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十三卷·放下之难
第七十章 正月的烟花
正月的烟花,比往年都亮。
仁义街上空,一朵朵烟花炸开,红的,绿的,金的,银的,在漆黑的夜空里绽放,绚烂夺目,转瞬即逝。孩子们在街上仰着头,拍着手,欢呼着,像是要把积攒了一年的快乐,都在这一夜,在这烟花里,尽情释放。
林家小院里,思源也仰着头看烟花。烟花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明暗暗的,那双眼睛里,却不像其他孩子那样纯粹的快乐,而是多了一丝若有所思的怅惘。他手里握着一支没点燃的烟花棒,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放下了。
“怎么不放?”林知微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火折子。
思源摇摇头:“爹,你说……烟花这么好看,为什么只能亮一会儿?”
林知微在他身边坐下,也仰头看着夜空。一朵金菊在头顶炸开,千丝万缕的金线垂下来,像一棵倒长的树,美得惊心动魄,却又在下一瞬,消散无踪。
“因为最美的东西,往往最短暂。”林知微缓缓说,“烟花知道自己只能亮一会儿,所以才用尽全力,开得那么灿烂。人也一样——知道生命有限,才要活得用力,活得明白。”
思源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谭先生……也像烟花么?”
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刺进林知微心里。他转头看向儿子,十三岁的少年已经有了清晰的轮廓,眉目间隐约可见祖父的风骨,可眼底那抹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重,让他心头一紧。
“谭先生不是烟花。”林知微伸手揽住儿子的肩,“烟花是让人看的,谭先生是为了让人醒的。烟花灭了就没了,谭先生虽然走了,可他留下的东西——那本书,那些话,那种精神——会一直亮着,像星星一样,一直在天上。”
思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问:“爹,如果我们早知道谭先生会死,该劝他别去京城么?”
这个问题太重了,重得林知微一时说不出话。劝?怎么劝?用什么立场劝?用“活下去”劝一个愿意为理想赴死的人?用“日子还长”劝一个看到国家危急的人?
他想起沈墨送来的那方砚台,想起祖父在松树画上题的“咬定青山不放松”,想起谭嗣同在《仁学》里写的“我自横刀向天笑”。有些东西,是不能劝的,就像你不能劝一座山别那么高,不能劝一条河别那么急。
“不该劝。”林知微最终说,“就像不该劝松树别长在石缝里,不该劝烟花别那么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自己的路。谭先生选了那条最难的路,那是他的选择,他的担当。我们能做的,不是劝他回头,是记住他走过的路,守住他留给我们的东西,然后,走好自己的路。”
思源低下头,手里的烟花棒在指间转着。远处的烟花还在绽放,一簇接着一簇,把夜空染成五彩的画布,可那些绚烂的颜色映在他眼里,却都褪成了黑白。
“可是爹,”少年的声音有些发颤,“我……我不想做烟花。我想做星星,一直亮着的那种。”
林知微心里一震。他想起谭嗣同那封信里的话——“千千万万如兄者,乃国之根基,民之希望。”是啊,烟花虽然绚烂,但根基是朴素的,希望是长久的。谭先生那一代人是烟花,用生命划破黑暗;他们这一代人,该是星星,是根基,用漫长的坚守,照亮前路。
“那就做星星。”林知微握紧儿子的手,“不做烟花,做星星。不追求一瞬间的绚烂,追求长久的亮光。把根扎深,把本守住,把日子过实,把家顾好,把希望留住。这样的亮,虽然不耀眼,但长久,但实在,但能照亮更多的人,更长的时间。”
思源抬起头,眼睛里的怅惘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而坚定的光。他用力点头:“嗯,我做星星。做长长久久亮着的星星。”
父子俩就这样并肩坐着,看着远处的烟花渐稀渐散,看着夜空重新归于深沉的墨蓝,只有几颗早春的星,在夜空中固执地亮着,虽然微弱,却穿透了烟花散尽后的硝烟味,静静地,长久地,亮着。
文茵从屋里出来,端着一盘刚出锅的元宵。热腾腾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里升腾,带着芝麻和花生的甜香。
“看什么呢?烟花都放完了。”她笑着说。
“在看星星。”思源接过碗,舀了一颗元宵,“娘,以后我不放烟花了,我要做星星。”
文茵愣了愣,看向丈夫。林知微微微点头,眼里有欣慰,也有沉重。
