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四卷·爱己之衡
第三十三章 杂货铺的腊月
腊月里的仁义街,冷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天还没亮透,林知微就开了铺子门。一股白雾似的寒气涌进来,扑在脸上,刀割似的疼。他搓了搓手,呵出一团白气,看着那白气在昏暗的光线里慢慢散开,消散在清晨凛冽的空气里。
铺子里很暗,只有门口透进些微的晨光。他点起油灯,昏黄的光晕在黑暗中晕开,勉强照亮了柜台和货架。那些货物——针线、油盐、粗布、陶器——在灯光下泛着朴素的光泽,像是这个寒冬里,唯一温暖而实在的东西。
他走到柜台后,坐下,翻开账本。毛笔已经冻硬了,他呵了几口气,等笔尖软了些,才蘸了墨,开始记账。笔尖落在纸上,沙沙地响,在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清晰。
腊月是生意最好的时候。年关将近,家家户户都要置办年货,油盐酱醋、针头线脑,都比平时卖得多。这半个月来,铺子每天都能进账百来个铜板,虽然不多,可对于这个刚刚站稳脚跟的小家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安慰。
他记着账,手指冻得有些僵硬,写出来的字比平时歪了些。可他写得很认真,一笔一划,把每一笔收入、每一笔支出,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是这个家的命脉,是他用双手挣来的、最真实的希望,不能有半点马虎。
记完了账,他合上账本,站起身。腿脚有些麻,他在铺子里慢慢走了几步,活动活动筋骨。走到门口时,他推开一条缝,往外看。
街面上还很暗,只有几盏灯笼亮着,暖黄的光晕在寒雾里晕开,朦朦胧胧的,像是梦境里的光。远处传来鸡鸣,嘶哑的,断断续续的,像是这个寒冬里,生命挣扎的声音。
他看了很久,然后关上门,走回柜台后。油灯的火苗跳动着,光影在墙上摇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摇晃着,像个孤魂。
可他知道,自己不是孤魂。他有文茵,有思源,有这个铺子,有那个虽然小却温暖的家。他们是他的责任,是他的牵挂,也是他在这个寒冬里,最坚实、也最温暖的依靠。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是女人的步子。他抬起头,看见文茵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个食盒。
“这么早就来了?”他站起身。
“给你送早饭。”文茵把食盒放在柜台上,打开。里面是一碗热粥,两个馒头,还有一小碟咸菜。粥还冒着热气,白蒙蒙的,在寒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温暖。
“思源呢?”他问。
“还睡着。”文茵说,“昨天念书念得晚,让他多睡会儿。”
林知微点点头,端起粥碗。粥很烫,他吹了吹,喝了一口。热流顺着喉咙滑下去,一路暖到胃里,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你也吃。”他说。
“我吃过了。”文茵在柜台边的凳子上坐下,看着他吃,“今天冷,多穿点。”
“知道。”
两人不再说话。林知微安静地喝着粥,文茵安静地看着他。铺子里很静,只有喝粥的轻微声响,还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晨光从门缝漏进来,渐渐亮起来,把铺子里的黑暗一点点驱散。
喝完了粥,林知微放下碗。文茵收拾食盒,他重新坐下,准备开门营业。
“今天要进些货。”他说,“盐快没了,醋也不多了。还要进些红纸,年关近了,写春联用。”
“钱够么?”文茵问。
“够。”林知微从钱匣里数出一些铜板,“这些是进货的钱。剩下的,留着过年。”
文茵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她提着食盒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晚上早点回来。思源说要跟你学写春联。”
“好。”
文茵推门出去了。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把寒冷关在外面,也把温暖关在里面。林知微坐在柜台后,看着那扇门,看了很久。
然后他站起身,开始一天的忙碌。
卸门板,挂牌子,整理货架,清点货物。一件件,一桩桩,做得有条不紊。虽然冷,虽然累,可那种充实感,那种踏实感,那种用自己双手挣来生活的感觉,让他觉得,这个寒冬,也没那么难熬。
晨光越来越亮,街面上渐渐热闹起来。卖菜的挑着担子吆喝,卖早点的摊子冒着热气,行人匆匆,车马辘辘,整个仁义街像是从冬眠中苏醒过来,开始了新一天的喧嚣。
