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二卷·迷障之眼
第十三章 绸缎庄的午后
午后,仁义街的喧嚣达到顶峰。
瑞昌祥铺子里,李掌柜刚送走一拨客人,正站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子碰撞的声音清脆密集,像雨打芭蕉。可他心思不在算盘上,眼睛不住地往门外瞟。
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斜对面的福庆楼传来划拳行令的喧闹,隔壁布店的钱掌柜正跟客人讨价还价,声音时高时低。秋日的阳光斜斜地洒在青石板路上,把行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一切如常。可李掌柜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从早上到现在,他已经看见两拨人进了永丰当——一拨是林府的管家林福,抱着个蓝布包袱,进去时脸色凝重;另一拨是个面生的中年人,衣着考究,手里提着个描金漆盒,出来时神情恍惚。
当铺的门槛,踏进去容易,踏出来难。这个道理,在商场上混了半辈子的人,都懂。
阿贵从后屋出来,手里端着杯茶:“掌柜的,歇会儿吧。”
李掌柜接过茶,没喝,只是端着。茶是碧螺春,新沏的,茶叶在青瓷杯里舒展,像无数细小的绿舟。热气袅袅上升,在午后的光里画出柔和的弧线。
“林府那边……”阿贵犹豫着开口,“剩下的账,咱们真不去催了?”
李掌柜没立刻回答。他抿了口茶,茶水滚烫,烫得舌尖发麻。可那点麻痛让他清醒了些。他放下杯子,手指在柜台上轻轻敲着。
“不急。”他终于说,“再等等。”
“可是东家昨天又捎信来——”
“我知道。”李掌柜打断他,“东家那边,我去交代。”
阿贵不再说话,低头去整理货架。一匹匹绸缎在午后的光里展开,流光溢彩。李掌柜看着那些颜色——正红的像新婚的嫁衣,宝蓝的像雨后的天,姜黄的像秋日的银杏。每一匹都曾在林府的寿宴上出现过,那些贺寿的宾客,那些送往迎来的礼物,那些撑起一场繁华所需的体面。
体面。想到这个词,李掌柜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想起昨天在林府花厅,林知微端坐在主位,一袭绛紫寿字袍,面色平静,眼神清冷。欠着一千二百两的债,却还能那样端坐着,还能那样得体地笑,还能那样从容地指挥一场盛宴。
那不是装出来的。李掌柜看得出来,那是骨子里的东西,是几代人积淀下来的气度。可气度撑不起债,体面填不了窟窿。这个道理,林知微不懂,或者懂了,却不肯认。
门口的光线暗了一下。李掌柜抬头,看见一个人影立在门口——正是林知微。
午后的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给他周身镀了层金边,可他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他在门口站了片刻,像是在犹豫,然后迈步进来。
铺子里静了一瞬。阿贵停下手中的活,几个挑选布料的客人也下意识地看过来。林知微似乎没察觉到这些目光,径直走到柜台前。
“李掌柜。”他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林老爷。”李掌柜躬身,礼数周到,“您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事,差人传个话就是了。”
林知微从袖中取出张银票,放在柜台上。桑皮纸的票子,挺括,上面的字迹墨黑清晰:通宝钱庄,见票即兑,五百两整。
“剩下的账。”林知微说,“你点点。”
李掌柜拿起银票,对着光看了看。水印清晰,印章完整,是真票。他又看了看林知微——面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可脊背挺得笔直,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林老爷客气了。”李掌柜把银票收进抽屉,拿出账簿,翻到林府那一页,提起笔,在欠款数额后面画了个圈,“这笔账,清了。”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林知微看着那个圈,看了很久,像是要把这个圈刻进心里。然后他点点头,转身要走。
“林老爷。”李掌柜忽然开口。
林知微停住脚步,没回头。
“您……”李掌柜顿了顿,斟酌着用词,“府上若是还有什么需要,瑞昌祥的大门,永远为您开着。”
这话说得含蓄,可意思明白——若是还要绸缎,还要撑场面,瑞昌祥可以赊账。
林知微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然后他转过身,看着李掌柜,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几乎算不上笑的弧度:“谢了。不过,暂时不用。”
说完,他走了出去。
午后的阳光一下子涌过来,把他整个人吞没。李掌柜站在柜台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口,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像一滴水汇入江河,再也寻不见。
