想了很多人。我明白了谭先生为什么变法,明白了爹为什么开铺顾家,明白了娘为什么开绣坊,明白了陈叔为什么开货栈。可我觉得,还不够。这个世界很大,变化很快,洋人的东西,咱们得学;新式的学问,咱们得懂。如果只守在家里,只读旧书,只看到仁义街这一方天地,那……我就成不了真正的光,照不了真正的路,扫不了真正的尘埃。”
他顿了顿,声音更坚定:“我想去新学堂,学新知识,长新见识,交新朋友。然后,带着这些新的东西,回来,回到仁义街,回到这个家,用新的方式,继续开铺顾家,扎根本土,守实安住,传续希望。让希望,不只是旧的希望,也是新的希望;让光,不只是旧的光,也是新的光;让扫尘埃,不只是扫旧的尘埃,也是扫新的尘埃。”
这番话,说得林知微和文茵心里震动。
他们看着儿子,这个十四岁的少年,眼神清澈,目光坚定,话语清晰,思路明确。他已经不是那个需要他们手把手教的孩子了,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判断,自己的选择,自己的路。
“你想好了?”林知微问。
“想好了。”思源点头,“学堂四月开学,我现在去,还来得及。学费……我可以半工半读,帮学堂抄书,打扫,挣生活费。只要你们同意。”
林知微和文茵对视一眼。文茵的眼圈红了,可她点了点头。
“去吧。”林知微最终说,“鸟儿长大了,总要飞出去看看天。不过要记住——飞得再远,根在这里;学得再多,本不能忘;见识再广,实要守住;前路再新,希望要传。”
思源用力点头:“我记住了。根在这里,本不能忘,实要守住,希望要传。”
三月春风里,这个家,做出了一个新的决定。
放下孩子在身边的安全,拿起让孩子远行的风险。
放下旧的教育方式,拿起新的求学之路。
放下对未知的恐惧,拿起对未来的期待。
放下小家的小安稳,拿起大家的大希望。
何处惹尘埃?
只要心中有根,眼中有光,脚下有路,手中有扫帚,无论走多远,无论学多少,无论面对什么新的尘埃,都能扫得净,守得住,传得下去。
那就去吧。
飞出去。
学回来。
带着新的希望。
照亮更远的路。
扫尽更厚的尘埃。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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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四月的送别
四月,杨柳依依。
仁义街的柳树,已经绿叶成荫。长长的柳条垂下来,在春风里轻轻摆动,像是无数只手,在挽留,在送别,在诉说着这个季节特有的、温柔而伤感的离情。
思源要走了。
去长沙,去求实学堂,开始他的新求学之路。
行李很简单:一个包袱,几件换洗衣服,几本书,一方砚台——是谭嗣同留下的那方,林知微想了想,还是让思源带上了。他说:“这方砚,陪谭先生写了《仁学》,现在,让它陪你写你的学问,你的思考,你的希望。”
文茵给思源做了新鞋,新袜子,新里衣,针脚密密的,暖暖的,像是把所有的牵挂、所有的不舍、所有的爱,都缝了进去,要陪着儿子,走很远的路,过很多的日子。
陈启文送来一支钢笔,是洋货,他说:“学堂里写笔记,用这个方便。不过,”他顿了顿,“毛笔也不能丢。洋有洋的好,中有中的根,两手都要会,两手都要硬。”
街坊邻居们听说思源要去长沙读书,都来送行。张婶送来一包桂花糕,李嫂送来一双鞋垫,王姨送来一罐辣酱,赵姐送来一顶新帽子。东西不贵重,可情意重,像是这条街所有的温暖,所有的祝福,都要跟着这个少年,去远方,去闯荡,去成长。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思源就起来了。他穿上新衣,背上包袱,走到院子里,对着那幅松树画,深深鞠了一躬;对着神龛里那本《仁学》,深深鞠了一躬;对着父母,深深鞠了一躬。
“爹,娘,我走了。”
文茵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她抱住儿子,想说什么,却哽咽着说不出来。
林知微拍拍妻子的肩,然后看着儿子:“路上小心。到了学堂,好好学,好好交朋友,好好照顾自己。记住——根在这里,本不能忘,实要守住,希望要传。”
思源用力点头:“我记住了。”
他转身,走向门口。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看了一眼这个家——这个他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这个经历了崩塌又重建的地方,这个在尘埃中始终亮着光的地方。
然后,他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林知微和文茵送到街口。柳絮纷飞,像雪,像梦,像这个春天最后的、温柔的挽留。思源的背影在柳絮中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街角,消失在晨光里,消失在这个送别的四月清晨。
文茵的眼泪流个不停。林知微揽住她的肩,轻声说:“孩子长大了,总要飞的。”
“我知道。”文茵擦着眼泪,“可……心里空。”
“空,就把它填满。”林知微说,“用希望填满,用光填满,用等待填满,用相信填满。相信他会飞得很好,相信他会学得很好,相信他会带着新的希望回来,照亮更远的路。”
文茵靠在他肩上,点点头。
是啊,送别之难,难在放下。
放下孩子在身边的温暖,放下对他时时刻刻的牵挂,放下那份“我在他就在”的安全感。
可放下,是为了拿起。
拿起对他独立成长的信任,拿起对他远行求学的支持,拿起对“他会更好”的期待,拿起对“希望在新一代身上”的坚信。
何处惹尘埃?