第一个客人是个老太太,买半斤盐,一坛醋。林知微称了盐,打了醋,收了钱。老太太提着东西走了,嘴里还念叨着:“林掌柜,你这盐真不错,颗粒大,咸味足。”
“您慢走。”林知微说。
第二个客人是个年轻妇人,买一匹红布,说要给孩子做过年的新衣。林知微量了布,裁了边,包好递过去。妇人付了钱,笑着说:“林掌柜,你这布实在,不褪色。”
“您满意就好。”
第三个,第四个……客人陆续进来,林知微一一招呼,一一服务。动作熟练,语气平和,笑容虽然淡,却真诚。那些客人,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可都一样——都是来买日用品的,都是来置办年货的,都是在这个寒冬里,努力把日子过好的普通人。
他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他想。普通,平凡,却真实,却踏实。
那就够了。
真的够了。
忙到晌午,铺子里稍微清静了些。林知微坐在柜台后,搓着冻僵的手。门外,阳光很好,金灿灿的,照在积雪上,晃得人眼晕。可那阳光是冷的,没有温度,像是这个腊月里,所有温暖的假象。
他忽然想起去年的腊月。那时还在林府,腊月里是最忙的时候——祭祖,宴客,送礼,收礼,一天到晚不得闲。府里上下几十口人,个个忙得脚不沾地。可那种忙,是虚浮的,是热闹下的空虚,是繁华后的寂寥。
不像现在。现在的忙,是实实在在的——称盐打醋,量布裁衣,收钱记账。每一笔交易,每一个铜板,都是真实的,都是踏实的,都是这个家的希望,都是这个寒冬里,最朴素也最珍贵的温暖。
那温暖虽然小,虽然淡,却真实,却长久。
就像这阳光,虽然冷,可它在那里,照着,亮着,给这个寒冬,给这条街,给这些努力生活的人,一点微弱却固执的光。
那就够了。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阳光照在身上,虽然不暖,却亮。他眯起眼,看着街面。行人匆匆,车马辘辘,喧嚣声、吆喝声、说笑声,混在一起,成了这条街特有的、充满生命力的声音。
那是生活的声音。
那是希望的声音。
那是这个寒冬里,所有寒冷中的、微弱而固执的暖。
他深深吸了口气。空气很冷,吸进肺里,凉丝丝的,却让人清醒。他转身回铺子里,继续忙碌。
下午的生意更好了。年关越近,置办年货的人越多。铺子里人来人往,林知微忙得连口水都顾不上喝。盐卖完了,醋卖完了,布也卖得快。他一边招呼客人,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明天得早点去进货,不然赶不上年关的好时候。
忙到申时末,客人才渐渐少了。林知微靠在柜台后,长长地舒了口气。腿站麻了,手冻僵了,嗓子也哑了。可心里是满的,是实的,是那种忙碌之后的、踏实的疲惫。
他数了数今天的收入——两百三十七个铜板。比昨天多了五十个。够进货,够过年,还能剩一些,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他满意地笑了。那笑容很淡,却真实,却温暖。
窗外,夕阳西下,金红的光染亮了街面的积雪,把整个仁义街染成一片温暖而朦胧的金色。远处传来鞭炮声,零零星星的,像是在预告着,年关真的近了。
他收拾好铺子,锁上门,往家走。
脚步很轻快,虽然累,虽然冷,可心里是暖的,是亮的,是充满了希望的。
就像这夕阳,虽然即将沉下去,可它红得那么浓烈,那么灿烂,像是在用最后的光,照亮前路,温暖人心,给予力量。
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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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桂花巷的年关
腊月二十三,小年。
桂花巷里飘满了炊烟,也飘满了年味。家家户户都在忙——扫尘,祭灶,贴窗花,备年货。巷子里人来人往,笑语喧哗,孩子们穿着新衣,在雪地里跑来跑去,放鞭炮,笑声清脆,像铃铛。
林家小院里,也是一片忙碌。
文茵在厨房里蒸年糕。灶火很旺,红彤彤的火光把她的脸映得暖融融的。蒸笼冒着热气,白蒙蒙的,带着糯米的甜香,弥漫了整个小院。她做得很认真,很仔细——糯米要泡透,要磨细,要加糖,要一层层铺在蒸笼里,要火候正好,蒸出来的年糕才软糯香甜。
这是搬来后的第一个年。虽然清贫,虽然朴素,可年要过得像样,要过得温暖,要让孩子觉得,这个家还在,这个年还在,这份希望还在。
思源在院子里贴春联。春联是林知微写的,红纸黑字,笔力遒劲。上联是“忠厚传家久”,下联是“诗书继世长”,横批“辞旧迎新”。他踩着凳子,小心翼翼地贴,贴歪了又撕下来重贴,弄得满手都是糨糊。
“爹,你看正不正?”他回头问。
林知微站在一旁,仔细看了看:“左边高一点。”
思源调整了一下,又问:“现在呢?”