铺子里又恢复了热闹。客人继续挑选布料,阿贵继续整理货架,街上的喧嚣继续涌进来。可李掌柜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重新拿起算盘,拨弄了几下,又放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算珠,那些乌黑的珠子在午后的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像一只只沉默的眼睛。
林知微刚才的眼神,他记得很清楚——平静,太平静了。平静得不像一个刚刚还清巨额债务的人,倒像是一个……卸下了什么重担的人。
可那重担卸下了,新的重担呢?李掌柜想起永丰当,想起那些进进出出的人,想起那些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不知装着什么的包袱。
他忽然觉得胸口发闷。这个秋天,太长了,长得让人喘不过气。
阿贵又端了杯茶过来,这次是凉的。李掌柜接过来,一饮而尽。凉茶顺着喉咙滑下去,一路凉到胃里,可那股闷气还在,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他走出柜台,站到门口。仁义街上依然热闹,行人如织,车马如龙。斜对面的永丰当,黑漆大门紧闭着,门楣上那只倒挂的蝙蝠,在午后的光里,影子投在门板上,张牙舞爪的,像是随时要扑下来。
远处传来卖糖葫芦的吆喝声,悠长而甜腻。几个孩子围过去,举着铜板,小脸上写满了渴望。李掌柜看着,忽然想起自己的孙子,也是这般年纪,也是这般爱甜。
他转身回铺子里,从钱匣里摸出几个铜板,递给阿贵:“去买几串糖葫芦,给街上的孩子们分了。”
阿贵愣了下,接过铜板:“掌柜的,您这是……”
“去吧。”李掌柜挥挥手,重新走回柜台后。
阿贵出去了。铺子里又只剩下李掌柜一个人。他重新拿起算盘,这一次,拨得很快,噼里啪啦,像是在发泄什么。珠子碰撞的声音在午后的铺子里回响,清脆而急促,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
算着算着,他忽然停下。手指悬在半空,久久没有落下。
窗外,秋阳正好。光从门洞涌进来,在地面上切出明暗分明的界限。他站在光里,却觉得浑身发冷。那些珠子在光里闪着幽暗的光,像无数只眼睛,正冷冷地看着他,看着这条街,看着这个午后里所有不动声色的、缓慢而坚定的崩塌。
他放下算盘,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口气叹得很深,像是要把胸中所有的闷气都叹出去。可叹完了,胸口还是堵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生了根,发了芽,正一点一点地,把他整个人掏空。
---
第十四章 祠堂里的长明灯
林知微从瑞昌祥回来,没回书房,径直去了祠堂。
推开门,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香火和旧木的气味扑面而来。祠堂里很暗,只有长明灯那点豆大的光,在幽深的空间里固执地亮着,把一排排牌位照得影影绰绰。
他在门槛外站了片刻,等眼睛适应了黑暗,才迈步进去。
青砖地面冰凉,隔着鞋底也能感觉到那股寒意。他走到供桌前,在蒲团上跪下。没上香,也没磕头,只是跪着,抬头看着那些牌位。
最前面是老太爷的,檀木做的,金字已经有些黯淡,可“林公讳文渊府君之灵位”这几个字,依然清晰。他盯着那几个字看,看了很久,像是在跟那个早已不在人世的老者对话。
“爷爷,”他低声说,声音在空寂的祠堂里显得格外清晰,“孙儿不孝。”
长明灯的火苗跳了一下,像是回应。光影晃动,把那些牌位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摇晃着,像是许多沉默的魂灵,正俯视着这个跪在地上的、他们血脉的延续。
林知微闭上眼。黑暗中,那些数字又浮现出来——五百两,还了瑞昌祥;三千五百两,卖梅瓶所得;八千两,产业清单上的估价……一笔笔,一桩桩,像是无数只手,正一点一点地,把这个家掏空。
可奇怪的是,此刻他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痛苦,反而有种奇异的平静。像是站在悬崖边,往下看时,虽然知道下面是深渊,可那种坠落前的悬空感,竟让人有些……释然。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供桌一角那本《金刚经》上。纸页摊开着,正翻到那一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如梦幻泡影。他想,这个家,这些产业,这些世代积累的体面,是不是也都如梦幻泡影?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曾经以为会永远传承下去的,原来不过是阳光下的一滴露水,风一吹,就散了。
可散了之后呢?露水蒸发了,变成云,变成雨,又以另一种形式回到大地。那这个家呢?散了之后,还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么?