“好啊,”文茵在儿子身边坐下,“星星好,星星亮得久。咱们一家,都做星星。”
三人吃着元宵,看着夜空。烟花散尽了,可空气中还弥漫着硫磺的味道,像是这个时代特有的、混杂着希望与绝望、绚烂与灰烬的气息。而在那气息之上,星星无言地亮着,一颗,两颗,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像是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这片土地,这些人家,这些在放下与拿起之间、在短暂与长久之间、在绚烂与朴素之间,艰难而坚定地寻找着自己位置的生命。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子时了,正月十五过了,年真的过完了。
“该睡了。”林知微说。
思源站起身,把没点燃的烟花棒仔细地收进匣子里,然后对着夜空,深深鞠了一躬。不是对烟花,是对星星;不是对绚烂,是对长久;不是对逝去,是对未来。
然后他转身进屋,脚步很轻,却很稳。
林知微和文茵还坐在院子里。月亮升起来了,清辉洒下来,把地上的烟花碎屑照得白花花的,像是这个夜晚最后的、苍白的叹息。
“孩子……长大了。”文茵轻声说。
“是啊,”林知微握住她的手,“长大了。知道什么该拿起,什么该放下;什么是一时的绚烂,什么是长久的亮光。”
“可放下……难啊。”文茵看着夜空,眼里有泪光,“放下过去的繁华,难;放下失去的亲人,难;放下心里的不甘和遗憾,更难。”
林知微沉默了很久。他想起林府的崩塌,想起老太爷的去世,想起谭嗣同的血,想起这大半年来,一次次不得不放下的东西——家产,体面,安稳,甚至是一些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信念和希望。
放下,确实难。像从心上剜肉,像从骨里抽髓。可有些东西,不放下,就没办法拿起新的;不放下旧的繁华,就没办法拥抱新的朴素;不放下昨日的绚烂,就没办法成为今日的星星。
“难也要放。”他最终说,“就像树要落叶,才能长新芽;人要放下,才能往前走。放下不是忘记,是把该记住的记在心里,把该感恩的放在心里,然后,轻装上阵,继续往前走,走向新的天,新的地,新的日子,新的希望。”
文茵靠在他肩上,眼泪终于掉下来。不是悲伤的泪,是释然的泪。是啊,放下难,可不放下,更难。背着过去的包袱,走不动未来的路;抱着昨日的绚烂,看不见今日的星光。
那就放吧。
放下一时的绚烂,拿起长久的亮光。
放下不该留的,拿起该守的。
放下难舍的,拿起该担的。
然后,继续往前走,像星星一样,虽然缓慢,虽然微弱,却长久,却坚定,却能在漫长的黑暗里,照亮自己,也照亮同路的人。
那就够了。
真的够了。
夜更深了。
星星更亮了。
院子里,很静,很暖。
放下之难,还在心里。
可放下之后的路,已经在脚下。
永远在那里。
照亮前路。
温暖人心。
给予力量。
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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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二月的残雪
二月,残雪未消。
仁义街的背阴处,还有薄薄的雪层,白得有些脏了,边缘化开,渗进青石板缝里,成了湿漉漉的黑。向阳的地方,雪化了,露出下面枯黄的草,还有去年秋天没扫净的落叶,泡在雪水里,软塌塌的,像是时间的尸体,在早春的阳光里,慢慢腐烂,又慢慢滋养着新的生命。
杂货铺门口,林知微正在扫雪。扫帚划过湿漉漉的地面,发出沙沙的响声,不脆,不清,带着一种黏腻的、拖泥带水的沉重。他扫得很慢,一下,又一下,像是在清扫心里的什么,也像是在准备迎接什么。
扫到墙角时,扫帚碰到了什么东西——硬硬的,小小的。他弯下腰,拨开残雪,看见一块青灰色的瓦片。瓦片是碎的,边缘很锋利,上面还粘着干枯的苔藓,是去年秋天那场大风,从哪家屋顶上刮下来的,一直埋在这里,埋在雪下,直到现在,才重见天日。
他捡起瓦片,在手里掂了掂。很轻,很脆,一用力就能掰断。可就是这样脆弱的东西,曾经在屋顶上,为某个家庭遮风挡雨,为某个生命提供庇护。现在碎了,没用了,该扔了。
可不知为什么,他没有扔。他拿着瓦片,走到井边,打了一桶水,把瓦片洗干净。水很凉,冻得手指发红。洗干净后,瓦片露出了本来的颜色——青灰色,带着细微的气孔,边缘有烧制时留下的、不规则的痕迹。阳光照在上面,泛着一种朴素的、温润的光。
他拿着瓦片,看了很久。然后走到院子角落,在他种的那些花旁边,找了个地方,小心地把瓦片立在那里。碎瓦片立在泥土里,歪歪斜斜的,不好看,可它在那里,像一个小小的、沉默的纪念碑,纪念着那些已经破碎的、却曾经有用的东西,也纪念着这个早春的午后,这份放不下、却又不得不放的、复杂而微妙的心情。
思源从屋里出来,看见父亲在立瓦片,走过来。
“爹,这是什么?”