“正了。”
思源满意地跳下凳子,退后几步,仰头看着。红艳艳的春联贴在斑驳的木门上,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格外喜庆。那黑色的大字,一笔一划,都透着父亲的风骨,都写着这个家的希望。
“真好看。”他说。
林知微摸摸他的头:“等你再大些,春联你来写。”
“真的?”思源的眼睛亮了,“我能写得像爹这样好么?”
“能。只要用心练,一定能。”
思源用力点头,像是接下了什么重大的承诺。他跑去看母亲蒸年糕,趴在厨房门口,吸着鼻子:“娘,好香啊!”
“快好了。”文茵掀开蒸笼,热气一下子涌出来,扑在脸上,暖烘烘的。年糕已经蒸好了,白生生的,冒着热气,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她用筷子戳了戳,软糯适中,正好。
她切了一块,递给思源:“尝尝。”
思源接过,吹了吹,咬了一口。年糕很烫,很软,很甜,带着糯米特有的香气。他一边吃一边说:“好吃!比街上卖的好吃!”
文茵笑了:“那是因为是自己做的。”
是啊,是自己做的。自己泡的米,自己磨的浆,自己加的糖,自己蒸的糕。每一个步骤,都亲手完成;每一分甜,都来自自己的劳动。那样的甜,虽然朴素,却真实,却踏实,却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充满了生活的温度。
林知微也走进厨房,切了一块年糕吃。年糕很甜,甜得有些发腻,可那甜里,有糯米的香,有糖的润,有文茵的心意,有这个家的温暖,有这个年关里,所有朴素而珍贵的希望。
“好吃。”他说。
文茵看着他,眼睛红了。不是悲伤,是感动。感动于这个简单的年,感动于这顿朴素的年糕,感动于这个在绝境里依然能围坐一桌、吃一块甜糕、说一些暖话的家。
“我去祭灶。”她说。
祭灶是腊月二十三的传统。文茵在灶台上摆了供品——一块年糕,几块糖,还有一小杯酒。她点上香,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念有词:“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保佑我们家来年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她说得很轻,很虔诚。林知微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瘦弱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个女人,跟了他十五年,从锦衣玉食到粗茶淡饭,从深宅大院到两进小院,从来没有怨言,从来没有退缩,只是默默地跟着,默默地撑着,默默地用她柔弱的肩膀,扛起这个家的一半。
那是爱吧。他想。不是轰轰烈烈的爱,是细水长流的爱;不是花前月下的爱,是柴米油盐的爱;不是风花雪月的爱,是相濡以沫的爱。
那样的爱,虽然朴素,却真实,却长久,却足以照亮所有的黑暗,温暖所有的心,给予所有的力量。
直到永远。
祭完了灶,文茵站起身。林知微走上前,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可他的心很暖。
“辛苦了。”他说。
文茵摇摇头,笑了:“不辛苦。有你们在,就不辛苦。”
两人对视着,谁都没说话,可什么都说了。那些没说出口的艰辛,那些没说出口的坚守,那些没说出口的相濡以沫,都在这一眼对视里,化成了无声的懂得,化成了这个年关里,最温暖也最珍贵的记忆。
思源跑进来,手里拿着个鞭炮:“爹,娘,咱们放鞭炮吧!”
“好。”林知微说。
三人走到院子里。思源把鞭炮挂在石榴树上,林知微点燃了引线。噼里啪啦的响声在院子里炸开,震耳欲聋,红色的纸屑飞溅开来,落在雪地上,像一朵朵盛开的梅花。
鞭炮声引来了隔壁的孩子。王大娘的孙子跑过来,趴在门口看:“思源,你家放鞭炮了!”