只要心中有信任,眼中有期待,脚下有等待,手中有传承,送别就不是结束,是另一种开始;放下就不是失去,是另一种得到;尘埃就不是蒙蔽,是另一种滋养。
那就送别吧。
放下吧。
等待吧。
相信吧。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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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五月的等待
五月,等待的季节。
思源走了快一个月了。第一封信,是在到长沙的第十天寄来的。信不长,但字迹工整,语气平稳:
“父母亲大人膝下:儿已平安抵长沙,学堂环境尚可,师长和善,同窗友善。每日课程:上午国文、历史、修身,下午算学、格致、洋文。功课虽紧,但儿能适应。伙食尚可,住宿洁净,请勿挂念。儿会勤勉向学,不负所望。惟夜深人静时,思及家中二老,心中牵挂,难以成眠。望二老保重身体,勿以儿为念。儿思源敬上。”
文茵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每一个字都看进眼里,读进心里。然后小心地折好,收在梳妆盒的最底层,和那些重要的东西放在一起。
林知微看了信,心里踏实了些。孩子适应了,这就好。剩下的,就是等待——等待他学成,等待他成长,等待他带着新的东西回来。
等待的日子里,生活还在继续。
杂货铺的生意,进入了平稳期。林知微不再追求扩张,而是稳扎稳打,把服务做好,把信誉守住。他甚至在铺子里设了个小小的“读书角”,放了几把椅子,一张桌子,几本闲书——有《三国》《水浒》,也有新式的《时务报》《申报》剪贴本。街坊邻居们来买东西,没事就坐那儿看看书,聊聊天,成了仁义街一个小小的文化沙龙。
文茵的希望绣坊,接了个大单子——县衙要重修后花园,需要一批绣品装饰亭台楼阁。花样复杂,工期长,但报酬丰厚。文茵接了,带着女人们日夜赶工。她把绣坊正式命名了——“希望绣坊”的匾额挂在门口,是林知微写的字,朴拙有力,像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写在了那四个字里。
陈启文的货栈,生意越来越好。他不再只卖洋货,也开始卖国货,甚至尝试把一些湘阴的土特产——茶叶、腊肉、干菜——卖到外地去。他说:“洋货要进,国货要出,这样才是流通,才是活水,才是希望。”
等待的日子里,林知微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思源种的那些花。月季开了,红艳艳的;茉莉开了,香喷喷的;栀子开了,白生生的。开得很好,很旺,像是知道小主人不在,要替他守护这个家,照亮这个院子,传递这份希望。
有时候,他会想起谭嗣同,想起沈墨,想起那些已经离开的、或远或近的人。他们像种子,撒出去了;像光,照出去了;像扫帚,扫出去了。现在,轮到思源这一代了。
他们会怎么样?
会学成什么样?
会成为什么样的光?
会扫什么样的尘埃?
他不知道。
但他相信。
相信种子会发芽。
相信光会传递。
相信扫帚会一代一代传下去。
相信希望,永远不会熄灭。
这就够了。
五月的阳光很好,暖暖的,柔柔的,照在院子里,照在花上,照在林知微身上。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份温暖,这份等待,这份在尘埃中始终亮着的、安静的、坚定的希望。
何处惹尘埃?
只要心中有等待,眼中有相信,脚下有坚守,手中有传承,尘埃就只是尘埃,风吹就散,雨打就消,阳光一照,就显露出底下那坚实的大地,那深扎的根,那长久的、不屈的、永远向前的希望。
那就等待吧。
安静地。
坚定地。
充满希望地。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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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何处惹尘埃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