他不知道。
祠堂外传来脚步声,很轻,是女人的步子。林知微没回头,他知道是谁。
文茵走进来,在他身边跪下。她也没上香,只是跪着,和他一起看着那些牌位。两人肩并肩,谁都没说话,可那股无言的陪伴,在这个幽暗的空间里,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过了很久,文茵轻声开口:“思源今天留堂了。”
林知微微微侧头:“为什么?”
“走神。”文茵顿了顿,“柳先生让他抄书。”
林知微点点头,没说什么。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常因为走神被先生罚。那时父亲还在世,每次被罚,父亲就会把他叫到书房,什么也不说,只是让他站在那儿,站到腿麻,站到想明白为止。
现在想来,父亲大概是想告诉他:人这一生,该走神的时候要走神,该专注的时候要专注。走神是心在游荡,专注是心在归位。游荡够了,总要归位的。
“孩子心里有事。”文茵又说,声音更轻了,“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
林知微沉默了一会儿:“早晚要知道的。”
“我知道。”文茵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苍白,指甲修剪得整齐,可指节处有细小的皱纹,像是岁月的刻痕,“只是……他还小。”
“不小了。”林知微说,“十岁了,该懂事了。”
话虽这么说,可他自己心里也清楚,有些事,不是年纪到了就能懂的。就像他自己,四十岁了,走过科举,走过仕途,走过家族的鼎盛与衰落,可直到今天,跪在这祠堂里,面对这些沉默的牌位,他才好像真正开始懂——懂什么是传承,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放手。
长明灯的火苗又跳了一下,这次跳得更高些,把整个祠堂照亮了一瞬。就在那一瞬,林知微看见老太爷牌位上的金字,在光里闪了一下,像是有话要说。
可光很快黯下去,祠堂又恢复了昏暗。那些话,终究没能说出来。
“我理了清单。”林知微忽然说,“十二处产业,能卖八千两。留三处,够咱们过后半生。”
文茵的肩膀颤了一下。很轻微的动作,可林知微感觉到了。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指尖微微颤抖。
“哪三处?”她问,声音很平静,可那平静底下,有极力压抑的波澜。
“城南的小宅,西郊的二十亩旱地,还有前街那间杂货铺。”林知微一一数来,“宅子虽然小,可干净;旱地收成不好,但饿不死人;杂货铺赚得不多,可稳当。”
文茵不说话了。她在心里想象着那些地方——城南的小宅,她去过一次,两进院子,青砖灰瓦,朴素得近乎寒酸;西郊的旱地,她也知道,沙土地,种什么收成都差;至于那间杂货铺,门脸只有一丈宽,卖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大主顾。
从林府这样的深宅大院,搬到那种地方去;从锦衣玉食,变成粗茶淡饭;从被人前呼后拥,变成无人问津……
她不敢想下去。
可她知道,必须想。这是早晚的事,逃不掉,躲不开。
“什么时候……搬?”她问,声音终于有了一丝颤抖。
“不急。”林知微握紧她的手,“先把该卖的卖了,该还的还了。剩下的,慢慢来。”
慢慢来。这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可文茵听出了里面的重量。那是用四十年的岁月,用一夜的煎熬,用此刻跪在祠堂里的平静,换来的三个字。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好像变了。不是外表变了,是内里变了。像是经过一场大火,把那些虚浮的、华丽的东西都烧光了,剩下的,是最本质的、最坚硬的核。
“好。”她最终说,“慢慢来。”