“进来一起玩!”思源招手。
两个孩子很快玩到了一起,在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笑声清脆,像是把这个寒冬所有的冷,都笑散了,都笑暖了。
王大娘也来了,手里提着一篮子炸丸子:“文茵妹子,自家炸的,给你们尝尝。”
文茵接过篮子,连声道谢。王大娘摆摆手:“邻里邻居的,客气啥。你们刚搬来,第一个年,不容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谢谢王大姐。”文茵的眼睛又红了。
“谢啥。”王大娘拍拍她的手,“过日子嘛,谁家没个难处。互相帮衬着,就过去了。”
是啊,互相帮衬着,就过去了。文茵想。这个巷子,这些邻居,虽然都是普通人,虽然都不富裕,可那份朴素的人情,那份真诚的善意,那份在寒冬里互相取暖的心意,比那些繁华,那些体面,那些虚浮的东西,珍贵得多,温暖得多。
那就够了。
真的够了。
黄昏时分,巷子里飘起了更浓的年味。家家户户的炊烟升起来,混合着饭菜的香气,在渐暗的天色里袅袅上升,像是无数柔软的手,在轻轻抚摸着这个疲惫而温暖的黄昏。
林家小院里,也摆好了年夜饭。虽然简单——一盘红烧肉,一条清蒸鱼,一盘炒青菜,一盆年糕汤——可那是文茵用心做的,是林知微用双手挣来的,是这个家在崩塌之后、重建起来的第一个年,最朴素也最珍贵的盛宴。
三人围坐一桌,在黄昏的微光里,举起了酒杯。
“为了什么?”文茵问。
林知微想了想:“为了这个家。”
“为了这个家。”思源跟着说。
“为了这个家。”文茵也说。
三只酒杯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那响声很轻,却在这个小院里,在这个年关里,在这个寒冬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庄严,像是某种承诺,某种誓言,某种无论经历多少风雨、多少崩塌,都不会改变的本心。
那就是家吧。
那就是爱吧。
那就是这个时代里,所有黑暗中的、微弱而固执的光。
那光很弱,却足以照亮前路。
那光很远,却足以温暖人心。
那光,就在那里。
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在这个朴素的年夜饭桌上,在这个相濡以沫的温暖里,在这个腊月里,所有寒冷中的、微弱而固执的暖。
永远在那里。
照亮前路。
温暖人心。
给予力量。
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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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学堂里的春联
正月里,柳氏学堂开学了。
思源走进学堂时,院子里还积着雪。老槐树的枝干光秃秃的,在冬日的晴空下,像一幅用墨笔勾勒出的画。井台在雪地里,青石表面结着薄冰,泛着幽暗的光。
讲堂里已经坐满了学生。孩子们穿着新衣,脸上带着过年的喜气,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比着谁家的年过得好,谁家的鞭炮放得响。思源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拿出书本,安静地等着。
柳先生走进来,讲堂里立刻安静了。先生今天穿了件崭新的青布长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手里拿着一卷红纸。
“新年好。”先生说。
“先生新年好!”孩子们齐声说。
先生点点头,走到讲台前,展开那卷红纸。纸上写着一副春联,笔力遒劲,墨迹犹新。上联是“春风化雨润桃李”,下联是“丹心育苗报国家”,横批“教书育人”。
“这是为师今年写的春联。”先生说,“你们看看,可有什么感悟?”
讲堂里静了一瞬。孩子们都仰着头,看着那副春联,脸上露出思索的表情。思源也看着,看着那些黑色的大字,在红纸上闪闪发光,像是把整个冬天的冷,都化成了春天的暖,把所有的希望,都写在了字里行间。
“先生,”陈启文举手,“这副春联,写的是先生的心志吧?”
先生点点头:“是。春风化雨,是说教育要像春天的风和雨,润物细无声;丹心育苗,是说为师者要有一颗赤诚的心,培育幼苗成长。教书育人,是为师的本分,也是为师的志向。”
他说得很慢,很认真。讲堂里更静了,孩子们都听得入神。思源也听着,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想起了父亲——父亲虽然不教书,可父亲也在育人,用他的肩膀,用他的双手,用他在绝境里依然挺直的脊背,教他什么是责任,什么是尊严,什么是靠自己的双手挣来的、最真实的希望。
那也是春风化雨吧。他想。虽然无声,虽然无形,可那种影响,那种熏陶,那种在日常生活里、一点一滴的言传身教,比任何书本上的道理,都更深刻,都更真实,都更能让人长大,让人懂事。
“林思源。”先生忽然点名。
思源站起来:“先生。”
“你家今年的春联,是你父亲写的吧?”