“一块碎瓦。”林知微说,“从雪里扫出来的。”
“碎了还留着做什么?”
林知微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碎了,可它曾经完整过,曾经有用过。留着,不是要用它,是要记住它——记住它曾经遮过风,挡过雨,护过某个家。就像……”他顿了顿,“就像有些人,有些事,虽然过去了,虽然回不来了,可他们存在过,有用过,给过我们温暖和庇护。我们不能一直抱着不放,可也不能完全忘记。留着一点痕迹,立在这里,提醒自己——放下,但不是遗忘;告别,但不是抹去。”
思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蹲下身,看着那块碎瓦片。瓦片在早春的阳光里,安静地立着,边缘的苔藓已经干了,成了灰褐色,像老人斑,记录着岁月的痕迹。可那青灰色的瓦身,在阳光下,却泛着一种奇特的、近乎温柔的光。
“就像谭先生,”思源忽然说,“虽然不在了,可他的书在,他的话在,他留给我们的精神在。我们不能一直抱着悲伤不放,可也不能忘记他。要留着那些书,那些话,那种精神,像这块瓦片一样,立在心里,提醒自己,也照亮前路。”
林知微心里一震。他看着儿子,看着这个十三岁的少年,用最朴素的语言,说出了最深刻的道理——放下之难,不在于放下东西本身,而在于放下之后,如何安放记忆,如何安放情感,如何在不遗忘的前提下,继续前行。
“你说得对。”林知微摸摸儿子的头,“就像这块瓦片,碎了,没用了,可我们洗干净,立在这里,不是要用它,是要记住它曾经完整的样子,曾经有用的样子。然后,继续种我们的花,过我们的日子,让新的生命,在旧的痕迹旁边,生长,开花,结果。”
父子俩就这样蹲在院子角落,看着那块碎瓦片,看着旁边刚刚冒出嫩芽的月季、茉莉、栀子。残雪在融化,雪水渗进土里,滋润着那些嫩芽。阳光很好,暖洋洋的,驱散了早春的寒意。
远处传来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悠长而甜腻,像是要把冬天的最后一点苦涩,都化成糖,裹在山楂上,卖给孩子们,让他们在甜里,忘记苦,也在甜里,记住甜。
是啊,林知微想。放下之难,就像这残雪——不化,春天不来;化了,又湿又冷,拖泥带水。可总得化,总得扫,总得在湿冷和泥泞中,开辟出一条路来,让新的生命,有机会生长,有机会开花,有机会在旧的痕迹旁边,活出自己的样子,亮出自己的光。
那就扫吧。
扫掉残雪。
立起碎瓦。
种下新花。
放下该放的。
拿起该拿的。
记住该记住的。
忘记该忘记的。
然后,继续过日子,继续往前走,继续在放下与拿起之间,在遗忘与铭记之间,在破碎与完整之间,寻找那条最艰难却也最真实的路——生活的路,希望的路,长长久久亮着的星星的路。
那就够了。
思源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爹,我去温书了。”
“去吧。”
少年转身进屋,脚步很轻,却很稳。林知微还蹲在那里,看着那块碎瓦片。阳光移过来,把瓦片的影子投在地上,短短的一截,像个沉默的句号,结束了什么,又开始了什么。
他站起身,拿起扫帚,继续扫雪。扫帚划过湿漉漉的地面,沙沙的响声,在这个早春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格外真实,像是时间的声音,生命的声音,放下与拿起的声音,破碎与完整的声音,残雪与新芽的声音,旧瓦与鲜花的声音。
一切都在这里。
一切都在发生。
一切都在继续。
永远在那里。
照亮前路。
温暖人心。
给予力量。
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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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三月的柳芽
三月,柳芽新绿。
仁义街两边的柳树,枝条上冒出了嫩黄的芽,星星点点的,在春风里轻轻摇曳,像是无数双好奇的眼睛,刚刚睁开,打量着这个还有些寒冷、却已经充满生机的世界。
杂货铺里,生意清淡了些。春天是播种的季节,人们忙着农活,没那么多时间来买日用品。林知微也不急,正好趁这空当,把货架上的货物重新整理一遍,该补的补,该换的换,该进的进。
