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二卷·迷障之眼
第九章 城南当铺的晨光
仁义街的晨市刚开始,李掌柜就站在瑞昌祥门口了。他手里捧着个黄铜水烟袋,却不抽,只是望着街对面那家当铺发呆。黑漆大门上的“當”字在晨光里泛着幽暗的光,门楣上倒挂的蝙蝠雕饰,今天看着格外狰狞。
伙计阿贵正在卸门板,一块块厚重的木板抱下来,堆在墙根。见掌柜的出神,他顺着目光看去,轻声说:“听说‘永丰当’的东家,上个月去了趟上海,带回好些洋玩意儿……”
“多嘴。”李掌柜回过神,吸了口烟。烟雾在晨风里散开,带着股辛辣的草药味。
街面上渐渐热闹起来。挑着担子的小贩吆喝着卖早点,油条在滚油里滋滋作响,豆浆的热气白蒙蒙地升腾;拉车的把式们聚在街角,一边啃着烧饼一边等活;几个早起的学生夹着书本匆匆走过,长衫下摆被晨风吹得翻飞。
一切如常。可李掌柜心里清楚,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昨日林府的寿宴办得风光,可那风光底下藏着什么,他这种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人,一眼就能看穿。林知微敬酒时的笑容太完美,完美得不真实;递过来的红封太厚,厚得像在掩饰什么;还有那对送来的珐琅彩花瓶——说是寿礼,可李掌柜认得,那是林府库房里的东西,上个月宝荣斋的人来看过,开了八百两的价。
现在,这花瓶转了一圈,又回到他手里,抵了五百两的账。
“掌柜的。”阿贵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林府那边……剩下的七百两,还去催么?”
李掌柜没立刻回答。他转身走进店里,把水烟袋放在柜台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铜面。晨光从门口斜射进来,在地面上切出明暗分明的光影界限。他站在光里,却觉得浑身发冷。
“不急。”他终于开口,“再等等。”
“可是东家那边……”
“东家那边我去说。”李掌柜的语气重了些,“林家这样的门户,逼急了,谁脸上都不好看。”
阿贵不再说话,低着头去整理货架。一匹匹绸缎在晨光里展开,红的像火,绿的像玉,蓝的像雨后的天。可李掌柜看着这些往日里让他心喜的颜色,今日只觉得刺眼。他想起了林府库房里那些东西——那些他只在传闻中听过的宝贝,那些林家几代人积攒下来的体面。
如今体面要拿出来了,一件件,一桩桩,换成白花花的银子。这过程缓慢而残酷,像钝刀子割肉,不会一下子要命,却能让人在漫长的疼痛里,一点点耗尽最后的气力。
门外传来马车的声音。李掌柜抬头望去,看见一辆青篷马车停在永丰当门口。车帘掀开,下来一个人——月白长衫,清癯身形,正是林知微。
晨光里,他的背影挺得笔直,可那挺直里透着一股刻意,像是用尽全力绷紧的一根弦。他在当铺门口停顿了片刻,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积蓄勇气。然后,他抬手叩响了门环。
叩门声在清晨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一声,两声,三声。
门开了条缝,林知微侧身进去。那扇黑漆大门在他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是什么东西被关在了里面,又像是什么东西被放了出来。
李掌柜移开视线,不再看。他转身走到柜台后,翻开账簿。蓝皮封面被晨光照得发亮,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一笔笔账目,一个个名字,都是这个时代的注脚。
他翻到林府那一页。欠款数额后面已经划掉了一部分,还剩七百两整。他提起笔,蘸了墨,想写点什么,可笔尖悬在纸上半天,终究落不下去。
墨水在笔尖凝聚,越聚越大,最后“嗒”一声滴在纸面上,洇开一团浓黑。李掌柜盯着那团墨渍看了很久,忽然觉得,那像一只眼睛——一只沉默的、洞悉一切的眼睛,正冷冷地看着他,看着这条街,看着这个清晨里所有不动声色的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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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永丰当内的无声戏