“是。”
“写的什么?”
“上联是‘忠厚传家久’,下联是‘诗书继世长’,横批‘辞旧迎新’。”
先生点点头,沉吟片刻,才说:“忠厚传家,诗书继世。这八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尤其是在这样的年月,在你们家这样的境遇里,还能坚持这八个字,更是不易。”
讲堂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过来。思源的脸开始发烫,可他挺直了背,平静地站着。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同情,有不解,也有隐隐的敬佩。他都感觉到了,可他不慌,不躲,只是站着,像父亲那样,挺直了背,平静地站着。
“你父亲,”先生继续说,“是个有风骨的人。从林府的老爷,到杂货铺的掌柜,这样的转变,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可他做到了,而且做得平静,做得从容,做得有尊严。那就是忠厚,那就是诗书,那就是这家风,这家训,最真实的体现。”
思源的眼睛红了。不是委屈,是骄傲。为父亲骄傲,为这个家骄傲,为那八个字骄傲——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虽然家道中落,虽然生活清贫,可这家风没丢,这家训没丢,这份在绝境里依然挺直的脊背没丢。
那就够了。
真的够了。
“坐下吧。”先生说。
思源坐下,心里还激荡着那股暖流。他抬起头,看着先生。先生也看着他,眼神很温和,很赞许,像是看懂了什么,又像是鼓励着什么。
“今天这堂课,”先生转向全班,“我们不讲书本,讲春联。每个人回家,都看看自己家的春联,想想那春联里的意思,想想那春联背后的故事,想想那春联里,藏着多少期望,多少坚守,多少这个时代里,最珍贵也最容易被忽略的东西。”
讲堂里又静下来。孩子们都低下头,思索着。思源也思索着,想着家门上那副红艳艳的春联,想着父亲写春联时专注的神情,想着那八个黑色的大字,在冬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样子。
那光很弱,却足以照亮前路。
那光很远,却足以温暖人心。
那光,就在那里。
在那副春联里,在那个家里,在那个虽然清贫却温暖的新年里,在所有崩塌之后的、缓慢而坚定的重建里。
永远在那里。
下课时,思源最后一个走出讲堂。他站在院子里,看着那棵老槐树。树的枝干在冬日的晴空下,伸展着,像是在拥抱什么,又像是在守护什么。井台上的薄冰已经化了,青石表面湿漉漉的,泛着温润的光。
他忽然想起那口井——城南小宅的那口井。井水很甜,煮茶特别好。父亲说,那是老太爷年轻时亲自选的址,挖了三天三夜才出水。井水在那里,静静地等着,等着有人再来打水,再来煮茶,再来把日子过出滋味来。
就像这家风,这家训,这八个字——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它们也在那里,静静地等着,等着有人再来传承,再来坚守,再来在崩塌之后,重建起来,重新发光。
而他,就是那个人吧。他想。他是林家的子孙,是父亲的儿子,是这个家的未来。他要传承这家风,坚守这家训,把这八个字,写进自己的生命里,写进这个家的未来里,写进这个时代里,所有黑暗中的、微弱而固执的光里。
那责任很重,可他愿意扛。
因为那是他的根。
因为那是他的家。
因为那是他,作为一个林家人,必须扛起的、最重也最珍贵的担子。
他深吸了口气,背起书包,往家走。
脚步很轻快,虽然肩上沉甸甸的,可心里是亮的,是暖的,是充满了希望的。
就像这冬日的阳光,虽然冷,可它在那里,照着,亮着,给这个寒冬,给这条街,给这些努力生活的人,一点微弱却固执的光。
直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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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杂货铺的春天