正忙着,门外进来一个人。脚步很轻,带着些迟疑。林知微抬起头,看见来人,又愣住了。
是陈启文。
不是去年九月那个穿着青布长衫、脸上带着疲惫和迷茫的青年,而是一个穿着半旧棉袍、肩上搭着个布包袱、脸上带着风尘和坚毅的、更像劳动者的陈启文。他站在铺子门口,环顾了一下,目光落在林知微脸上,笑了。
“林掌柜。”他开口,声音很稳,带着一种朴实的、踏实的底气。
“陈公子。”林知微放下手里的货,“你这是……”
“我要走了。”陈启文走进来,把包袱放在柜台上,“去天津。那边有个洋行招学徒,我考上了。虽然要从头学起,虽然工钱不多,可……是条新路。”
天津。洋行。学徒。这些词从陈启文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陌生与希望的光彩。林知微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在知府衙门里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如今变成了这副模样——脸上有了风吹日晒的痕迹,手上有了劳作留下的茧,眼里没了迷茫,只剩下一种清晰的、向着某个目标前行的坚定。
“好啊,”林知微点点头,“是条新路。去了好好学,好好干。”
“嗯。”陈启文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碎银子,还有一串铜钱。他把布包推到林知微面前,“林掌柜,这是我这个月在私塾攒下的工钱,还有……家里最后一点积蓄。不多,可我想……还您。”
还。这个字让林知微心里一动。他看着那些碎银子和铜钱,看着陈启文那双真诚的、带着恳求的眼睛,摇了摇头。
“不用还。”他说,“我说过,过日子,不是谁欠谁,谁还谁。是互相帮衬,互相理解,互相往前走。你现在找到新路了,能往前走了,这就是最好的回报。”
陈启文的眼眶红了。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林掌柜,我知道您不图回报。可这些钱……我必须还。不是还债,是还情——还您那份不怪我、还愿意教我做人的情;还您那份在我最迷茫的时候,给我一点光、一点希望的情。”
他抬起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有掉下来:“这大半年,我常常想起您说的话——实,根,本。我在私塾里教孩子识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一笔一划地教,教他们做人,教他们道理。虽然累,虽然钱少,可心里是实的,脚是稳的。这份实和稳,是您给我的。现在我要去天津了,要走新的路了,这些钱……就当我给您的谢礼,也当是我把这份实和稳,还给您一部分,让您知道,您给我的东西,我没有丢,我会带着它,走更远的路。”
林知微沉默了。他看着陈启文,看着这个曾经傲慢、曾经迷茫、如今却如此坚定、如此清醒的青年,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那情绪里有感动,有欣慰,也有一种说不清的、近乎悲壮的释然。
是啊,还。不是还债,是还情。是把自己从别人那里得到的光和希望,转化成自己的实和稳,然后再用自己的方式,还回去,传下去,让这份光和希望,不因一个人的离开而消失,而因更多人的传递而延续,而壮大。
那就收下吧。林知微想。不是收钱,是收情,是收这份在放下与拿起之间、在迷茫与坚定之间、在得到与归还之间,艰难而珍贵的传承和延续。
他伸出手,接过那个小布包。碎银子很轻,铜钱很沉,可更轻也更沉的,是这份情,这份在生活的磨砺中,淬炼出来的、朴素的、却无比珍贵的感恩和回馈。
“好,”他最终说,“我收下。但这不是结束,是开始——你带着实和稳去天津,我带着这份情继续开铺子。咱们都走自己的路,都过自己的日子,都用自己的方式,把这个时代,这个国家,这个民族,一点点地,往好的方向,往前推,往上拉。”
陈启文用力点头,眼泪终于掉下来。不是悲伤的泪,是释然的泪,是感恩的泪,是放下过去的包袱、拿起未来的担子、在泪水中洗净眼睛、看清前路的、沉重却明亮的泪。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背起包袱,走出了铺子。