永丰当的铺面比外面看着要深得多。
林知微跨过门槛,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后,才看清里面的格局。迎面是一人高的柜台,黑檀木做的,台面被磨得油亮,能照出模糊的人影。柜台后坐着个老先生,戴副老花镜,正低头看着什么,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
“客官当什么?”声音平淡,没有起伏。
林知微把手里的包袱放在柜台上。蓝布包袱,扎得严严实实,是文茵天不亮就准备好的。他解开结,一层层展开,露出里面的东西——那对田黄印章。
灯光昏黄,可田黄石温润的色泽还是在幽暗里泛出蜜蜡似的光。一方刻“知微”,一方刻“见著”,篆书,刀工细腻,边款还刻着年月和匠人的名字:光绪七年,王一刀制。
老先生拿起印章,凑到灯下细看。他看得很慢,先用手指摩挲石面,感受那温润如玉的质感;又对着光看石头的纹理,看那层蜜蜡黄里透出的丝丝缕缕的“萝卜纹”;最后才看雕工,看印文,看边款。
林知微站在柜台外,静静等着。当铺里有一股特殊的气味——陈旧纸张的霉味,樟木箱的清香,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混合着无数人气息的味道。这味道让他想起祠堂,想起库房,想起那些被时光层层包裹的所在。
“好东西。”老先生终于开口,把印章放回柜台上,“田黄冻石,王一刀的工,还有林举人的名号——客官是林府的人?”
林知微点点头。
“想当多少?”
“您开价。”
老先生又看了印章一眼,手指在台面上轻轻敲着。敲了三下,他说:“八百两。死当。”
林知微心里一沉。这对印章的价值他清楚,若是太平年月,送到琉璃厂,少说值一千五百两。可他没有讨价还价,只是问:“活当呢?”
“活当五百两,当期三个月,月利三分。”老先生的声音依然平淡,“过了当期不赎,东西就归柜上了。”
月利三分。林知微在心里飞快地算着。三个月,利钱就是四十五两,加上本金,要五百四十五两才能赎回来。三个月后,他拿得出这笔钱么?
他不知道。
柜台后的帘子忽然掀开,出来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件宝蓝缎面长衫,手里把玩着个鼻烟壶。他走到老先生身边,瞟了一眼柜台上的印章,眼睛亮了亮。
“爹,这对东西不错啊。”年轻人拿起“知微”那方,对着光看,“瞧瞧这成色,这雕工……”
“放下。”老先生的语气严厉了些。
年轻人讪讪地放下印章,却还盯着看:“林老爷是吧?久仰久仰。您府上好东西多,这对印章虽然金贵,可对您来说,不算什么吧?”
林知微没接话。他看着这个年轻人,忽然想起十年前的自己——也是这般年纪,也是这般意气风发,觉得世间万物都唾手可得。那时他刚中举人,父亲还在世,林家如日中天,田黄印章不过是书房里众多玩物中的一件,随手拿来用,随手放下,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要把它送到当铺来。
“死当。”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八百两。”
老先生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复杂,像是怜悯,又像是理解。他从柜台下拿出当票簿子,提起笔:“姓名。”
“林文渊。”林知微报出父亲的名字。
笔在纸上沙沙地响。老先生写得极慢,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写完当票,他又拿出一张银票,填上数额,盖上印章,一起从柜台的小窗口递出来。
“八百两,通宝钱庄的票子,见票即兑。”老先生说,“当票收好,虽说死当,可规矩还是规矩。”
林知微接过银票和当票。银票是桑皮纸的,挺括,带着油墨的气味;当票是泛黄的毛边纸,字迹墨黑,上面写着:“今收到林文渊名下田黄印章一对,作价八百两,死当。光绪二十年九月初九,永丰当具。”
他把当票折好,放进贴身的内袋。银票也收好,然后重新把印章包起来,推进柜台里。
那个过程很短,不过一推一送。可林知微觉得,像是用了毕生的力气。那对印章离开他手掌的刹那,掌心忽然空了,空得发凉,空得发慌。
年轻人还站在柜台后,眼睛盯着包袱。见林知微转身要走,他忽然开口:“林老爷,府上要是还有别的东西……不妨都拿来。我们永丰当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林知微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径直往外走。
