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一卷·崩塌之时
第五章 午时三刻的钟声
午时的钟声从城隍庙方向传来时,林府前院的戏台上,《八仙贺寿》正唱到高潮。铁拐李的葫芦里喷出三尺长的火焰,蓝莹莹的,在秋日的晴空下格外扎眼。台下的宾客们爆发出喝彩声,孩子们挤到最前面,仰着小脸,眼睛瞪得溜圆。
知微坐在主桌,一袭绛紫团花寿字袍,衬得脸色有些过于苍白。他端着酒杯,嘴角噙着得体的笑,可眼神是飘的——飘过满桌的山珍海味,飘过一张张或真诚或客套的笑脸,最后落在远处那棵老柏树上。树影在秋阳里斜斜铺开,斑驳陆离,风一过就碎成千万片。
“林公,请。”邻座的陈知府举杯。这位父母官今日特地穿了便服,一袭藏青缎袍,手里把玩着串蜜蜡佛珠,笑容和煦得像三月的春风。
知微回过神,举杯相碰。酒是三十年的花雕,琥珀色的液体在瓷杯里荡了荡,漾开一圈圈细密的纹。他一饮而尽,热辣辣一线从喉头直烧到胃里。
“好酒量!”同桌的几位乡绅纷纷附和。
戏台上换了戏码,这回是《麻姑献寿》。扮麻姑的旦角水袖甩得极开,白生生的绸子在阳光下翻飞,像是两只挣扎的白蝶。唱腔清越,一字字送进人耳朵里:“瑶池赴会庆生辰,仙乐风飘处处闻……”
文茵坐在女眷那桌,眼睛却不住地往门口瞟。她今日穿了身石榴红遍地金褙子,头上插了支赤金点翠步摇,一动就簌簌地响。可这身华服压不住心里的慌——从开席到现在,瑞昌祥的人还没出现。是李掌柜改主意了,还是……
她不敢往下想。
后院厨房的方向传来锅勺碰撞的脆响,混杂着刘师傅的大嗓门:“松鼠鳜鱼好了没?快!三号桌等着呢!”
思源从孩子堆里钻过来,手里抓着把松子糖,小脸上沾着糖渍:“娘,舅舅说下午要带我去放纸鸢!”
“好,好。”文茵心不在焉地应着,伸手想替儿子擦脸,帕子举到一半,却僵住了。
门口那边,林福的身影一闪而过。老管家侧着脸,像是在跟什么人说话。文茵眯起眼,想看清他身后的人影,可戏台上忽然一阵锣鼓喧天,宾客们的视线全被吸引过去。等那阵热闹过去,门口已经空了。
她的手心沁出汗来,步摇垂下的流苏随着心跳微微颤抖。
戏正唱到麻姑捧着寿桃,盈盈下拜:“愿寿比南山不老松……”旦角的眼波流转,扫过台下,那眼神柔得能掐出水来。
就在这时,前院的门房忽然小跑着进来,穿过人群,一路跑到主桌,俯身在知微耳边说了句什么。
知微脸上的笑容凝了一瞬。很短,短到只有紧挨着他的陈知府察觉到了异样。但随即他又笑起来,甚至笑得比刚才更舒展,端起酒杯又敬了一圈:“诸位,今日不醉不归!”
可文茵看见,他放下的那只手在桌下攥紧了,指节泛出青白色。
席间的喧闹更盛了。推杯换盏,划拳行令,笑语喧哗混着戏台上的丝竹,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整个林府罩在里面。秋阳越升越高,把琉璃宫灯照得剔透,那些描金的彩绘在光里流转,晃得人眼花。
文茵起身离席,说是去厨房看看菜式。穿过回廊时,她的脚步越来越快,裙裾扫过青砖地面,发出急促的窸窣声。走到月亮门边,她停下来,侧耳倾听。
前院的喧嚣被一道墙隔开,显得遥远而不真实。后院这边静得出奇,只有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还有自己过于清晰的心跳。她拐过弯,一眼看见林福站在库房门口,背对着她,肩膀塌着,像是突然老了十岁。
“福叔。”
林福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可眼睛里空荡荡的,看得文茵心头一紧。
“东西送来了。”老管家的声音干巴巴的,“在后门,阿贵看着。”
“多少?”