林知微站在门口,看着他消失在春风里,消失在柳芽新绿的街口。那背影,不再佝偻,不再迷茫,而是挺直的,坚定的,像一棵在早春里抽出新芽的柳树,虽然经历了严冬,虽然枝条上还有伤痕,可新芽已经冒出,希望在生长,路在延伸。
那就是放下之难吧。他想。放下过去的身份,放下曾经的傲慢,放下不该留的包袱,放下难舍的情感和记忆。难,真的难。可放下了,才能拿起新的——拿起实和稳,拿起责任和担当,拿起在生活的磨砺中淬炼出来的、更加清晰而坚定的自我和方向。
陈启文放下了,拿起了。
他也放下了,拿起了。
这个时代里的很多人,都在放下与拿起之间,艰难而坚定地,寻找着自己的路。
那就走吧。
放下该放的。
拿起该拿的。
然后,继续往前走,像柳树一样,在春风里,抽出新芽,在阳光下,生长希望,在时间的河流里,扎下更深、更稳的根。
那就够了。
真的够了。
铺子里,很静。
只有春风从门缝吹进来,带着柳芽的清香。
林知微转身,走回柜台后,把那个小布包小心地收好。不是收钱,是收一份情,一份在放下之难中淬炼出来的、朴素的、却无比珍贵的感恩和传承。
然后,他继续整理货物。手很稳,心很静。
窗外,柳芽在春风里轻轻摇曳。
放下之难,还在继续。
可放下之后的路,已经在脚下,在春风里,在柳芽的新绿里,清晰而坚定地,延伸着。
永远在那里。
照亮前路。
温暖人心。
给予力量。
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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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四月的细雨
四月,细雨霏霏。
仁义街笼罩在一片蒙蒙的烟雨里,青石板路湿漉漉的,泛着幽暗的光。行人撑伞匆匆走过,伞面在雨里开出朵朵暗淡的花,又迅速合拢,消失在巷口。柳树的枝条被雨水洗得青翠,嫩芽已经舒展开来,成了小小的叶子,在细雨里轻轻颤动,像是刚刚苏醒的生命,在试探着这个湿润而温柔的世界。
杂货铺里,林知微正在盘点货物。春雨时节,生意更淡了。他不急,慢慢地盘,一件一件地清点,一样一样地核对。手指抚过那些布匹,那些棉絮,那些针头线脑,那些油盐酱醋,像是抚过这个家的命脉,抚过这段生活的筋骨,也抚过自己心里那些在放下与拿起之间、慢慢沉淀下来的、清晰而坚实的认知和力量。
盘到一半,门外传来马车的声音,很轻,停在铺子门口。接着是敲门声,不急不缓,带着一种从容的、尊重的节奏。
林知微去开门。门外站着沈墨的仆从,穿着整洁的灰布衣衫,手里拿着封信。
“林掌柜,”仆从躬身,“我家老爷给您的信。”
林知微接过信。信很厚,信封是上好的宣纸,上面是沈墨的亲笔:“知微贤侄亲启”。他道了谢,仆从便躬身退下,马车轻悄地驶走了。
他拿着信,回到柜台后,小心地拆开。里面是厚厚一叠信纸,还有一张银票。银票的面额不大,可对现在的他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信纸上,是沈墨工整的小楷,字字清晰,句句沉郁。
“知微贤侄:见字如晤。京中局势,日益危殆。旧党猖獗,新政尽废,有识之士,或囚或贬,或隐或逃。老夫近日亦觉风声鹤唳,故决定离京南下,暂避风头。此去经年,或难再见。”
看到这里,林知微的心沉了下去。沈世伯也要走了。像谭先生一样,像柳先生一样,像这个时代里很多有识之士一样,不得不离开,不得不放下,不得不去寻找新的安身之所,新的希望之地。
他继续往下看。
“临行前,有几件事,须交代于你。一者,你祖父那幅松树画,你已挂于墙上,日日瞻仰,此甚好。然画易损,精神不灭。望你不仅挂画,更要悟画中之意——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此非仅松树之精神,亦我辈读书人当有之节操。无论身在何处,境遇如何,根不能丢,本不能忘,风骨不能折。”
“二者,谭嗣同之《仁学》,你已供于龛中,日日相对,此亦甚好。然书易焚,精神不灭。望你不仅供书,更要读书中之理——变法维新,非一人之事,乃万民之事;非一时之事,乃万世之事。其路虽阻,其志不泯。你等平民百姓,虽不能持刀上阵,呐喊冲锋,然能守实安住,扎根本土,保家卫国,此亦维新之根基,希望之所在。”