推开当铺的门,晨光一下子涌过来,白晃晃的,刺得他眯起眼。他站在门口,深深吸了口气。街上的喧嚣扑面而来——叫卖声、车马声、说笑声,混着早点摊子飘来的香气,热热闹闹的,充满了活人的气息。
可他觉得,自己和这热闹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膜。他能看见,能听见,却感觉不到温度。
他走下台阶,往街口走。步子很稳,一步是一步。路过瑞昌祥时,他看见李掌柜站在门口,正往这边看。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触,李掌柜似乎想说什么,可林知微已经移开视线,继续往前走。
他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脊梁上。可他不能停,不能回头,只能往前走,一直走,走到这口气用完为止。
街角的豆浆摊冒着热气,几个车夫正坐在条凳上喝豆浆,就着油条,吃得呼噜作响。林知微从他们身边走过,闻见豆浆的豆腥味,还有油条的油香。他忽然想起,从昨天寿宴到现在,自己还没正经吃过东西。
胃里空得发疼。
他在摊子前停下脚步。摊主是个中年妇人,系着蓝布围裙,见他站着,热情地问:“老爷来碗豆浆?刚磨的,热乎着呢。”
林知微点点头,在条凳上坐下。条凳粗糙,硌得慌,长衫下摆拖在地上,沾了灰。他不在意,只是安静地等着。
妇人舀了碗豆浆端过来,白生生的,表面结着层薄薄的“豆皮”。又递过来根油条,炸得金黄酥脆,还冒着热气。
林知微端起碗,喝了一口。豆浆很烫,烫得舌尖发麻,可那股淳朴的豆香在口腔里化开时,他忽然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周围的车夫们在高声谈笑,说的是昨日的寿宴,说林府的排场,说那些他们从门缝里窥见的繁华。有人说看见戏班子抬进去十几个大箱子,有人说听见里头唱了一整夜的戏,还有人说,光是放掉的鞭炮屑,就扫出三箩筐。
他们说得眉飞色舞,仿佛那场盛宴他们亲身参与了一般。林知微安静地听着,一口口喝着豆浆。热流顺着喉咙滑下去,暖了胃,也暖了那颗在当铺里冻僵了的心。
喝完最后一口,他放下碗,从袖中摸出几个铜板放在桌上。妇人接过去,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笑着说:“老爷慢走。”
林知微起身,继续往前走。晨光越来越亮,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他走着走着,忽然想起那对印章——此刻应该已经收进了永丰当的库房,和无数典当物放在一起,在黑暗中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他想,它们会不会寂寞?在库房的黑暗里,会不会想起书房窗前的晨光,想起他握在掌心时的温度,想起那些在纸页上留下印迹的日夜?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一揪。他摇摇头,甩开这些无用的感伤。当都当了,还想这些做什么。
街面拐了个弯,前面就是林府所在的巷子。远远地,能看见那棵老柏树探出墙头的树冠,在秋日的晴空下,黄灿灿的,像一把撑开的金伞。
家就在前面了。
林知微加快了脚步。可走着走着,他又慢下来。他忽然不想那么快回去——不想面对文茵询问的眼神,不想面对府里下人们小心翼翼的窥探,不想面对那个已经空了一角的库房。
他在巷口停下,站在那棵老槐树下。槐树的叶子也黄了,风一过就簌簌地落,铺了一地。他低头看着那些落叶,想起昨夜书房里的烛光,想起账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想起祠堂里长明灯跳动的火苗。
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太阳照样升起,街市照样热闹,槐树照样落叶。变的只有人心,只有那些看不见的、却在暗处悄然崩塌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迈步走进巷子。
身后,街市的喧嚣渐渐远去。前方,林府的黑漆大门沉默地立着,在晨光里泛着幽暗的光。门楣上“林宅”两个大字,依然端正,依然威严,像是在坚守着什么最后的体面。
可那体面,还能守多久呢?