“三千五百两。”林福顿了顿,“梅瓶……出手了。”
文茵眼前黑了一瞬。她扶住门框,冰凉的木头硌着掌心。那只宣德青花梅瓶,她是知道的——老太爷在世时,每年除夕都要亲手擦拭,说是当年乾隆爷南巡时赏下的,林家传了三代人的宝贝。
风忽然大起来,吹得园子里的桂花簌簌往下落。细碎的金黄花粒打着旋飘下来,落在文茵肩头,落在林福花白的鬓角,也落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香得发苦。
“老爷知道么?”她听见自己问。
“还没说。”林福抬起眼,目光穿过庭院,看向前院方向,“寿宴总得办完。”
是啊,总得办完。
文茵转身往回走,步子很稳,一步是一步。可走着走着,她忽然在回廊中间停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石榴红的袖口下,那双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她用力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疼,却让她清醒了些。
戏台上的唱腔又飘过来,这次换了《满床笏》,讲的是郭子仪七子八婿皆显贵的故事。那旦角唱得极欢快:“一门富贵谁能比,福寿双全乐未央……”
阳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地上,瘦瘦的一条,拖得很长。她盯着那影子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才继续往前走。
路过祠堂时,门开着。她鬼使神差地走进去,在那些牌位前站定。长明灯的火苗跳动着,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放得很大,摇晃着,像个孤魂。
最前面老太爷的牌位前,香炉里的三炷香已经燃了大半,青烟袅袅上升,在幽暗的光线里扭曲变幻。文茵跪下来,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额头触到冰冷的砖地时,她忽然想哭,可眼眶干干的,一滴泪也没有。
起身时,她看见供桌一角放着本翻开的《金刚经》。纸页泛黄,边缘已经毛了,上面是老太爷亲笔抄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墨迹已经黯淡,可那一笔一划里的筋骨还在。文茵伸手摸了摸,指尖传来纸张粗糙的触感。她忽然想起新婚第二日,老太爷把她叫到书房,说的那番话:“林家世代读书,不重金银重气节。你既进了门,日后无论顺逆,都要记住——身外物可失,心中不可无主。”
那时她十六岁,听得似懂非懂。如今她三十一了,好像懂了,又好像更不懂了。
祠堂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文茵赶紧退出来,掩上门。刚走出几步,就看见知微从回廊那头过来,身后跟着陈知府和几位乡绅。
“这便是林府的祠堂?”陈知府饶有兴致地问。
“是。”知微答得平静,“寒舍简陋,让大人见笑了。”
文茵站在原地,看着丈夫领着一行人走近。阳光从廊檐的缝隙漏下来,在他脸上切出明暗的交界。那一半在光里的脸,笑容温雅得体;另一半在阴影里的,却沉静得近乎肃穆。
两人目光相触的刹那,文茵看见知微眼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是惶惑?是决绝?还是别的什么?她分辨不清,只觉得那眼神很深,深得像口井,望不见底。
陈知府已经在赞叹祠堂的朴素庄重,说这才是读书人的本色。几位乡绅附和着,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
知微微笑着应对,可文茵看见,他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又悄悄攥紧了。这一次,她看得分明——那手背上青筋凸起,像是要把什么捏碎,又像是要抓住什么即将逝去的东西。
远处又传来戏台上的锣鼓声,咚锵咚锵,敲得人心头发慌。
午时三刻的钟声,早就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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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暮色里的算盘
寿宴散时,已是申时末。