“三者,附上银票一张,数目不多,略表心意。非为接济,乃为投资——投资于你之铺子,你之家,你之希望。望你善用此银,将铺子稍加扩充,添置新货,改善经营。如此,不仅可养家糊口,更可为街坊邻里提供便利,为社区稳定贡献微力。此即平民之维新,生活之希望。”
“四者,老夫此去,归期未定。然无论天涯海角,心系故土,情牵后辈。望你继续开铺顾家,扎根本土,守实安住,传续希望。千千万万如你者,乃国之根基,民之希望。有你们在,则国不亡,族不灭,希望不熄。”
“临书仓促,不尽所言。望自珍重。沈墨手书。”
信看完了。林知微拿着信纸,手有些抖。不是悲伤,不是惶恐,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被托付的、被信任的、也被期待的重量。
沈世伯也要走了。带着对时局的忧虑,带着对未来的迷茫,也带着对他这样的普通人、这样的平凡生活、这样的朴素希望的、最后的嘱托和期待。
而他,能做什么?
继续开铺子。顾家。扎根本土。守实安住。传续希望。
就像沈世伯说的,这就是平民之维新,生活之希望。不是轰轰烈烈,不是惊天动地,而是在最平凡的位置上,用最实在的方式,维系着这个社会的根基,守护着这个民族的元气,积累着这个国家的能量,等待着,也创造着那个更好的未来。
那就继续吧。
放下对时局的忧虑,拿起对生活的责任。
放下对远方的牵挂,拿起对当下的珍视。
放下对逝者的悲伤,拿起对生者的担当。
放下该放的一切,拿起该拿的一切。
然后,继续开铺子。继续顾家。继续扎根本土。继续守实安住。继续传续希望。
用沈世伯给的银票,把铺子稍加扩充,添置新货,改善经营。用沈世伯的嘱托,把根扎得更深,把本守得更牢,把实做得更稳,把安住定得更坚。用沈世伯的期待,把希望传得更远,照得更亮,给更多的人,更长的时间。
那就够了。
真的够了。
窗外,细雨还在下。
柳树的叶子在雨里更绿了,嫩生生的,像是刚刚长出的希望,虽然脆弱,却充满生机。
林知微收起信,收起银票,继续盘点货物。手很稳,心很静。
放下之难,还在心里。
可放下之后的路,已经在脚下,在细雨中,在柳叶的新绿里,在沈世伯的嘱托和期待里,清晰而坚定地,延伸着。
永远在那里。
照亮前路。
温暖人心。
给予力量。
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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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五月的榴花
五月,榴花似火。
仁义街两边的石榴树,又开花了。红艳艳的,一朵朵,一簇簇,在绿叶间燃烧着,像是要把这个春天所有的热情,所有的希望,所有的生命力,都化作这炽烈的红,绽放在五月的阳光下,绽放在这个虽然经历了风雨、却依然在向前走的季节里。
杂货铺扩充了。林知微用沈墨给的银票,把隔壁空着的小屋租了下来,打通了墙,货架多了,货物全了,铺面宽敞了,光线明亮了。他进了些新货——文具,纸张,还有几样简单的洋货,像洋火,洋皂,洋钉。这些东西新鲜,实用,卖得很快。街坊邻居们都说,林掌柜的铺子,越来越像样了。
是啊,像样了。不只是铺子像样了,日子也像样了,家也像样了,心里也像样了。根扎得更深了,本守得更牢了,实做得更稳了,安住定得更坚了,希望传得更远了。
思源种的那些花,也开了。月季开了,红艳艳的,像小小的火苗;茉莉开了,白生生的,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栀子开了,香得浓郁,香得霸道;就连牡丹,也开了一朵,虽然不大,不艳,可那层层叠叠的花瓣,那雍容华贵的姿态,像是在告诉人们,再朴素的院子,也能开出富贵花,再平凡的生活,也能有惊艳的时刻。
这天午后,铺子里没什么客人。林知微坐在柜台后,正在看思源的功课。思源现在不去学堂了,就在家里自学。林知微每天抽空教他,文茵也教他女红和家务。孩子学得很认真,字写得越来越好,道理懂得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沉稳,越来越像个小大人了。
“爹,”思源指着书上一段话,“这里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是什么意思?”
