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随笔•半生闯荡寻旧友,重逢只剩意难平
作者:杨 东
或许是命运的伏笔,或许是岁月的偶然,我初中未曾毕业,高中也只念了一学年。自那以后,人生仿佛被按下了 “切换键”,差不多每两年便要更换一次身份与岗位,辗转流离间,竟也习惯了这样的漂泊。
直到 1999 年 8 月下旬,我踏入国家通讯社的大门,这份工作才算给我的闯荡生涯画上了安稳的句点,一待便是直到退休。
在通讯社的那些年,每年有三分之二的时光,我都穿梭在基层的烟火里;即便退休后,也未停下脚步,近十年间,先后被多个城市聘为文化顾问,继续在自己熟悉的领域里发光。
回望大半生,关键词大抵是 “闯荡” 与 “流离”。
也正因如此,无论是同窗挚友、军营战友,还是职场同事、亲友邻里,都渐渐在岁月的奔波中疏离。身边虽有相识之人,却始终没有那种能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的知己,心底深处,终究藏着一份无人能懂的孤单。
如今通讯发达,网络通达,指尖轻触便能连接天涯海角。
并非我不渴望温情,也不是我刻意拒绝交融 —— 只是此刻,偌大的房间里,只剩我这个风烛残年的老者,孤苦伶仃地伏案写作,或是在书海与网海中消磨时光。
我曾满心期许,借着便利的通讯,找回那些失散多年的同学与战友,重温当年的情谊。
可这场盼了许久的重逢,最终只留给我满心的失望与深深的沮丧懊悔。
先说说与同学相见的光景吧。
这些年,零零散散见过几位旧识,像样的集体聚餐也有过两次,可每一次,都让我对 “同窗情谊” 的憧憬大打折扣。
还记得当年,回城的风潮席卷而来,多数同学都被这股浪潮裹挟着,千方百计想要脱离农场。哪怕只是搬到隔壁的乡村,都觉得是跳出了 “农门”,圆了 “脱离苦海” 的心愿。
那时,社会上流行 “三块钢板” 的说法。
最初是 “贫下中农”“共产党员”“复转军人” 这 “老三块钢板”;
后来又出现了 “新三块钢板”——“城市户口”“大学生”“国家干部”;
而如今,择偶市场上的 “三块钢板” 早已换成了 “房子”“车子”“票子”。尤其在女性择偶时,“三块钢板” 的拥有者往往是首选,不少人也借着这份 “优选”,成功脱离了农场。
与当年不同,现在户籍制度虽仍严格,但人员流动已然活络了许多。如今的 “三块钢板”——“老板”“豪门弟子”“党政官员”,更被赋予了复杂而特殊的含义,成为了新的身份标签。
当年,那些血气方刚、朝气蓬勃的年轻男儿,之所以争相入伍当兵,多半也是为了能挣得 “老三块钢板”,盼着在部队里学一门手艺,或是复员后能被分配到农场的理想岗位。
恢复高考后的最初几年,政策对老、新三届格外照顾,我身边的同学、战友中,但凡报名参加高考的,几乎都顺利被录取。
毕业后,他们大多被分配到城市的党政机关,踏入了 “国行” 公务员的队伍。而像我这样,借着高考真正脱离农场的,却是凤毛麟角。
有一年夏天,我回到了当年就读小学和中学的农场。
晚饭时,隔壁包厢传来阵阵喧闹,陪同我的人告诉我,那是某某正在代表农场宴请商家,而这位某某,正是我中学时同住一个宿舍两个学期的老同学。
我满心欢喜地连忙过去打招呼。
彼时,老同学已是农场机关某部门的科长。
走进包厢,只见觥筹交错,人声鼎沸,一派热闹景象。
见到我,现场的气氛依旧热烈,可话锋却自然而然地转向了我。老同学把我夸得无言以对,反复说曾读过我的一篇文章,至今印象深刻,甚至能背出其中的句子,这番话也让在场的其他人对我肃然起敬。
可从头到尾,他都没说让我坐下歇歇,没递上一杯酒,更没问我是否会多逗留几日,要不要改天再约着聚聚……
这场看似热情的重逢,实则藏着隐晦的疏离,我满心的热忱,最终收获的却是一场巧妙的冷嘲热讽。
后来,有一位从京城回来的同学做东,邀请了在边城居住的同窗相聚。
我忙完手头的急事,马不停蹄地从 130 公里外受聘的城市赶过去,可等我抵达时,聚会已经进入了中场。
我扫视了一圈,在场的同学大多没能跳出 “农门”,如今都从农场退休,在边城买了房,定居下来安度晚年。
我连忙向大家反复致歉,并提议给每位同学现场吹奏一曲笛子独奏,还为几位同学带去了我新出版的报告文学集,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可当我走到一位同学面前,吹完笛子、递上书时,他却带着戏谑的语气说:“你还记得当年在一个宿舍,你没棉袄穿,总借某某的棉袄穿的寒酸模样吗?听说你现在成了‘国家间谍’(指我国家通讯社记者的身份),可真够拽的啊!”
接着,我走到另一位同学跟前,完成了笛子独奏并送上书后,他却提高了音量对众人说:“同学们,你们还记得当年某某老师总鼓励我们好好读书,说‘希望将来同学中能出个作家、记者,哪怕只有一个’吗?看样子,几百号同学里,也就只有他圆了老师的梦,能划拉两页文字,这就是他写的书啊?现在都这岁数了,还读书、还写书?真是飞得够高、也够不接地气的吧?”