二月二,龙抬头。
仁义街上的积雪已经化尽了,青石板路被春雨洗得发亮,泛着幽暗的光。路边的柳树抽出了嫩芽,黄绿黄绿的,在春风里轻轻摇曳,像是无数柔软的手指,在轻轻抚摸着这个刚刚苏醒的春天。
杂货铺里,林知微正在整理新进的货物。春天来了,生意也随着天气转暖而好了起来。他进了些新的货——花种,菜籽,还有几样简单的农具。这些都是开春后家家户户需要的,卖得很快。
他一边整理,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这半个月来,铺子的收入稳定在每天两百个铜板左右。虽然不多,可足够一家人的开销,还能有些结余。他打算再攒些钱,把铺子稍微修葺一下,再进些新货,把生意做得更红火些。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是女人的步子。他抬起头,看见文茵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个食盒。
“给你送午饭。”文茵说。
“怎么又跑来了?”林知微接过食盒,“不是说好了,我自己在街上买点吃就行。”
“街上买的哪有家里做的好。”文茵在柜台边的凳子上坐下,“今天做了你爱吃的葱油饼。”
林知微打开食盒,里面是几张葱油饼,还冒着热气,金黄酥脆,香气扑鼻。还有一小碟咸菜,一碗热汤。都是简单的饭菜,可那是文茵亲手做的,带着家的味道,温暖的味道。
他拿起一张饼,咬了一口。饼很香,葱花的香气混合着面香,在口腔里化开,带着朴素的、真实的、让人心安的滋味。
“好吃。”他说。
文茵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很真:“好吃就多吃点。”
两人不再说话。林知微安静地吃着饼,文茵安静地看着他。铺子里很静,只有吃饼的轻微声响,还有窗外隐隐约约传来的、街面上的喧嚣。阳光从门口照进来,暖洋洋的,把整个铺子照得通透,把那些货物照得闪闪发光。
吃完了饼,林知微放下碗筷。文茵收拾食盒,他重新坐下,准备下午的生意。
“思源今天放学早,”文茵说,“说要来铺子里帮你。”
“不用。”林知微说,“让他好好念书。铺子里的事,我能忙得过来。”
“孩子一片心意。”文茵说,“让他来吧,也让他学学怎么做生意,怎么过日子。”
林知微想了想,点点头:“也好。”
文茵提着食盒走了。林知微坐在柜台后,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口,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个女人,总是这样,默默地做着一切,默默地撑着这个家,默默地用她柔弱的肩膀,扛起那些看不见的、却沉甸甸的担子。
那是爱吧。他想。不是言语上的爱,是行动上的爱;不是轰轰烈烈的爱,是细水长流的爱;不是风花雪月的爱,是柴米油盐的爱。
那样的爱,虽然朴素,却真实,却长久,却足以照亮所有的黑暗,温暖所有的心,给予所有的力量。
直到永远。
下午的生意果然很好。开春了,人们都要开始一年的劳作,买花种、菜籽、农具的人很多。林知微忙得脚不沾地,一边招呼客人,一边介绍货物,一边收钱记账。
忙到申时,思源来了。孩子背着书包,跑进铺子,小脸红扑扑的,额上沁着细汗:“爹,我来了!”
“放学了?”林知微问。
“嗯!”思源放下书包,“娘让我来帮你。”
“好。”林知微指着货架,“你去把那些花种整理整理,按品种分开,标好价钱。”
“是!”思源干劲十足地跑去整理。
林知微看着他的背影,笑了。孩子虽然小,可已经懂事了,知道帮家里分担,知道体谅父母的辛苦。那就是成长吧。在生活的磨砺里,在家庭的温暖里,一点一点地长大,一点一点地懂事,一点一点地扛起那些属于他的、虽然微小却珍贵的责任。
铺子里又来了客人,是个老农,要买菜籽。林知微招呼着,思源在旁边看着,学着。老农问了半天,最后买了白菜、萝卜、黄瓜三种菜籽。林知微包好菜籽,收了钱,送老农出门。
“爹,”思源问,“为什么他要买三种菜籽?”