林知微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得走进去,走回那个正在一点点崩塌的世界里,用这副还未垮掉的肩膀,扛住那些已经垮掉和即将垮掉的东西。
他抬手,叩响了门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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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库房里的尘埃
林福打开库房门时,被扬起的灰尘呛得咳了几声。
晨光从高高的气窗斜射进来,在昏暗的室内切出一道道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密密麻麻的,像是无数细小的生命在狂欢。林福挥了挥手,等灰尘落定,才迈步进去。
库房里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提着灯笼,昏黄的光圈在黑暗中移动,照亮一排排多宝格,照亮那些空空如也的格子,也照亮地上薄薄的积灰——那是昨日他搬走梅瓶时留下的脚印,已经蒙上了一层新的灰尘。
他走到原本放梅瓶的格子前,站了很久。格子空了,可那个圆形的印子还在,比周围的颜色浅一圈,清清楚楚标出那只瓶子曾经的位置。他伸手摸了摸,指尖沾了灰,凉凉的。
然后他转身,开始清点剩下的东西。
哥窑笔洗还在,端砚还在,几件玉器、几幅字画也还在。他一件件看过去,在心里估算着价值。这只笔洗,若是送到琉璃厂,能卖三百两;那方端砚,二百两;那幅文徵明的山水,虽然只是小品,可文徵明的名头在,少说也值五百两……
他算得很慢,像是在跟每一件东西告别。灯笼的光在这些物件上移动,釉面泛起温润的光泽,玉器透出内敛的莹润,纸张泛黄却依然挺括。这些都是好东西,都是林家几代人的心血。可现在,它们都成了待价而沽的商品,等着被标上价格,等着被送出这个家门。
林福忽然觉得胸口发闷。他在一个空着的多宝格前坐下,把灯笼放在脚边。昏黄的光从下往上照,把他的脸映得明暗分明,那些皱纹显得更深了,像是刀刻的。
他想起自己十六岁那年,第一次进这个库房。那时他还是个小马夫,因为机灵,被老太爷叫来帮忙搬东西。他记得那是个春天,库房门开着,阳光涌进来,照得满室生辉。多宝格上摆得满满当当的,瓷器、玉器、古籍、字画,件件都在光里闪着温润的光。老太爷站在中间,背着手,一件件给他讲来历——这只青花碗是康熙年的,那方端砚是祖上传下来的,这幅画是某位名家的真迹……
那时的林福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眼花缭乱。可老太爷说的一句话,他记了一辈子:“福子啊,这些东西不是金银,是林家的根。金银会散,根不能断。”
如今,根要断了。
林福闭上眼睛。黑暗中,那些物件的影子还在眼前晃动——梅瓶修长的轮廓,笔洗冰裂的开片,端砚猪肝似的色泽,还有那些字画上淋漓的墨迹。它们活了,在他脑海里旋转、飞舞,最后汇成一片模糊的光晕。
他睁开眼,重新提起灯笼。光重新亮起,那些物件又回到了原位,沉默地立在黑暗里,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他开始动手收拾。先从最值钱的开始——那幅文徵明的山水。他从墙上取下来,卷好,用油纸仔细包了,再用细绳扎紧。接着是哥窑笔洗,用软布裹了一层又一层,放进特制的木盒里。端砚也包好,玉器也包好……
每包好一件,他就在心里记一笔。这件值多少,那件值多少,加起来又是多少。数字在他脑海里累积,越来越大,可他的心却越来越空。这些数字换来的银子,能填上林府的窟窿么?能撑过这个冬天么?能让老爷太太少操点心么?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得做,一件件地做,这是他的本分。
包到一半时,外面传来脚步声。林福停下动作,侧耳倾听。脚步声很轻,是女人的步子。他猜是文茵。
果然,库房门被推开一条缝,文茵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没进来,只是站在门槛外,看着里面。晨光从她背后照过来,给她周身镀了层淡淡的金边,可她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福叔。”她轻声唤道。
“夫人。”林福站起身,手里还拿着刚包好的笔洗。
两人对视着,隔着昏暗的光线,隔着飞舞的尘埃,隔着满室正在被打包、准备离去的记忆。谁都没说话,可谁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最后还是文茵先开口:“老爷去当铺了。”
林福点点头:“我知道。”
“卖了什么?”