林知微想了想,说:“意思是,君子要专注于根本,根本立住了,道——就是做人的道理、处世的准则——自然就会产生。就像咱们家,根本是什么?是实,是根,是安住,是希望。咱们专注于这些根本,把它们立住了,那咱们的生活之道、为人之道、持家之道,自然就会清晰,就会稳固,就会长久。”
思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谭先生的道,是什么?”
这个问题让林知微沉默了。谭先生的道,是什么?是变法维新?是冲决网罗?是“我自横刀向天笑”?都是,又都不是。那些是表象,是手段,是路径。真正的道,也许是更深的东西——是对国家的爱,对民族的责任,对理想的执着,对牺牲的坦然,对后来者的期待和托付。
“谭先生的道,”他最终说,“是爱国之道,是担当之道,是牺牲之道,也是希望之道。他爱这个国家,所以愿意为它变法;他担当这个民族的责任,所以愿意为它牺牲;他牺牲自己,是为了给后来者带来希望。他的道,虽然走了,可留下来了,在书里,在信里,在我们心里,成了我们的根,我们的本,我们安住和希望的、一部分重要的来源和支撑。”
思源用力点头,眼睛亮了:“我懂了。就像这榴花,虽然开得热烈,可它的根本,是石榴树;石榴树的根本,是根和土。花会谢,可根和土在,明年还会开。谭先生就像榴花,虽然谢了,可他的根本——爱国,担当,牺牲,希望——还在,在我们心里,在千千万万人心里,所以他的道,不会断,不会灭,会一直传下去,开下去。”
林知微心里一震。他看着儿子,看着这个十四岁的少年,用榴花作比,说出了如此深刻、如此贴切的道理。是啊,谭先生是榴花,热烈,绚烂,短暂,可他的根本,留下来了,在民族的土壤里,在后来者的心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永不中断,永不熄灭。
那就是放下之难吧。他想。放下一个人的生命,难;放下一个人的牺牲,难;放下一个人的理想和信念,更难。可如果能看到,那个人的根本,已经融入了更大的根本——民族的根,国家的本,千千万万人共同的安住和希望——那放下,也许就不那么难了。因为放下的是形式,拿起的是精神;放下的是个体,拿起的是整体;放下的是短暂的绚烂,拿起的是长久的根本和传承。
就像榴花。放下今年的花,拿起明年的花;放下这一朵的绚烂,拿起满树的热烈;放下个体的生命,拿起整个种族、整个季节、整个生命的延续和轮回。
那就放下吧。
放下对谭先生个人的悲伤和怀念。
拿起他留给我们的根本和精神。
放下对变法失败的遗憾和无奈。
拿起对民族复兴的期待和努力。
放下对时局动荡的忧虑和惶恐。
拿起对生活本真的坚守和创造。
放下该放的一切。
拿起该拿的一切。
然后,继续过日子,继续往前走,继续在榴花的热烈里,在石榴树的沉稳里,在根和土的深厚里,活出自己的样子,亮出自己的光,传续自己的希望,也传续谭先生、沈世伯、祖父、所有已经离开和即将离开的人,留给我们的根本和精神。
那就够了。
真的够了。
铺子里,很静。
只有窗外榴花的热烈,透过窗纸,映进来一片暖融融的红光。
思源继续看书,林知微继续看账本。
放下之难,还在心里。
可放下之后的路,已经在脚下,在榴花的热烈里,在石榴树的沉稳里,在根本和精神的传承里,清晰而坚定地,延伸着。
永远在那里。
照亮前路。
温暖人心。
给予力量。
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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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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