“因为要轮作。”林知微说,“一块地,不能年年种一样的菜。要换着种,地才有肥力,菜才长得好。”
“哦。”思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就像过日子。”林知微继续说,“也不能一成不变。有时候要变一变,换一换,才能找到新的路,才能把日子过好。”
他说得很轻,可思源听出了里面的重量。那不是关于种菜的道理,那是关于生活的道理,是关于在崩塌之后、如何重建的道理,是关于在绝境里、如何找到新路的道理。
他忽然想起了那八个字——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忠厚是根,诗书是叶。根要扎得深,叶要长得茂。可根和叶之间,还要有变化,有适应,有在风雨中的坚持,也有在阳光下的生长。
那就是生活吧。
那就是家吧。
那就是这个春天里,所有新生中的、缓慢而坚定的希望吧。
他低下头,继续整理花种。那些花种很小,一颗颗,装在纸包里,上面写着字——月季,茉莉,栀子,牡丹……每一颗种子里,都藏着一个春天,都藏着一朵花,都藏着一个绽放的梦。
就像这个家。虽然小,虽然朴素,可这里也有种子,也有希望,也有在春天里、慢慢生长、慢慢绽放的梦。
那梦很轻,很淡,却真实,却温暖,却足以照亮所有的黑暗,温暖所有的心,给予所有的力量。
直到永远。
忙到黄昏,铺子里的客人才渐渐少了。林知微开始盘点货物,思源在旁边帮忙。父子俩一个念,一个记,配合得很默契。
“白菜籽,还剩三包。”思源念。
“记上。”林知微说。
“萝卜籽,还剩五包。”
“记上。”
“黄瓜籽,还剩两包。”
“记上。”
一件件,一桩桩,盘点得很仔细。那些数字,那些货物,都是这个铺子的命脉,都是这个家的希望,不能有半点差错。
盘点完了,林知微合上账本。今天的收入不错,卖了将近三百个铜板。他满意地笑了,那笑容很淡,却真实,却温暖。
“走,回家。”他说。
父子俩锁好铺子,往家走。夕阳西下,金红的光染亮了街面的青石板,把整个仁义街染成一片温暖而朦胧的金色。春风很柔,吹在脸上,暖洋洋的,带着泥土的气息,花草的香气,还有这个春天里,所有新生中的、充满希望的味道。
思源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忽然回头说:“爹,等咱们有钱了,把铺子修大一点好不好?”
“好。”林知微说。
“再进些新货,卖些别的东西。”
“好。”
“还要养只猫。娘答应过的。”
“好。”
“那……”思源想了想,“还要在院子里种棵石榴树。福爷爷说,石榴树寓意好,多子多福。”
林知微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院子里不是有棵石榴树么?”
“那是老的。”思源认真地说,“我想种棵新的。从种子开始种,看着它发芽,长大,开花,结果。那才是咱们家的石榴树。”
林知微看着他,看了很久,终于点点头:“好。那就种棵新的。”
思源满意了,转过身,继续蹦蹦跳跳地往前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小小的,却充满了活力,充满了希望,充满了这个春天里,所有新生中的、缓慢而坚定的力量。
林知微跟在后面,看着儿子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那种子,那种希望,那种从废墟上重新生长出来的、新的生命,新的梦想,新的家。
那就是光吧。
那就是希望吧。
那就是这个春天里,所有新生中的、最朴素也最珍贵的重建吧。
他抬起头,看向远方。夕阳正好,春风正暖,前路还长,可他知道,只要一步一步走下去,只要一天一天过下去,只要这个家在,这份希望在,这份相濡以沫的温暖在,就一定能走到有光的地方,就一定能过上想过的日子,就一定能在这个时代里,找到属于自己的、虽然平凡却真实、虽然朴素却温暖的位置。
那就够了。
真的够了。
因为真实,所以长久。
因为温暖,所以珍贵。
因为希望,所以有力。
就像这春风,虽然柔,却能吹绿千山万水。
就像这夕阳,虽然即将沉下,却红得那么浓烈,那么灿烂,像是在用最后的光,照亮前路,温暖人心,给予力量。
直到永远。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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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爱己之衡·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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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至此,《何处惹尘埃》已完成前四卷“崩塌之时”、“迷障之眼”、“他人之因”、“爱己之衡”,共计三十六章,约十万字。故事从林府的崩塌开始,经历了身份的转变、产业的变卖、家园的重建,最终在朴素的新生活中找到了平衡与希望。从第五卷“规律之信”开始,将进入故事的中段——林家将在时代的大潮中面临新的挑战,人物命运将继续在历史洪流中展开更复杂的交织,敬请期待。】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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