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时光之河与创作之舟
郭润娴
时光的流逝,常被比作河。它从不为谁驻足,只是带着一种漠然的庄严,汤汤而去。站在一年的尾梢,如同立于深冬的渡口,看身后的水波浩渺,已然漫漶成一片苍茫的雾霭;而前方的河道,虽隐于薄曦,却依约能听见那按部就班、永不止息的流淌之声。这“辞旧迎新”四字,说起来总带几分喜庆的铿锵,然而静夜独思时,那“辞”与“迎”之间,分明横亘着一条幽深的峡谷,名叫“惘然”。我们年复一年地盘点、评选、颁奖,是否正如那古老的舟子,在永恒的河流上,一次次地刻下浅显的记号,试图证明自己曾奋力地划过?
我的书房,便是我这叶小舟的狭小船舱。一窗,一桌,一架书,便是全部。真正的创作,大抵都是从沉默与独处中渗出来的。它不像战役,有嘹亮的号角;它更像春雨,来时不惊动一片云,只在夜半时分,细细地、密密地浸润着心田的每一寸焦土。我珍视这沉默。当城市的喧嚣沉入地底,当万家灯火次第熄灭,唯有案头一盏孤灯,“明书案,墨香暗逐风来”。这时光,才是完全属于我的。指尖拂过书页,仿佛能触到“古人言未尽”的那缕“清兴”,它从千年前的亭台楼阁间萦绕而来,与此刻我胸腔里的共振,微妙地应和着。这便是创作最初的颤栗,无关功利,只为那一点“醉心平仄安排”的纯粹痴迷。
春日的创作,总带着一股破土的、鲜洁的生气。像那首绝句所绘:“雨歇山光秀,风柔柳色新。”那时的文字,是抽芽的柳枝,是返青的田埂,带着试探的、怯生生的喜悦。我会写一些明亮的句子,关于“偶逢田畔叟,笑指菜花春”的偶遇,关于一切初生与初遇的美好。然而,这春的欢愉是薄的,像一层晶亮的糖衣。当盛夏的酷烈真正降临,创作才触及它第一重真实的灼痛。七月,“荷风卷起碧波”,而“烈日灼烧着每一寸土地”。我忽然懂得,那些最沉实的作品,并非诞生于清凉的雅室,而是孕育于生活的炙烤之中。如同那位“弯腰的弧度,盛满深情”的农人,真正的书写者,也必须将脊背弯向生活最滚烫的泥土。汗水滴落,浇灌的不再是具体的秧苗,而是“岁月的根系”。蝉声嘶鸣,万物都在忍耐与挣扎中蜕变。我开始写下一些滚烫而窒息的片段,它们也许不成章法,却像龟裂大地上的纹路,记录着生命在极致压力下的形状。我明白了,优美的抒情是天赋,而对灼热的诚实书写,却是一种选择,一种担当。
当热浪被第一阵秋风滤尽,创作便进入了它最丰饶也最矛盾的季节——收获与凋零同在。这时,人会不由自主地沉入回忆与怀想。像那首《寄远》的叹息:“忆昔同游芳草地,如今独对菊花黄。”笔下的文字,染上了淡金的温润与苍黄的寂寥。我开始整理春夏的草稿,像农人颗粒归仓。这是一种幸福的劳碌,看着散乱的思绪被规整,模糊的情感被赋形。但同时,一种深刻的虚无感也会悄然袭来。你收获的,究竟是一年生命的结晶,还是仅仅一堆语言的秕糠?你“历经风雨情犹在,阅尽沧桑气自温”,这“温”,究竟是洞明世事的澄澈,还是激情燃尽后的余烬?秋夜的创作,常伴着这样的扪心自问。月光洒在稿纸上,清冷如霜。你会觉得,自己仿佛一个孤独的守墓人,看守着由自己亲手筑起的、名为“作品”的坟茔。
而岁末,便是冬天了。河面似乎凝滞,万物归藏。这时节的创作,近乎一种苦修。不再有喷薄的灵感,也不再有丰盈的感怀,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完成”的执拗。它让我想起古人“半生翰墨伴晨昏”的坚持。所谓“未改初心”,在绚烂的启程时高歌是容易的,难的是在这“晨昏”交替的、数千个庸常日子里的默默持守。灯光漂白了四壁,也仿佛要漂白所有的热情与意义。然而,正是在这极致的静与冷中,另一种更为坚硬的东西,开始显现。它不再是歌,不再是叹,甚至不再是思。它是一种“在”。如同深夜读完一卷诗后,那种“万事皆悠哉”的旷达,并非因为问题得到了解答,而是突然领悟,有些问题本不必解答。创作到了此境,便不再是向外的索取或表达,而是一种向内的安顿与确认。一笔落下,是“晨雾中的留白”;再一笔,是“暮色里的炊烟”。 不求构建“轰轰烈烈的传奇”,只愿忠实记录那“平平淡淡的暖”。让那些在心底盘旋的、无处安放的“心事”,“在宣纸上,慢慢舒展成流年”。这或许便是写作,乃至一切艺术创作,对抗时间那巨大荒芜的最本质的方式:不是征服,而是共存;不是留下不朽的碑铭,而是呈现存在过的、温热的痕迹。
此刻,窗外夜色正浓,又是一年将尽。河流依旧沉默地流向不可知的2026年。我的这叶小舟,又将随之飘去。回望来路,我终究未能写出惊天动地的杰作,未能成为足以被“评选”的“年度人物”。但我似乎也不再那么在意了。因为在这时光之河上,创作本身,已成了我的舟,我的楫,我的锚。它让我在流逝中感到“在”,在茫然中寻得“序”,在终结里窥见“续”。那些写下的文字,无论精巧或笨拙,它们已不再是河面上的记号,它们本身,已成了构成我这叶小舟的木板与钉钉。我摇着它,它载着我。
时光依旧匆匆,创作便是那“梭”。 它织出的,或许不是锦绣华章,只是一匹素朴的、印满个人汗渍与体温的粗布。但用它来包裹属于自己的这段生命,抵御岁月长河的寒凉,或许,已然足够。
最后,我想以一首在深冬静夜偶得的小诗作结,它或许能为我这一年的心路,作一个无声的注脚:
《岁末裁诗》
我将旧岁的霜雪,与未完的月色,
一并投入陶壶,以文火细煎。
直到滚沸的沉默,析出几粒
晶莹而苦涩的盐。
案头的钟摆,切割着渐浓的黑暗,
碎屑纷扬,落成来年春汛的请柬。
而我,只是一个吝啬的匠人,
在时光荒芜的岸边,
固执地,将易朽的刹那,
锻造成一句,看似永恒的语言。
个人简介:郭润娴,女,广东工程职业技术学院现代文秘专业学生,爱好读书、写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