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光文心淮水书
吴洪彪
甲辰深秋午后,我踩着满地碎金登上龙光阁。淮水在远处闪着细碎的银光,像一轴缓缓摊开的古卷。风从千年之外吹来,带着漕船樯橹的余响。
这座阁,原不只是砖木的构筑。明崇祯年间,漕督朱大典在此垒土筑基时,垒进的何尝不是一方水土对文明的渴望?琼楼龙阁,层层叠叠都是向苍穹伸出的手臂——要接住那束叫作“文运”的天光。飞檐如翼,不是为了飞走,而是为了将这片土地与星斗牢牢系在一起。
我抬头,撞见“大魁天下”题匾,悠久的人文底蕴让龙光阁充满了文化气息,虽被岁月磨钝,依然能照见当年书生们炽热的目光。他们在此凭栏远眺,眼中不只是淮水烟波,更是“兼济天下”的抱负。这匾额,是他们写给时代的誓言。
最让我动容的,是道光年间的那次重建。邑绅何锦、丁晏诸公在废墟上拾起破碎的瓦当,他们重建的何止是一座楼阁?那是在乱世中为文明点燃的不灭灯盏。原来,真正的守护,不是守着残垣断壁凭吊,而是让古老的灵魂在当代重生。
秋风乍起,檐角清音泠泠,如碎玉轻叩冰盘,将我的思绪悠悠牵回旧年。恍惚间,重临那轮中秋皓月——龙光阁临淮而立,阁影映波,文脉悠悠贯古今。
登阁远眺,先见汉时枚乘曳杖携皋,父子对座阁中石案,口诵《七发》,雄辞滔滔若淮水奔涌,与涛声相和直赴江海,为阁基埋下千年文根。继而晚唐赵嘏凭栏望月,衣袂随秋风轻扬,逸兴遄飞,诗句如星子坠入清波,溅起满川皎洁,诗魂凝于檐角,与秋星共耀阁檐。
元末施耐庵临窗展卷,灯影摇红映青衫,笔落似惊雷破夜,将梁山忠义、江湖侠气凝作百八豪杰图谱,案头残卷沾淮雾,墨香与淮风相融漫染阁中书斋;罗贯中执卷侍立其侧,眸中燃着星河,助师勘校《水浒》遗稿,复挥毫铺陈三国烽烟,权谋智计随笔底波澜,与淮城灯火共耀千古。
明季沈坤青衫按剑,登阁长啸“状元未必皆文章”,酒酣处剑指长空,一腔忠勇、满腔意气尽付抗倭守土,铁血丹心护佑淮甸安宁;吴承恩凭栏凝思,袖纳淮水烟霞,笔揽神妖奇幻,将取经初心、人间世相熔铸《西游》奇篇,字句间满是赤子孤怀。
清时汪廷珍端坐阁中雅座,风骨铮然立霜庭,谠论掷地胜金玉,以经世之学敷陈教化,清廉之风映照淮水;吴鞠通临窗品茗,指间药香暗浮,温言如方济世,案上《温病条辨》初稿初成,仁心澹澹若月照青囊;丁晏伏案阁内书案,以清露研墨校注经籍,笔锋划过宣纸沙沙作响,字句间尽染秋夜霜白。
诸贤接踵时序,一脉相承文脉,将淮安风雅凝入千古风流。他们将生命酿作诗行,把魂魄与理想皆托于这层楼杰阁。而今酒香虽散,案上墨痕犹温;风过回廊,仿佛仍闻梁间低语萦绕:“此身虽逝,此楼不老,此志未孤。”
然而文明的传承,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航行。我想象不出,当劫火焚过雕梁,瓦砾堆满石阶时,那些守望者的心该有多痛。龙去台空,星沉月泻——断础在月光下如史书散落的残页,淮水的呜咽里,有多少未竟的梦想在流淌?