两人又沉默了。祠堂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能听见长明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能听见窗外秋风穿过庭院时,带起的细微呜咽。
那风声,像哭,又像笑。
林知微松开文茵的手,站起身。跪得太久,腿脚麻了,他踉跄了一下才站稳。文茵也跟着站起来,扶了他一把。
两人并肩站着,看着那些牌位。在昏暗的光线里,那些木牌沉默地立着,像一道道门,通往一个又一个已经逝去的时空。门后,是他们的祖辈,是那些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挣扎过、辉煌过、衰落过的人们。
而现在,轮到他们了。
“爷爷,”林知微又低声说,这次是对着所有牌位说的,“孙儿尽力了。”
尽力了。这三个字,像是最后的交代,又像是新的开始。
他转身,走出祠堂。文茵跟在后面。跨出门槛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一眼。长明灯的火苗在幽暗里跳动,那点光很弱,却固执地亮着,像是某种承诺——无论这个家变成什么样,无论这些人走到哪里,总有一点光,会在这里亮着,照亮来路,也照亮归途。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祠堂重新陷入黑暗,只有那点豆大的光,还在跳动,还在坚守。
---
第十五章 书房的烛光
掌灯时分,林知微回到书房。
蜡烛已经点起来了,两根,并排插在铜烛台上,火苗跳动着,把整个房间照得暖黄。书案上,文茵已经摆好了晚饭——两碗清粥,几碟小菜,还有一小壶温着的黄酒。
林知微在书案后坐下,没急着动筷子,而是先拿出那份清单,又看了一遍。纸上的字迹在烛光里显得有些模糊,可那些地名、那些数字,已经刻进他心里,闭着眼也能背出来。
他看了很久,然后提起笔,在最下面添了一行字:“九月初九,还瑞昌祥绸缎庄五百两,欠款清。”
写完,他把笔放下,端起粥碗。粥是小米粥,熬得稠稠的,表面结着层薄薄的“米油”。他舀了一勺送进嘴里,温度正好,小米的香味在舌尖化开,带着粮食特有的朴实甘甜。
文茵坐在对面,小口小口地喝着粥,眼睛却看着烛火。火苗在铜烛台里跳动着,光影在她脸上摇曳,把那些细微的表情都照得朦胧。
两人都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吃饭。书房里只有碗勺碰撞的轻微声响,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夜已经深了,府里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喝到一半,林知微放下碗,拿起那壶黄酒,倒了一小杯。酒是绍兴花雕,温过的,琥珀色的液体在瓷杯里荡了荡,漾开一圈圈细密的纹。他端起来,却没喝,只是看着。
烛光下,酒液泛着温润的光泽,像是凝固的时光。
“记得么,”他忽然开口,“咱们成亲那年,也是这样的秋夜。”
文茵抬起头,看着他。
“那天晚上,你也给我温了壶酒。”林知微继续说,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说我不会喝,你说,成亲了,就是大人了,该学会喝了。”
他记得很清楚——那年他二十五,她十六。红烛高烧,喜帐低垂。她穿着大红嫁衣,头上盖着红盖头,坐在床沿,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他掀开盖头时,看见一张娇羞的脸,眼睛低垂着,不敢看他。
后来丫鬟端来合卺酒,两杯,用红线连着。他接过,手有些抖。她也接过,手更抖。两人交杯时,她的手腕碰到了他的,冰凉,微微颤抖。
喝完酒,她壮着胆子说:“老爷……不,相公,我给您温了壶酒,在书房。”
他当时愣了。新婚之夜,新娘子让他去书房?