日头西斜,把林府的飞檐翘角镀了层金。宾客们陆陆续续告辞,车马在门前排成长队,辘辘驶过青石板路,扬起细细的尘土。道别声、寒暄声、马嘶声混在一起,喧闹中透着一股曲终人散的寥落。
知微站在大门前,脸上挂着得体的笑,一个个作揖送客。绛紫寿字袍的袖子随着他的动作荡开,在暮色里泛着沉郁的光。陈知府是最后走的,临上轿前,他拍了拍知微的肩膀:“今日这寿宴,体面。”
两个字,说得意味深长。
知微深深一揖:“谢大人赏光。”
轿帘落下,轿夫起轿。那顶青呢官轿在暮色里渐行渐远,拐过街角就不见了。知微还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街面,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垮下来,最后只剩下嘴角一点僵硬的弧度。
府里的下人们开始收拾残局。杯盘碗盏撤下来,堆在厨房外的石槽里,摞得小山高。戏班子正在拆台,那些描金绘彩的布景一块块卸下来,露出后面光秃秃的木头架子。琉璃宫灯一盏盏熄灭,最后一丝暖黄的光隐去后,暮色便浓稠地涌上来,把庭院淹没了大半。
文茵从后院过来,手里捧着个红木匣子。走到知微身边时,她把匣子递过去,没说话。
知微低头看了一眼。匣盖开着一道缝,能看见里面白花花的银锭。暮光斜照,银锭表面泛着冷硬的光泽,一块挨着一块,整齐得像坟茔。
“多少?”他的声音哑得厉害。
“三千五百两。”文茵顿了顿,“梅瓶……出手了。”
风吹过来,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从两人脚边掠过。知微没接匣子,只是看着。看了很久,久到文茵的手臂开始发酸,他才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凉的木面,顿了一下,然后稳稳接过去。
匣子很沉,压得他手腕往下一坠。
“瑞昌祥的账……”文茵轻声提醒。
“我知道。”知微打断她,转身往府里走。
文茵跟在他身后。两人穿过前院,戏台已经拆得只剩骨架,几个木匠正把卸下的木板往车上搬。那些描龙画凤的彩绘板子,现在看起来不过是些涂了颜色的木头,在暮色里黯淡无光。
走到花厅门口,知微停下脚步。厅里已经点起灯,昏黄的光从雕花窗棂透出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影子。他回头看了文茵一眼,那眼神很复杂,像是要说些什么,可最终只是动了动嘴唇,什么都没说。
文茵看着他抱着匣子走进花厅,背影在灯光里晃了晃,随即被门吞没。她站在原地,晚风穿过庭院,吹得她打了个寒噤。石榴红的褙子白日里还鲜亮,此刻在暮色里却沉甸甸的,像浸了水。
她没跟进去,而是转身往后院走。厨房那边还在忙,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里夹杂着下人们的说笑。寿宴办得圆满,老爷太太有赏,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喜色。那些笑声在暮色里飘过来,听起来遥远而不真切,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
路过库房时,她看见门开着条缝。鬼使神差地,她推门进去。
里面没点灯,暮色从高高的气窗漏进来,勉强能看见一排排多宝格的轮廓。那些格子里原本摆满了东西——瓷器、玉器、古籍、字画,都是林家几代人的积累。如今好些格子已经空了,在幽暗的光线里张着黑黢黢的口,像是缺了牙的嘴。
文茵走到原本放梅瓶的那格前。格子里还留着个圆形的印子,积灰的痕迹比周围浅一圈,清清楚楚标出那只瓶子曾经的位置。她伸手摸了摸,指尖沾了薄薄的灰。
记忆忽然涌上来。她想起自己刚嫁过来那年,老太爷还在世。除夕夜,全家守岁,老太爷领着儿孙到库房,一盏盏灯点起来,把每一件宝贝都擦拭一遍。那时她跟在知微身后,看那些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光泽的物件,只觉得眼花缭乱。
老太爷拿起那只梅瓶,用软布细细地擦,一边擦一边说:“这物件啊,看的是年岁。一代人摸过,两代人摸过,三代人摸过,那釉面就有了人气,有了魂。”
那时她还小,听不懂。现在忽然懂了——那些摸过它的人,老太爷、公公、知微,还有无数她不知道名字的林家先祖,他们的体温、他们的指纹、他们凝视时的目光,都一层层沁进釉里,成了这瓶子的一部分。
如今瓶子走了,带走了那些温度,那些目光,那些魂。