“一对田黄印章。”林福顿了顿,“老太爷给老爷二十岁的贺礼。”
文茵的肩膀塌了一下,很轻微的动作,可林福看见了。他想起那对印章——石料是上好的田黄冻,请的是京城名匠王一刀,刻的是老爷的名号。老爷中举那年,老太爷亲手交给他,说:“微儿,往后你就是大人了。这对印章你收着,见印如见人,要方正,要端方。”
如今,印要离人了。
“还能赎回来么?”文茵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林福摇摇头:“死当。”
文茵不说话了。她靠在门框上,仰头看着库房高高的屋顶。椽子在昏暗的光线里隐现,一根根,排列整齐,像是岁月的肋骨。灰尘从上面飘下来,在晨光里飞舞,密密麻麻的,像是永远下不完的雪。
“还有多少要卖?”她问,声音飘忽忽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林福指了指地上已经包好的几件,又指了指多宝格上还剩下的:“这些,还有那些。估摸着……能凑个两三千两。”
两三千两。文茵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听起来不少,可她知道,不够。瑞昌祥的账还欠七百两,府里下人的月钱要发,冬天的炭火要买,思源的束脩要交……还有那些看不见的、却时时刻刻在侵蚀这个家的窟窿,一个接一个,永远填不完。
她忽然觉得很累,累得想就地坐下,什么都不管了。可她知道不能。她是林家的主母,是知微的妻子,是思源的母亲。她得站着,站得笔直,像那棵老柏树一样,风雨来了也不能倒。
“福叔,”她终于说,“你慢慢收拾。我去看看思源,该去学堂了。”
林福躬身:“是,夫人。”
文茵转身离开。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把库房重新封进昏暗里。林福站在原地,听着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完全消失。
库房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满室待价而沽的宝贝,还有那些在光柱里飞舞的、永远落不定的尘埃。
他重新坐下,拿起下一件要包的东西——是一块玉佩,羊脂白玉,雕着蟠螭纹,玉质温润,触手生温。他记得这块玉佩,是大太太多年前戴过的。大太太走得早,老爷那时还小,这块玉佩就收进了库房,一收就是三十年。
如今,它也要走了。
林福用软布仔细擦拭玉佩,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玉在灯光下泛着莹润的光,蟠螭的纹路细腻流畅,每一刀都透着匠人的心血。他擦了很久,直到玉面光洁如初,才用软布包好,放进另一个木盒里。
做完这些,他忽然想起大太太的样子——温婉,娴静,说话轻声细语的。她还在世时,常来库房看看,摸摸这个,看看那个,脸上总是带着温柔的笑。有一次,她指着这块玉佩对林福说:“福子,这玉啊,跟人一样,要常摸摸,才有灵气。”
如今,玉还在,人却早就不在了。灵气呢?也许也跟着散了吧。
林福摇摇头,甩开这些思绪。他继续干活,一件件地包,一件件地记。库房里很静,只有软布摩擦的声音,纸张窸窣的声音,还有他自己的呼吸声。阳光从气窗移动,光柱也跟着移动,从东墙移到西墙,照亮不同的角落,照亮不同的尘埃。
那些尘埃在光里飞舞,不知疲倦,像是这个秋天里,所有正在崩塌的东西,碎成了最细小的粉末,在最后的阳光里,做最后一场无声的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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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学堂里的墨香
城南的柳氏学堂,是这城里最有名的私塾。
学堂设在柳先生自家的宅院里,三进院子,最后一进做了讲堂。院子中央种着棵老槐树,枝干虬结,叶子已经黄了大半,风一过就簌簌地落。树下一口古井,井台是青石凿的,边缘被磨得光滑如镜。
思源到学堂时,其他学生已经到了大半。十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穿着或新或旧的长衫,正聚在院子里背书。朗朗的读书声在秋日的晨光里飘荡,混着槐树叶子的沙沙声,有种说不出的宁静。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思源悄悄溜进队伍里,跟着一起念。他的声音不大,眼睛却不住地往讲堂那边瞟。柳先生还没来,讲堂的门虚掩着,能看见里面整齐的桌椅,还有墙上那幅孔圣人的画像。
“林思源。”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思源回头,看见是同窗陈启文,知府家的公子。启文比他大两岁,个子也高些,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绸衫,手里拿着把折扇,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昨天你家的寿宴,可真是风光啊。”启文摇着扇子,“我爹回来说,戏班子唱了一整天,放的烟火把半个城都照亮了。”
思源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点点头。
“听说光戏班子就花了二百两?”启文凑近些,压低声音,“你们家……真那么有钱?”