后来他还是去了。书房里果然温着一壶酒,还有两碟小菜。她跟过来,站在门口,小声说:“我爹说,成了亲的男人,夜里常常要在书房坐坐。我想着……给您备着。”
那时他就知道,这个十六岁的姑娘,比他想象的更懂事,也更勇敢。
“一晃,十五年了。”林知微把酒杯凑到唇边,抿了一小口。酒很醇,带着淡淡的甜,顺着喉咙滑下去,一路暖到胃里。
文茵也端起自己的酒杯,却没喝,只是捧着,让掌心感受那点温暖:“是啊,十五年。”
十五年,足够一个婴儿长成少年,足够一个少女变成妇人,足够一个家族从鼎盛走向衰落。也足够两个人,从陌生到熟悉,从相敬如宾到相濡以沫。
“这十五年,”林知微看着她,“委屈你了。”
文茵摇摇头,眼睛忽然红了。可她忍着,没让泪掉下来:“不委屈。嫁给你,是我自愿的。过什么样的日子,也是我该受的。”
该受的。这三个字,她说得很平静,可林知微听出了里面的分量。那是用十五年岁月,用无数个晨昏,用此刻烛光下的并肩而坐,换来的三个字。
他忽然觉得喉头发紧,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只能举起酒杯,又喝了一口。酒还是温的,可喝下去,却觉得凉。
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戌时了。梆子敲过三下,悠长的调子在夜色里飘荡:“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最后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书房里又恢复了寂静。
林知微放下酒杯,重新拿起那份清单。烛光下,纸页泛黄,墨迹清晰。他看着那些字,看了很久,然后从抽屉里拿出印章——不是那对田黄印章,是另一对普通的青田石章,一方刻着“林知微印”,一方刻着“文渊后人”。
他蘸了印泥,在清单末尾郑重地盖了下去。
“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红色印迹在纸上洇开,方正,清晰,像是最后的确认,也像是最终的告别。
盖完章,他把清单折好,放进一个信封里,封好口。然后他起身,走到书架前,从最顶层取下一个木匣。打开,里面是林家的族谱。
厚厚的册子,蓝布封面,边角已经磨损。他翻开,一页页都是密密麻麻的名字——从明末清初的第一代先祖,到他的父亲,再到他,再到思源。每一代人的生卒年月,婚配嫁娶,生平事迹,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他在最新一页停下。这一页只记录到他的父亲,下面还空着,等着他来填。
他提起笔,蘸了墨,犹豫了很久,才落笔写下:“林知微,字慎之,生于咸丰十年,卒于……”
写到“卒于”,他停住了。笔尖悬在纸上,墨汁凝聚,越聚越大,最后“嗒”一声滴在纸面上,洇开一团浓黑。
他盯着那团墨渍看了很久,然后放下笔,把这一页折起来,合上册子。
有些事,留给后人去写吧。他想。他这一生,还没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事要做。现在写结局,太早了。
他把族谱放回木匣,重新放回书架顶层。做完这些,他走回书案前,重新坐下。
文茵已经把碗筷收拾好了,正拿着软布擦拭桌面。烛光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柔和,那些细细的皱纹在光影里隐现,像是岁月留下的、温柔的刻痕。
林知微看着她,忽然说:“明天,我去找牙人。”
文茵的手顿了一下:“这么快?”
“不快了。”林知微说,“有些事,拖得越久,越难下手。”
文茵点点头,继续擦拭。软布摩擦桌面的声音很轻,沙沙的,像春蚕食叶。擦完了,她把软布叠好,放在一旁,然后在林知微对面重新坐下。
两人隔着书案,隔着烛火,对视着。火苗在两人之间跳动着,光影摇曳,把他们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我跟你一起去。”文茵说。
林知微摇摇头:“不用。这种场合,男人去就行了。”
“可我是林家的主母。”文茵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个家,有我一半。”
林知微看着她,看了很久,终于点点头:“好。”
一个“好”字,说得很轻,可里面的分量,两个人都懂。
窗外又传来风声,比刚才更紧了,呼呼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奔跑,在追赶。烛火被吹得摇曳不定,光影在墙上晃动,拉长又缩短,像个挣扎的魂。
林知微起身,走到窗边,把窗子关紧。风声被隔在外面,变成了沉闷的呜咽。他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夜色浓得像墨,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书房里的烛光,在窗纸上映出暖黄的一团,像是黑暗里唯一的光。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也常在这样的夜里,站在书房窗前,看着外面。那时他问:“爹,你看什么?”