库房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暮色越来越浓,从气窗漏进来的那点光渐渐黯淡,最后只剩下极淡的一抹青灰。多宝格的轮廓模糊起来,融进黑暗里,那些空着的格子也看不见了,只剩下满室的、沉甸甸的虚无。
文茵站了很久,直到腿脚发麻,才转身出去。带上门时,木门发出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庭院里传得很远。
她往卧房走,路过书房,看见里面亮着灯。窗纸上映出知微的侧影,他坐在书案前,低着头,像是在看什么。文茵在窗外站了一会儿,终究没有进去。
回到卧房,她坐到梳妆台前,对着铜镜卸妆。步摇拔下来,沉甸甸的一支,在烛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光。她盯着看了很久,忽然想起这支步摇也是嫁妆里的,母亲给的时候说:“金的硬气,压得住福气。”
如今福气压不压得住不知道,金倒是真硬,硬得硌手。
她一件件卸下首饰,摆在妆台上。金镯、玉镯、耳坠、戒指,摆了一小摊,在烛光下各自闪着幽微的光。卸完了,她看着镜子里那张脸——三十一岁,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白日里扑的粉被汗水洇开,露出底下真实的肤色,有些暗,有些黄。
老了,她忽然想。不是容颜的老,是心里某个地方,忽然就塌了一块,再也补不上了。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戌时了。梆子敲过三下,悠长的调子在夜色里飘荡:“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文茵吹灭蜡烛,和衣躺到床上。帐顶的百子图隐没在黑暗里,那些嬉笑的胖娃娃看不见了,只有满眼的黑,浓得化不开。
她睁着眼,听着府里最后的动静——厨房那边熄火了,下人们收拾完各自回房,脚步声由近及远,最后归于沉寂。夜真正深了,深得像口井,把人整个儿吞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那边的灯也灭了。
整座林府沉入黑暗,只有祠堂里的长明灯还亮着,豆大的一点光,在深秋的夜里,固执地守着最后一方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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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子夜的书房
知微在书房坐到子夜。
红木匣子就放在书案上,盖子开着,里面的银锭在烛光下白得刺眼。他盯着看了很久,眼睛被那反光晃得发涩,却还是没移开视线。
三千五百两。他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这个数字。梅瓶值多少?若是太平年月,送到琉璃厂,少说能卖五千。可如今是乱世,乱世里,这些东西最不值钱——不能吃,不能穿,逃难时还嫌累赘。
他忽然笑起来,声音很低,在寂静的书房里听着有些瘆人。笑着笑着,那笑声就断了,变成一声长长的叹息,叹到末尾,化作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弯下腰,咳得肩胛骨在袍子下耸动,喉头泛起腥甜。
咳完了,他直起身,从抽屉里拿出账本。蓝皮封面已经磨得发白,边角卷起,纸页泛黄。翻开,一页页都是密密麻麻的字——某年某月某日,收租若干;某年某月某日,置地若干;某年某月某日,修缮祖坟……
翻到最后几页,字迹变了,从工整的楷书变成潦草的行书。那是他自己的笔迹,记着近一年的开销:三月,老太太丧事,花费八百两;五月,修葺祠堂,三百两;七月,思源拜师礼,二百两……一笔笔,一桩桩,像是钝刀子割肉,不声不响就把家底掏空了。
他提起笔,蘸了墨,在最新一页写下:“光绪二十年九月初八,售宣德青花缠枝莲纹梅瓶一只,得银三千五百两。”
墨迹在纸上洇开,那个“售”字写得特别用力,笔锋几乎戳破纸背。写完了,他盯着那个字看,看着看着,眼前就模糊了。不是泪——他很多年没哭过了——是烛光在晃,晃得那些字都扭动起来,像是活物。
窗外传来风声,呼呼的,吹得窗纸扑簌簌响。深秋的夜风已经很凉了,从窗缝钻进来,烛火被吹得摇曳不定,把他投在墙上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像个挣扎的鬼。
