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往老家的那辆车

文/魏哲茹

清明，回老家给父亲上坟，对象开车带着我。白色的车子驶在柏油路上，两边的水杉匆匆后移。一辆中巴赶上车头，满满的客人引起我的注意:“占城的！”对象开着车，一侧头看到车牌，喊出了声。真是从邳州驶向占城的客车。一瞬间，当年从邳州来回老家的一段段，如放电影般在脑海里过幕。

从邳州来回老家的记忆，要从上师范开始。那时上学，每两个星期或者有事回家一次。怎么来回？自然是坐那种常见的中巴车。中巴长方车型，通体白色，横身一道红漆或蓝漆。前面整块透明玻璃，视野开阔，中间折叠双开门，方便上下。简简单单就装人特多。每当过年或周末，每辆车都满满当当。座位、板凳、走道、横杆；坐着、站着、倚着、靠着；走亲的，逛市的，上学的，买卖的；窗上挂的，走道放的，中间盖加油箱的平板上摆的，也都是随身的包裹篮筐；连副驾上卖票的都坐不上，套着金晃晃的大粗链子也甘心挤在车门附近，怀里揣紧卖票包，一脚蹬着车阶，一手拽着挂绳，努力维持平衡。到了路口，司机还不忘停车，“嗤”地打开了折叠门，卖票的师傅或女士头伸门外，扯着嗓子喊:“上哪的？上来吧？”车里叽咕开来:“还有位吗？坐你头顶上？”等车的不甘心地扫了眼，才悻悻地放下抬起的脚，转过身去。司机“嗤”拉上了折叠门，油门一踩，尘土飞扬。

每次，我坐车上学或回家，都得及早赶在前头，所好都在起点，几乎都能坐上。可是我有个大毛病——好晕车，一进车，那浓烈的汽油味扑鼻而来，让我忍不住先打个寒颤。再总免不了有男同志抽烟，那个油味加烟味简直让人窒息！捂着口鼻，适应老会才能呼吸。车一开起来真快，多年老司机，技术真猛，不顾一段坑洼的“水泥路”，一段失修的石渣路，颠簸地跟浪里行船似的，体质好的可不在意，照样聊得火热，可我的胃被颠得翻江倒海，头晕脑胀肚子疼。碰到哪个在吃油条或包子，一下把我胃里可怜的一点面条还是稀饭勾出来，直到吐出来黄胆水。幸好自备塑料袋，要不满车都要多吐几个了。

一下车，吹了风，头也不疼了，胃也不反了，才好受点，为了省钱，步行走去学校。那是在运河北岸的老校，校门朝南，校风淳厚，我们当年能在那里上学，也是幸运的事，辛苦跑路也值得。后来一段时间，校南面的大桥要修建，中巴车过不来，当地有头脑的农民摆了船，我们花一块钱，坐船过对面进校。那时太穷了，一块钱都会算计半天。这加了船，来回得16、7块，快够我一星期的饭钱了，不如我骑车子。开始，我骑的是老式大驾车，别看土，但轱辘大，链条溜，还怪快。骑起来，在两边都是水杉的大道上，阳光穿过树叶洒在路面、身上，迎着和风，很是惬意。省下钱就可以大胆地买袋君乐宝酸奶，一袋四包。路过一座桥，可以奖励一包了；过了一段街可以犒劳一包了……用嘴咬开一角，滋滋几口，酸酸甜甜，太享受了！等骑到家，已经夕阳西下了，六十里的路程，两个半小时，大腿酸得走路都一瘸一拐。

虽有酸奶犒劳，可还有遗憾。我腿太短了，坐在大驾车子上，刚刚够着两边脚蹬，得左下右下，歪着身子才能蹬起来。这个姿势对于十六七的小女孩真不雅。何况这样锈了大杠、链瓦，把手壳、挡泥板都掉的老式车子，配不上一个正值青春，觉得全世界的目光都会看她的女孩！不骑了，换个车子。哪有钱换新车？巧了，哥买了辆新车，那时刚流行的山地车。直把、粗轮，通体黑色，迷彩泥瓦，侧停脚扎。骑上去，胳膊前伸，屁股后撅，不用下就可以一只脚点地停车，很酷。但这是个杂牌车，骑起来太重了，车轱辘像被什么东西磨住了似的。根本没有那真正的山地车那么轻快。

被虚荣蒙了心的女孩，哪顾得了，硬是骑车上了路。去时路上就累够呛，尤其上大桥一段。修好的大桥横跨运河南北两岸，桥面长陡，从桥底到桥上呈渐升趋势。骑这个车子，蹬得太费劲，只能骑一段推一段。原来两个半小时的时间，得三个半小时才到校。饿得到食堂恶补两个卷饼。