再走到下一位同学面前,吹完笛子、递上书,他更是直言不讳:“你的文章能有鲁迅那样深刻、尖锐吗?能像李白、杜甫的诗那样流芳百世吗?我是没写,可我要是写,就得写出鲁迅那样的深度,写出李杜那样流传千年的佳作,不然不如不写……”
一番番话语,像冷水一样浇灭了我所有的热情,也让我彻底明白,有些情谊,早已在岁月的变迁中变了味。
说完同学,再说说与战友相见的情形。
我于 1974 年 12 月26日入伍,1977 年 4 月 5 日离开部队。在部队的日子里,我结识了许多战友:有 1969 年入伍的连排干部,有 1971 年、1973 年入伍的老班长,还有 1974 年至 1977 年期间入伍的战友们。
说实话,当年我一门心思想当兵,多半也是为了挣得 “贫下中农”“共产党员”“复转军人” 这 “老三块钢板”,盼着能在部队学门手艺,或是复员后能在农场谋个理想的差事。
我的战友中,后来军阶达到中校、大校、少将的寥寥无几;复员到地方后,能做到正处(县团)、副师、正师(地州)级别的,也只是少数幸运儿。
当年,少数战友算是 “幸运” 的,有的当了护士,有的开起了汽车,有的成了农机手、车钳工,最差的也能在加工厂做酱油、磨面粉;而多数战友,最终还是回到了大田,在农田承包的岗位上一干就是一辈子,直到退休。
2010 年八一建军节前夕,有战友发起了一场战友 35 周年纪念会,我毛遂自荐当了主持人。
聚会伊始,我逐一介绍相关情况,提议大家共同举杯;中场时,我挨个桌子敬酒,代表活动组委会和我个人向各位战友致以问候;后场回到组委会安排的桌位后,我又再次向身边的每位战友表达敬意与问候 —— 可即便如此,还是有几位战友死缠烂打,非要让我多喝几杯才肯罢休。其中一位战友端着满满一大茶杯酒说:“你要是承认我们是战友,看得起这份战友情,就把这一满杯一口气喝下去;要是喝不下去,就是看不起我!”
我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喝了下去,可他依旧不依不饶。
紧接着,下一位战友又端起早已倒满酒的茶杯:“你跟他喝了一大杯,可不能搞双重标准,跟我只喝一小杯啊!来,我敬你,看得起战友就干了!”
后来,听到他们小声向身边战友炫耀:“国家通讯社有什么了不起。我喝纯净水就让他下了个满杯白酒。”
自那以后,无论是什么形式的战友会,我都一概谢绝参加。那份曾经让我珍视的战友情,在 “绑架式劝酒” 的裹挟下,早已失去了原本的模样。
还有一位战友,据说在本市某区的一家央企担任法律顾问。他的女儿就读于当地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写了一篇文章,想让我指导指导,争取能在毕业前发表。
在微信里,我坦诚地谈了对这篇文章的看法:文字过于直白,既无意境,也无情感,更缺乏思想深度,仍然停留在中学生记叙文的水平,尚未迈入 “文学创作” 的门槛。
战友回复说,他女儿并不认同我的评价,还想当面跟我辩论;他自己也觉得,要么是我在敷衍了事,要么是我真的没看懂文章的深意,于是提出想带女儿当面聊聊,还说要让女儿正式拜我为师。
他们约定了见面的日子。
那天,战友一家三口来到我单位附近的一家火锅店。热气腾腾的火锅旁,我们边吃边聊。他的女儿反复强调我没看懂她文章的深刻寓意,还说要 “从背面看” 才能理解;战友则在一旁随声附和,我看着眼前的景象,只能笑而不答。
不知不觉间,一顿饭已然吃完,汤饱饭足,可他们自始至终都没再提及 “拜师” 的话题,尤其是战友夫妇,丝毫没有要买单的意思。无奈之下,我只好借口上洗手间,悄悄结了账。回到包厢后,我轻描淡写地说:“今天就这样吧,我们离得不远,以后欢迎常相聚。”
可那之后,我们便再无来往,也没了音信。
半生闯荡,我曾以为,那些散落天涯的旧友,会是岁月留给我的温暖馈赠。
可当真的重逢,才发现,时光不仅改变了我们的容颜,更重塑了彼此的心境与价值观。
那些曾经纯粹的同窗情、战友情,早已在现实的打磨与功利的裹挟下,变了味道。
如今想来,或许有些情谊,只适合留在回忆里,一旦触碰现实,便只剩意难平。
而我,终究还是要回到自己的独处时光里,在笔墨书香中,安放余生。

作者简介:
杨东,男,汉族;中共党员;2016年12月31日退休;笔名 天然,主任记者。出生于甘肃民勤县农民之家,20世纪60年代初随母亲落户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一师三团,务农两年,服兵役两年,当教师六年,在地省报当记者编辑十余年;历任中国新闻社新疆分社采编中心主任、兵团支社社长、《兵团新闻网》总编辑。新疆作协会员,曾当选为新疆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著有报告文学集《圣火辉煌》、《共同拥有》、《湘军出塞》、《天之业》、《石城突破》《永远的眺望》和散文通讯特写集《阳光的原色》、《风儿捎来的名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