但最让我心潮澎湃的,是辛卯年的那次重建。那不仅是一次建筑的重生,更是一场文明的接续。我仿佛看见重建者们站在废墟上,小心翼翼地拂去旧碑的尘埃,他们的指尖触碰的不仅是冰冷的石料,更是先人未竟的梦想。
他们面临着这个时代特有的命题:如何在钢筋混凝土的丛林里,为古老的灵魂找到栖身之所?电梯的设计堪称妙笔——那不是对古老的妥协,而是让历史活在当下的智慧。他们将现代的技术悄悄藏进木构的肌理,让千年的文脉在钢筋的骨骼中继续搏动。
每一片新烧的碧瓦,都在阳光下诉说着对传统的敬畏;每一根暗藏的钢梁,都在无声地承诺着对未来的担当。这是何其用心的守护——不仅要复原一座建筑的外形,更要让它在新的时代里真正地“活”过来。
当暮色降临,古老的斗拱与现代的灯影在淮水中交融,我忽然明白:这一代重建者完成的,不仅是一次物理空间的修复,更是一次文化基因的唤醒。他们用最温柔的方式告诉我们,传统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而是可以在每个时代重新开花的种子。
凭栏处,淮水依旧东流。这条见证了多少兴衰的河流,默然如哲人。而龙光阁始终立在这里,像一个文化的坐标——它提醒着我们,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夜色渐浓,星河呈现。阁影倒映淮水,与星光荡漾成一片。分不清哪是千年不变的星辉,哪是人间新点的灯火。
这一刻我终于懂得:龙光阁早已超越建筑的实体,它是淮安文人千年的集体记忆,是流淌在血脉里的文化基因,是这座城市永恒的心跳。阁可毁而文脉不断,楼可摧而斯文长在——因为真正的龙光,从来都在每个珍视文化的人心中薪火相传。
下阁时,华灯已上整座城市。回头望去,龙光阁在夜色中通体明亮,如一支巨大的毛笔,以天空为纸,正在书写新的篇章。
愿文运如这淮水,奔流不息;愿斯文如那星斗,永耀人间。而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漫长传承中的一棒——接过历史,跑向未来。
【注】枚乘、枚皋(汉代辞赋家);赵嘏(晚唐诗人);施耐庵(元末小说家,著《水浒传》)、罗贯中(元末明初小说家,著《三国演义》);沈坤(明嘉靖状元,抗倭英雄)、吴承恩(明代小说家,著《西游记》);汪廷珍(清代重臣、理学名家);吴鞠通(清代温病学家,著《温病条辨》);丁晏(清代经学家,考据大家)。
2024年11月作于淮安
吴洪彪简介
吴洪彪,笔名,江淮。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华当代文学学会会员。先后在《经济日报》《中国社会报》《中国散文家》《江苏经济报》《中华诗词》《中华辞赋》《中国诗词》《诗词世界》《扬子江.诗刊》《江海诗词》《诗词》《扬子晚报》诗风周刊,《现代快报》诗天下周刊,《长白山诗词》《淮海晚报》《淮海诗苑》《大运河文学》《清江文学》《羡林国际文学网》《东方旅游文化网》《都市头条》等报刊杂志和网络平台上发表文章和诗词。曾两次获得国家部委课题论文一等奖。诗词作品在第二十一、二十二届“天籁杯”中华诗词大赛中荣获特等奖。被大赛组委会授予“德艺双馨诗词传承人物”。在“向.未来”首届散文、诗词、书画大赛中,荣获诗词特等奖。《诗词世界》2023年优秀作品评比一等奖。在隆重纪念李白诞辰1323周年“诗仙李白杯”中华诗词大赛中荣获一等奖,被大赛组委会授予“中华桂冠诗人”。在知名诗人滕王阁.庐山研学之旅暨首届山水田园诗邀请赛中荣获特等奖。在第十届诗词世界中华诗词大赛中荣获特等奖,被大赛组委会授予“中华诗词传承大使”。作品入编《中国作家全集》《中华诗人大辞典》《中华诗词名人典藏》《秋水共长天一色》《中华诗词大赛精品典藏》《天籁之音》等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