知微起身走到多宝格前,那里原本放着几件心爱之物——一只哥窑笔洗,釉面开片如冰裂;一方端砚,色如猪肝,触手生温;还有一对田黄印章,是他二十岁中举那年,父亲特地请名匠刻的,一方刻“知微”,一方刻“见著”。
现在笔洗还在,砚台还在,印章也还在。可他知道,这些东西都留不住了。瑞昌祥的账要还,下个月的房租要交,府里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等着吃饭……三千五百两,听着不少,可撑不过半年。
他的手抚过那些物件,指尖传来熟悉的触感。哥窑笔洗的釉面冰凉光滑,开片的纹路细密如蛛网;端砚沉实温润,磨墨时能听见沙沙的声响,像是春蚕食叶;田黄印章就更不用说了,那是寿山石里的极品,灯光下看,通体透着一层蜜蜡似的黄,温婉醇厚。
每一件都有来历,每一件都连着一段记忆。可现在,这些记忆都成了负累,压得他喘不过气。
窗外的风声更紧了,夹杂着枯叶被卷起又抛下的沙沙声。知微走回书案前,坐下,从抽屉深处摸出个小木匣。打开,里面是一叠地契——城外的庄子,城里的铺面,还有几处宅院。纸页已经发脆,边角起了毛,墨迹也淡了,可上面的字还认得清:某处水田多少亩,某处宅院几进几间,某处铺面坐落何方……
这些都是林家的根本。老太爷在世时常说:“地是根,铺是叶,宅院是干。根深才能叶茂,干壮才能枝繁。”
现在,根要刨了,叶要落了,干也要砍了。
知微抽出一张地契,是西郊那个两百亩的庄子。光绪六年置的,那时家里还有余钱,老太爷说:“给子孙留条后路。”如今,后路成了最先要舍掉的路。
他把地契放在一边,又抽出一张,是前街那间绸缎铺。铺子不大,可位置好,一年能收二百两的租。这张也放在一边。
一张,又一张。烛光下,那些泛黄的纸页在书案上铺开,像一片片秋天的落叶。每拿起一张,他都要停顿片刻,像是在跟什么告别——告别那片地里的庄稼,告别那间铺子里的客人,告别那些宅院里的晨昏。
最后,书案上摆了厚厚一叠。他数了数,十二张。十二处产业,都是林家几代人攒下的,如今要在他手里散出去了。
窗外的梆子声又响起——子时三更。悠长的调子在风里断断续续:“夜半三更,小心门户……”
知微吹灭蜡烛。黑暗一下子涌上来,浓得化不开。他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眼睛适应了黑暗后,能看见窗外一点微光——是天上的星,还是远处谁家的灯火?分不清。
书房里有股陈年的气味,是纸张、墨锭、木头混合的味道,还有淡淡的霉味。这气味他闻了三十年,从记事起就在这里读书、习字、会客。父亲在世时,常在这间书房考他功课;祖父更早的时候,在这里教父亲读《论语》;再往前推,曾祖、高祖……一代代人,都在这四面墙里,把林家的文脉传下来。
文脉。想到这两个字,他又想笑。文脉是什么?是书架上那些发黄的典籍,是墙上那幅“诗书传家”的匾额,还是骨子里那点不肯低头的清高?
如今书要卖了,匾要摘了,清高……清高值几个钱?
黑暗中,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粗重而缓慢。胸腔里像堵着什么,沉甸甸的,压得他每一口呼吸都要用尽全力。他伸手按住胸口,那里跳得厉害,咚咚咚,像是要撞碎肋骨冲出来。
不知坐了多久,远处传来鸡鸣。第一声,嘶哑而突兀,划破寂静;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此起彼伏,像是谁在传递什么信号。
天要亮了。
知微站起身,腿脚已经麻了,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他摸索着走到窗边,推开窗。冷风一下子灌进来,带着深秋凌晨特有的清冽,还有一股淡淡的、说不清的草木灰的味道。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薄薄的一层,像宣纸浸了水。星星隐去了,只剩最亮的那几颗还在坚持,在渐亮的天幕上显得孤零零的。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寿宴过去了,梅瓶卖掉了,地契也理出来了。接下来要做的,是一桩桩、一件件,把这些东西变成银子,把窟窿堵上,把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撑下去。
他关上窗,走回书案前,摸黑找到火折子,重新点亮蜡烛。烛光亮起的刹那,他眯了眯眼。适应了光亮后,他看见书案上那叠地契,在烛光下泛着脆弱的光。
他坐下,提起笔,在账本新的一页写下:“九月初九,拟售产业清单。”然后,他开始抄那些地契上的内容,一笔一划,写得极慢,像是要把每个字都刻进心里。