这个问题让思源愣住了。他从来没想过家里有没有钱的事——从小到大,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昨天寿宴的热闹还在眼前,那些流光溢彩的灯笼,那些香气扑鼻的佳肴,那些震耳欲聋的爆竹……一切都显示着,林家还是那个富贵的林家。
可不知为什么,他想起昨天夜里,路过父亲书房时,从门缝里看见的那一幕——父亲坐在书案前,低着头,肩膀塌着,灯影把他投在墙上的影子拉得很长,摇晃着,像个孤魂。
那画面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让他心里莫名地慌了一下。
“先生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孩子们立刻噤声,迅速排好队。讲堂的门开了,柳先生走出来。
柳先生五十出头,清瘦,留着一把山羊胡,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他手里拿着戒尺,目光扫过队列,每个孩子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背。
“进讲堂。”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孩子们鱼贯而入,各就各位。思源的座位在第三排靠窗,坐下后,他习惯性地看向窗外。院子里,槐树的叶子在晨风里轻轻摇曳,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
柳先生开始讲课,讲的是《论语》。“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声音平稳,字字清晰。思源跟着念,眼睛却还看着窗外。他看见一片槐树叶子飘下来,打着旋,落在井台上,又滑进井里,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井很深,他想。那片叶子要沉多久,才能到底呢?
“林思源。”柳先生忽然点名。
思源回过神,慌忙站起来。
“你把刚才那段背一遍。”
思源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刚才先生讲的那些字句,明明就在耳边,可此刻却像那些飘落的槐叶,一片片散了,抓不住。
讲堂里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思源的脸开始发烫,手心沁出汗来。他瞥见启文在斜前方,正侧过脸来看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学而时习之……”他勉强开了个头,却接不下去了。
柳先生看着他,没说话,只是用戒尺轻轻敲了敲桌面。那声音不响,却让思源的心跟着一跳。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黑色的布鞋,鞋面上绣着云纹,是母亲亲手做的。
“坐下吧。”柳先生终于说,“今日下学后,留堂抄书。”
思源坐下来,头埋得更低了。他能感觉到周围同学的目光,有同情的,有嘲笑的,也有漠不关心的。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让他坐立不安。
接下来的课,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先生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像是隔着层水,听不真切。他的思绪飘得很远——飘回昨天寿宴的热闹,飘回夜里书房的灯光,飘回今早出门时,母亲欲言又止的眼神。
母亲今天穿得很素,他想。藕荷色的褙子,月白的裙子,头上只插了支银簪。往日她不是这样的,往日她总是穿得鲜亮,戴得讲究,笑容也明媚。可今天,她笑得很少,就算笑,也是淡淡的,像是蒙了层雾。
还有父亲。今早他出门时,看见父亲从外面回来,脸色很白,白得不像话。父亲看见他,停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点点头,就进了书房。那背影,思源看着,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林思源。”
先生的声音又响起。思源猛地抬头,发现柳先生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桌前。老先生俯下身,压低声音:“心思飘到哪儿去了?”