父亲说:“看天,看地,看这个家。”
那时他不明白。现在他明白了——天会变,地会老,家会散。可总有些东西,是变不了的,是老不掉的,是散不尽的。
比如此刻书房里的烛光,比如对面坐着的这个人,比如心里那股虽然微弱、却始终不曾熄灭的火。
他走回书案前,重新坐下。文茵已经又倒了两杯酒,一杯推给他,一杯自己端着。
两人举起酒杯,轻轻一碰。
“为了什么?”文茵问。
林知微想了想:“为了明天。”
“为了明天。”文茵重复,然后一饮而尽。
酒还是温的,可喝下去,却觉得滚烫,一直烫到心里。
烛火跳动着,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挨得很近,像是要融为一体。窗外的风声还在呜咽,可那声音听起来,不再那么凄厉了,倒像是某种低语,在诉说着什么古老而永恒的真理。
夜深了。
可书房里的烛光,还亮着。
---
第十六章 深夜里的一声叹息
子时过半,林府彻底沉入睡眠。
只有书房还亮着灯。林知微伏在书案上,已经睡着了。蜡烛燃了大半,烛泪顺着烛身流下来,在铜烛台上凝固成奇特的形状,像眼泪,又像花朵。
文茵轻轻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件披风。她走到书案边,看着熟睡的丈夫。烛光下,他的脸显得很疲惫,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梦里也在为什么事烦心。眼下的青影很重,鬓角已经有了几根白发,在烛光里闪着细碎的光。
她轻手轻脚地把披风给他披上,动作很轻,可林知微还是醒了。
他睁开眼,眼神有些迷茫,像是刚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看见文茵,他怔了一下,然后坐直身子:“什么时辰了?”
“子时了。”文茵说,“去睡吧。”
林知微摇摇头,揉了揉太阳穴:“睡不着。”
文茵在他对面坐下,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烛火在她眼里跳动,像是两簇小小的火焰。
两人就这样坐着,谁都没说话。书房里很静,能听见蜡烛燃烧的噼啪声,能听见窗外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能听见彼此绵长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林知微忽然开口:“我在想思源。”
“想他什么?”
“想他以后。”林知微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想他长大了,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想他会不会怪我们,怪我们没能给他留下什么。”
文茵沉默了一会儿:“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能给的,都给了。给不了的,是他自己要去挣的。”
这话说得理智,可林知微听出了里面的不舍。哪个父母不想把最好的一切留给孩子?哪个父母愿意看着孩子从高处跌落,从富足走向清贫?
可世事如此,由不得人。
“柳先生那边,”林知微换了个话题,“束脩交了么?”
“交了。”文茵说,“这个月的交了,下个月的……还不知道。”
林知微点点头,没说什么。他从抽屉里拿出个小匣子,打开,里面是些碎银子,还有几张银票。他数了数,眉头蹙得更紧。
“还有多少?”文茵问。
“不到二百两。”林知微合上匣子,“够府里上下一个月的开销。”
一个月。听起来不短,可过起来,快得很。
文茵忽然想起什么:“库房里那些东西……什么时候出手?”