窗外的天光渐渐亮起来,烛光就显得黯淡了。可他还是点着蜡烛,那点昏黄的光圈在渐渐明亮的书房里,固执地守着最后一方温暖。
毛笔在纸上沙沙地响,那声音很轻,却在这个清晨里,清晰得让人心头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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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晨光中的抉择
天光大亮时,文茵醒了。
她其实一夜没怎么睡,只是在天快亮时迷糊了一会儿,做了个很短的梦。梦里她回到十六岁,穿着大红嫁衣坐在花轿里,轿子晃晃悠悠的,外头的唢呐吹得震天响。她偷偷掀开轿帘一角,看见街两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一张张笑脸在眼前晃过,可每张脸都是模糊的,像是隔着一层水雾。
然后轿子忽然停了,有人掀开轿帘。她以为是知微,可探进来的那张脸她不认识——瘦削,戴副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得像鹰。那人盯着她看,看了很久,忽然说:“三千五百两,现银。”
她一下子惊醒了。
屋里已经亮了,晨光从窗纸透进来,白蒙蒙的。文茵坐起身,觉得头痛得厉害,像是有人用锤子在里头一下下敲。她揉着太阳穴,听见外头已经有动静了——扫地的沙沙声,打水的哗啦声,还有下人们压低嗓门的说话声。
寿宴过去了,日子还要照常过。
她起身梳洗,对着铜镜时,被自己的样子吓了一跳。眼睛浮肿着,眼下两团青黑,脸色蜡黄,嘴唇干得起了皮。她打湿帕子敷了敷眼,又扑了点粉,可那层白粉浮在脸上,更显得憔悴。
换衣服时,她犹豫了一下。昨日那身石榴红太扎眼了,今日该素净些。她挑了件藕荷色素面褙子,配月白裙子,头上只插了支银簪。对镜照了照,还是觉得太过刻意,又把簪子拔了,只用一根素银扁方把头发绾起来。
收拾停当,她推门出去。清晨的空气清冽得很,吸进肺里凉丝丝的。庭院里已经打扫干净了,昨日寿宴的痕迹一点不剩——戏台拆了,灯笼收了,连地上的鞭炮屑都扫得干干净净。只有那棵老柏树下,还积着一层金黄的落叶,风一过就簌簌地响。
她往书房走,路过祠堂时,看见门开着。走进去,发现知微在里面。
他背对着门,站在老太爷的牌位前,一动不动。身上还是昨日那件绛紫寿字袍,皱巴巴的,下摆还沾着一点酒渍。头发也有些乱,几缕散在额前,在晨光里泛着灰白的光。
文茵轻轻咳了一声。
知微转过身。他的脸在晨光里显得特别苍白,眼窝深陷,颧骨凸出,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十岁。可那双眼睛却异常地亮,亮得有些瘆人。
“你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文茵点点头,走过去,和他并排站着。长明灯的火苗跳动着,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挨得很近,却始终没有重叠。
“我理了份清单。”知微从袖中抽出一叠纸,递过来。
文茵接过,展开。纸上的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一笔一划都透着用力。她一行行看下去:西郊庄子二百亩,前街绸缎铺一间,城东宅院三进……一共十二处产业,每一处后面都标着估价,加起来是……
“八千两。”知微替她说出来,“能解燃眉之急。”
文茵的手开始抖,纸页在她手里簌簌地响。她抬头看知微,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痛苦?不舍?决绝?可什么都没有,那张脸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深不见底。
“都要卖?”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留三处。”知微指向清单最后,“这处小宅,给咱们养老;这二十亩薄田,够口粮;还有这间杂货铺,收益不多,但稳当。”
文茵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三处产业都是最不起眼的——小宅在城南偏僻处,只有两进;薄田是旱地,收成不好;杂货铺更是小本经营,一年赚不了几十两。
她把清单对折,又对折,折成小小一块,攥在手心。纸边硌着掌心,疼。
“思源那边……”她忽然想起儿子,“拜师的事,还办么?”