如果说去学校那趟是折磨，回来的那趟就是噩梦了。那次周末的下午，天气有点阴沉，犹豫了下还是上车棚里推了车。骑上去，橡皮车轮又像被摩擦般涩沉。坚持吧，到家就是省了七块钱。慢慢腾腾地从桥北头像蜗牛样出发了。谁知破屋尽逢连阴雨，骑到议堂街东的水杉路上，发现后轮没气了。推到修车的地方，当时太晚，修车的看不清不给修，只能自己抱个气筒踹满气。又骑段路，又找个地方打气。轮胎里的气老憋，心里那个气，早满满的。可有什么办法，即使你停下来，想多花几块，让中巴车给挂车后带着，那些司机根本不理会，从身边卷起一阵尘土飞跑了。

自己选择的，跪着也得走完。到了房顶往高集拐弯的地方又没了，这边是找不到修车摊了。一条水泥路弯弯曲曲通向高集村，距离老家西行六七里还得往南拐西。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空中涌起黑云刮起了大风，两边的杨树哗啦啦地东倒西歪。茂密的枝叶挡住前方的视线，那种从未有过的恐惧瞬间袭来。硬着头皮推车走了一段，这时从对面驶来一辆拖拉机，距离近时司机突然放慢了速度，大声的喊了几句，突突的车声中没听清，但是那胡子拉碴的脸让我毛骨悚然。口里胡乱回了句“不用，俺家里人接我了”就假装骑上车拼命往前蹬！所幸，那人没停加上速度走远了。至今，那次经历刻骨铭心。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独处夜幕风雨中的恐惧是一辈子的阴影。后来，我就记得最坏的已经过去，坚持到前头有了人家就好多了。果然，在临近路口，有灯光在亮。尽管是停电后的蜡烛，也是黑暗中最暖的光，我走进一户人家，跟那家大爷借了气筒，说再走这回校一定给送还，给他看了我学生证。大爷很和善，借了我气筒，鼓励我说别怕大胆骑。我就一边打气，一边骑车，终于到了家。

打那再也不骑车。

再后来，往去邳州频繁就是结婚后了。我和对象买了摩托，力帆牌子，蓝色磨砂外壳，流线时尚造型，一踩油门比车不慢，来回邳州方便多了。就是夏天太晒，冬天太冷，我是裹得严严实实，尤其冬天，头上戴的，脸上围的，腿上套的，怀里还抱着裹着毛毯的孩子，肩上挂着装满用品的包裹，车后搭着左一串右一袋，青菜茄子老南瓜，冻是冻不了，就是人累得够呛。只是一处冻得猫咬似的——脚指头！爱面子，不穿平底棉鞋，高跟的皮棉鞋根本挡不住酷寒的风。而他，戴头盔，套大衣，包护膝，厚棉鞋，下了车还是冻得青头紫脸。可见到老娘，给老娘带了她爱吃的豆角茄子老南瓜，开心。

骑摩托的时间可不短，直到2010年底，生了二默菲，买了人生第一辆汽车，出力多年的摩托才告别了它的舞台。

买车倒不是因为有钱，而是为了带孩子方便。有了二孩，没有车太不方便。年轻时胆子大，生孩没钱——借，买房没钱——贷，买车没钱还是贷，越没钱，越不知存钱的感觉，贷一万和贷三万有啥区别？那时和我们一样的年轻人越来越多，都会在邳州买车买房，周末开车来回。偶遇中巴，看到车里客人明显少了，稀稀拉拉坐几位老人。司机速度也没那么快了，卖票的也看不到戴大金粗链子，大钻戒了。人就这样，起起伏伏，高高低低。我们本是最稳定的一员，可想提前住上房，要上娃，开上车，就会胆大走了自己不擅长的路，失败了！当然，不后悔，也容不得后悔。人生每步棋，都是想好了下的，失败是那时就那个能力。其中辛酸不再赘述，这辆橘色的雪佛兰两箱小汽车，在我们最艰难的时光里陪伴我们度过。忘不了，一次次带着孩子在车里，望着窗外，在逛街的情侣，在散步的夫妻，在跳广场舞的老人……无数次绝望地无声哭泣，这辆车用它不大的身躯拥我们入怀，稳稳地送我们到家，睡到温暖的被窝里，暂时忘掉一切！

如今，又换了这辆白色速腾，比不了奥迪比不了宝马。经历至暗的我们哪有心情和资本攀比，遮风挡雨大方得体足够。而回老家已不是必须，只是逢年过节，清明祭祀回去一趟。行驶在路上，水杉在飞奔，往事一幕幕在脑海放映。二十多年前的事，就像眼前。年少时的困窘和天真，年轻时的莽撞和冲劲，中年的求稳和沉重，都在回家的路上得到最详尽的诠释。

现在，我跪在的父亲坟前，给他老人家燃起几刀火纸，祈求他在另一头能收到。周边青松苍翠，绿意盎然，白色的车子就在不远山脚下，似一个忠诚守护的卫士。父亲安葬在这里，这里就是老家，他的儿女会永远追念他，他也会永远佑护他的儿女！

作者简介：

魏哲茹，邳州人，初中语文老师。喜欢文学，好写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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