“明天。”林知微说,“福叔已经包好了,我约了宝荣斋的人来看。”
宝荣斋。文茵知道这家店,在琉璃厂那边,专收古玩字画。老板姓金,是个精明的生意人,眼光毒,杀价狠。林府库房里的东西落到他手里,怕是卖不出好价钱。
可有什么办法呢?急着用钱的人,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能卖多少?”她问,声音很轻,像是怕听见答案。
“福叔估了两三千两。”林知微说,“具体多少,要看金老板开价。”
两三千两。文茵在心里算着——还了债,交了束脩,发了月钱,买了过冬的炭火……还能剩多少?怕是不多了。
她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喘不过气。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冷风一下子灌进来,带着深秋夜里的清冽,还有一股淡淡的、说不清的草木灰的味道。
窗外,夜色浓得化不开。天上一颗星也没有,只有无边的黑,沉甸甸地压下来,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吞没。
她站了很久,直到浑身发冷,才关窗转身。林知微还坐在书案后,烛光把他整个人笼在暖黄的光圈里,可那光圈很小,很小,小得像是随时会被周围的黑暗吞噬。
“去睡吧。”林知微也站起来,“明天还有明天的事。”
两人吹灭蜡烛,走出书房。走廊里很黑,只有远处廊檐下挂着的灯笼,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他们并肩走着,脚步声在寂静的庭院里回响,很轻,却格外清晰。
路过思源的房间时,文茵停下脚步,轻轻推开门。里面,孩子已经睡熟了,呼吸均匀。月光从窗纸透进来,朦朦胧胧的,能看见他侧躺的轮廓,小小的身子蜷缩着,像个婴儿。
文茵走进去,替他把被子掖好。手指触到孩子的脸颊,温热,柔软,带着生命特有的鲜活。她俯身,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思源在梦里咂了咂嘴,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文茵站在床边,看了很久。烛光下,孩子的脸安详而纯净,像是远离了所有的烦恼。可她知道,这种远离是暂时的。明天太阳升起,他还是要去学堂,还是要面对先生的提问,还是要在这个正在一点点崩塌的世界里,学着长大。
她忽然想哭。可她忍住了,只是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出了房间。
林知微在门外等着。见她出来,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他的手也不暖和。可两只手交握在一起,却生出一点暖意,虽然微弱,却真实。
他们继续往前走,回到卧房。文茵点亮灯,开始卸妆。步摇、耳坠、镯子……一件件取下来,摆在妆台上。金的,玉的,银的,在灯光下各自闪着幽微的光。
林知微坐在床边,看着她。看着这个跟了他十五年的女人,看着她依然秀美的侧脸,看着她眼底藏不住的疲惫,看着她一举一动里那种近乎本能的、大家闺秀的优雅。
这种优雅,是刻在骨子里的,是再多磨难也磨不掉的。可这种优雅,在这个即将到来的、粗粝的世界里,又能撑多久呢?
他不知道。
文茵卸完妆,转过身来。素面朝天的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些,可那种历经世事的沉静,却让她显得比实际年龄更成熟。两种矛盾的特质在她身上交融,形成一种独特的气质——脆弱而坚韧,温柔而刚强。
她走到床边,坐下。两人并肩坐着,谁都没说话,只是看着地上投下的影子——两个影子挨得很近,像是要融为一体。
“我在想,”文茵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咱们搬到城南小宅后,院子里该种些什么。”
林知微侧头看她。
“种棵石榴树吧。”文茵继续说,眼神有些飘忽,“春天开花,红艳艳的,好看。秋天结果,籽多,寓意好。”
“好。”林知微说。
“再种些菜。”文茵又说,“白菜,萝卜,茄子……够自己吃就行。剩下的地,种花。月季,茉莉,栀子……香。”
她说得很慢,一句一顿,像是在描绘一个遥远的梦。可林知微知道,那不是梦,那是即将到来的现实——朴素,清贫,却也可能……安宁。
“还要养只猫。”文茵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很真,“思源喜欢猫。养只狸花猫,会抓老鼠的那种。”
林知微也笑了:“好,养猫。”
两人就这样,一句一句地,勾勒着未来的生活。那些话很平常,很琐碎,可在这深夜里,在这烛光下,却生出一种奇异的力量,像是能把眼前的黑暗驱散,能把未来的路照亮。
说着说着,文茵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她累了,头靠在林知微肩上,闭上眼睛。
林知微伸手搂住她,让她靠得更舒服些。她的头发散下来,带着淡淡的桂花油的香气。他低头,在她发间轻轻吻了一下。
窗外,风声又紧了。可那风声听起来,不再那么凄厉了,倒像是某种伴奏,在为这个深夜里、这对夫妻勾勒出的、朴素而真实的未来,做着遥远的和声。
夜深了。
烛火跳动着,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紧紧依偎,像是再也不会分开。
远处传来鸡鸣,第一声,嘶哑而突兀,划破寂静。
天,快亮了。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