知微沉默了一会儿:“办。拜师礼已经送了,不能反悔。柳先生是名儒,思源能跟着他读书,是造化。”
可拜师后每月的束脩呢?文茵没问出口。她知道答案——从这八千两里出,从卖祖宗产业的钱里出。
祠堂里静得能听见长明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晨光越来越亮,从门缝、窗隙漏进来,在地上切出明明暗暗的光斑。有一道光正照在供桌上,那本《金刚经》摊开着,纸页在光里白得刺眼。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知微忽然低声念道。
文茵转头看他。他的侧脸在晨光里镀了层淡淡的金边,可那金边是冷的,没有温度。她忽然想起新婚那夜,他说的那句话:“进了林家的门,荣辱都是一体。”
如今荣过去了,辱来了。她得受着,就像他得受着一样。
“我去准备早饭。”她最终说,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惊讶。
知微点点头,没看她。
文茵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知微还站在原地,背挺得笔直,可那背影在晨光里显得特别单薄,像是随时会被风吹倒。
她跨出门槛,晨光一下子涌过来,白晃晃的,刺得她眯起眼。庭院里,下人们已经开始一天的劳作——洗衣的洗衣,劈柴的劈柴,各忙各的,有条不紊。昨日寿宴的狂欢像是上辈子的事,今日的琐碎才是真实。
她往厨房走,脚步很稳。路过那棵老柏树时,她停下脚步,仰头看。树很高,枝干虬结着伸向天空,叶子已经黄了大半,在晨风里沙沙地响。有几片叶子飘下来,打着旋,落在她肩头。
她伸手接住一片。叶子是心形的,边缘已经开始蜷曲,叶脉清晰得像老人的手纹。她盯着看了很久,忽然想起老太爷说过的话:“树有年轮,人有年岁。一年一圈,一圈一年,都是命。”
她把叶子小心地放进袖袋,继续往前走。
厨房里热气腾腾的,早饭已经准备好了——清粥、小菜、馒头。刘师傅看见她,咧嘴一笑:“夫人早!今儿个熬了小米粥,养胃。”
文茵点点头,盛了两碗粥,又拣了几样小菜,放在托盘里。她端着托盘往回走,走到书房门口时,听见里面传来算盘声。
噼啪,噼啪,清脆而密集,像雨点打在瓦上。
她推门进去。知微坐在书案后,那把紫檀算盘在他手里飞快地拨动着,珠子碰撞的声音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清晰。他低着头,额前一缕头发垂下来,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文茵把托盘放在桌上,盛了碗粥推过去。
算盘声停了。
知微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那碗粥。小米粥熬得稠稠的,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米油”,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几粒枸杞浮在上面,红艳艳的,像是雪地里绽开的梅花。
他端起碗,舀了一勺送进嘴里。粥很烫,他吹了吹,慢慢地喝。喝得很慢,一口一口,像是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文茵在他对面坐下,也端起碗。粥的温度透过瓷碗传到掌心,暖暖的。她喝了一口,小米的香味在舌尖化开,带着粮食特有的朴实甘甜。
两人都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喝粥。书房里只剩下碗勺碰撞的轻微声响,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晨光越来越亮,把整个房间照得通透,连空气中漂浮的微尘都看得清清楚楚。
知微先喝完。他把碗放下,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然后重新看向那份清单。文茵看见他的手指在纸面上轻轻摩挲,指尖划过那些地名、那些数字,像是在触摸什么易碎的宝贝。
“今日我就去办。”他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文茵点点头。她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鼓励的话,哪怕只是一句“我陪你一起去”——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有些担子只能一个人扛,这是命。
知微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秋阳已经升起来了,金灿灿的光洒满庭院,把一切都镀了层暖色。可那暖色是虚的,一碰就碎。
他站了很久,背影在光里凝成一尊雕像。最后,他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那种经过一夜煎熬后,疲惫而坚定的平静。
“我去换件衣服。”他说,然后走出书房。
文茵独自坐在那里,看着桌上空了的粥碗,看着那份折成小块的清单,看着那把静静躺着的紫檀算盘。晨光从窗外涌进来,把她整个人笼在光里,可她却觉得冷,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
她伸手拿起算盘,手指无意识地拨动珠子。噼啪,噼啪,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像是谁在数着什么——数着逝去的年华,数着散尽的财富,数着这个秋天里,一片片凋零的叶子。
窗外的鸟鸣更欢快了,叽叽喳喳的,像是不知道人间的愁苦。文茵抬起头,看向窗外。那棵老柏树在秋风里轻轻摇曳,满树黄叶在晨光里闪着金灿灿的光,美得让人心碎。
她忽然想起《牡丹亭》里那句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原来姹紫嫣红,真的会开遍。原来断井颓垣,真的会来临。
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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