思源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柳先生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那叹息很轻,轻得只有思源一个人听见。然后先生直起身,走回讲台,继续讲课。
思源重新低下头。这一次,他强迫自己盯着书本,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可那些字在眼前跳动,扭曲,就是进不了脑子。他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团理不清的麻。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把讲堂照得通透。光柱里有微尘在飞舞,密密麻麻的,不知疲倦。思源看着那些微尘,忽然想起库房——小时候,他常溜进去玩。库房里也有这样的光柱,也有这样飞舞的微尘,还有那些在光里泛着温润光泽的宝贝。
他最喜欢那只青花梅瓶。瓶身修长,青花纹样从瓶口一直蔓延到底足,缠枝莲的藤蔓婉转缠绵,生生不息。他常偷偷摸那瓶子,釉面冰凉光滑,触感好极了。有一次被福爷爷抓住,他以为要挨骂,可福爷爷只是叹口气,说:“小少爷,这些东西娇贵,不能乱摸。”
后来他就不敢摸了,只是远远地看。看瓶子在光里的样子,看那些青花纹样在光里流转,像是活的一样。
昨天寿宴后,他好像就没看见那只瓶子了。库房的门一直关着,福爷爷也不让他进去。他问过母亲,母亲只说:“收起来了。”
收起来了。这三个字听着平常,可思源觉得,哪里不对劲。
下课钟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孩子们如蒙大赦,纷纷收拾书本。思源慢吞吞地整理,等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才起身。
柳先生还坐在讲台上,正低头看着什么。思源走过去,躬身行礼:“先生,学生知错了。”
柳先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从桌上拿起一本书,递过来:“把《学而》篇抄十遍。抄完了,才能走。”
思源接过书,又行了一礼,退到自己的座位上。讲堂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很静,能听见窗外风吹槐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街市隐隐约约的喧嚣。
他摊开纸,磨墨。墨锭在砚台里一圈圈转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墨香飘起来,很淡,却让他心里稍微平静了些。
提笔,蘸墨,落笔。“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字写得很慢,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写着写着,他忽然想起父亲——父亲写字也是这样,慢,工整,每一个字都像用尺子量过。父亲常说:“字如其人。字要端正,人要端正。”
可这些日子,父亲好像没那么端正了。他的背有些驼,眼神有些飘,连说话的声音,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思源停下笔,看向窗外。院子里,槐树的影子在地上移动,已经偏西了。井台在阴影里,青石表面泛着幽暗的光。井很深,他想,深得看不见底,就像这些日子家里的气氛,明明一切如常,可就是有什么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正一点点沉下去。
他重新低下头,继续抄书。墨香在鼻尖萦绕,字句在笔下流淌。那些圣人的话语,那些关于学习、关于交友、关于君子之道的教导,此刻读来,却像是隔着一层什么,触不到他心里去。
他只想快点抄完,快点回家。回家看看母亲,看看父亲,看看那个明明就在眼前,却好像正在一点点变得陌生的家。
窗外,又一片槐叶飘落。这一次,它没有落进井里,而是落在窗台上,就在思源眼前。叶子是心形的,边缘已经开始蜷曲,叶脉清晰得像老人的手纹。
思源伸手拿起叶子,对着光看。叶子在光里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纤细的脉络,像是生命的轨迹,清晰,却脆弱。
他看了很久,然后把叶子夹进书里。合上书时,他想,这片叶子会干枯,会脆裂,可它曾经绿过,在枝头迎过风,沐过雨,这就够了。
就像这个家,也许正在经历什么他不知道的风雨,可它还在,父亲母亲还在,这就够了。
他重新提起笔,继续抄书。这一次,字写得快了些,也稳了些。
讲堂里,墨香氤氲。窗外,秋阳西斜。
日子还在继续,像这墨香,淡,却绵长。像这秋阳,暖,却短暂。像这抄书的少年,心里藏着困惑,笔下却依然工整,一字一句,抄着那些古老而永恒的智慧,抄着这个秋天里,所有不动声色的、缓慢而坚定的崩塌与坚守。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