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九十一章 萍水相逢
离开山神庙,林风骨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凭着本能和对方向的模糊记忆,在夜色山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他不敢走任何像样的路,只能借着微弱的星光和偶尔从云缝中漏下的月光,辨认着南方太湖方向隐约的水光。
饥饿、寒冷、恐惧,以及刚刚死里逃生的心悸,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压垮他虚弱的身体。但他咬紧牙关,不断告诉自己:不能倒下,不能停下,念尘可能就在前面某处等着他。
一夜的艰难跋涉,让他几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天快亮时,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长满芦苇和菖蒲的湿地边缘。前方视野开阔了些,能看见大片的水面在晨雾中泛着灰白的光——那应该是一个较大的湖泊或者河网的一部分,很可能已属于太湖水域的边缘地带。
他找了处茂密的芦苇丛钻进去,暂时藏身。这里视野相对开阔,可以观察周围,也靠近水源。他掏出所剩无几的炒米,就着冰冷的湖水艰难地咽下几口,然后蜷缩在芦苇丛中,疲惫和困倦如潮水般袭来,但他不敢睡熟,只能保持着半梦半醒的警觉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哗啦”水声将他惊醒。他立刻屏住呼吸,从芦苇缝隙中向外窥视。
只见不远处的浅滩上,一个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衣裳、背着鱼篓、挽着裤腿的老渔夫,正赤脚站在齐膝深的水里,手里拿着一个破旧的竹罩,专注地捕鱼。老人身形佝偻,头发花白,动作缓慢但稳当。
不是日伪军,也不是地痞。风骨稍微松了口气,但依然保持警惕,观察着。
老渔夫似乎收获寥寥,叹了口气,直起腰,捶了捶后背,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风骨藏身的这片芦苇丛。
风骨的心又提了起来。
老渔夫却并没有走过来,而是转身,步履蹒跚地走向岸边一条拴在柳树下的小舢板。他将鱼篓放下,坐在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干硬的饼子,就着湖水慢慢啃着。
风骨看着他孤独而贫困的背影,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同病相怜之感。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谁不是在挣扎求存?或许……这个老渔夫,能知道些附近的消息?或者,至少能给他一点食物?
一个冒险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但他立刻又按捺下去。阿亮的叮嘱言犹在耳: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就在他犹豫不决时,老渔夫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手中的饼子也掉在了地上。他喘息着,显得十分痛苦。
风骨看着,心中不忍。看老渔夫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他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从芦苇丛中站了起来,慢慢走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老渔夫警觉地抬起头,看到风骨,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和戒备,手也下意识地摸向了船桨。
“老伯,别怕。”风骨停在几步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无害,“我……我是逃难路过这里的,看您好像不舒服,我这里……有点水。”他拿出自己的破碗,里面还有一点干净的湖水。
老渔夫仔细打量着风骨。风骨此刻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眼窝深陷,但眼神清澈,不像是歹人。老渔夫的戒备稍稍放松了些,但还是没接碗,只是沙哑地问:“后生,你从哪里来?怎么一个人在这荒滩野地里?”
“我从……西边来,和家人走散了,想找他们。”风骨含糊地回答,将碗放在船边的石头上,“老伯,您先喝点水缓缓。”
老渔夫看了看那碗水,又看了看风骨,终于慢慢拿起碗,喝了几口。咳嗽似乎缓和了些。
“多谢了,后生。”老渔夫将碗还给他,叹了口气,“这世道……唉。你家人往哪里去了?”
“可能……往太湖西边去了。”风骨试探着说,“老伯,您在这附近打渔,可曾见过或者听说过,有从北边苏州那边逃难过来的人家?一家子,有老人,有年轻女子,还有两个孩子?”
老渔夫闻言,眉头皱了起来,再次仔细打量风骨,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地卷着旱烟。
风骨的心提了起来,难道他知道些什么?
“后生,”老渔夫点着旱烟,吸了一口,缓缓吐着烟雾,“你打听这个做什么?那家人……是你什么人?”
风骨心中一喜,听这口气,老渔夫似乎真的知道线索!但他不敢暴露太多,只说:“是我的亲戚,兵荒马乱失散了,我一直想找到他们。”
老渔夫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压低声音说:“这太湖边上,这两年逃难来的人不少,三教九流都有。有你说的那样的人家,倒也不是没有。前一阵子,听说在湖西边,靠近宜兴山里的几个村子,陆陆续续住进去一些外乡人,有些就是拖家带口的。不过……”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不过那里不太平。鬼子在湖边有据点,经常下村‘清乡’。还有水匪,也常在那片出没。那些外乡人,有的被祸害了,有的躲进了更深的山里,还有的……听说被什么人接走了,具体不清楚。”
靠近宜兴的山里!被接走了?风骨的心脏狂跳起来。会是白景松派人接走的吗?还是别的什么力量?
“老伯,您知道具体是哪些村子吗?或者,怎么去那里?”风骨急切地问。
老渔夫摇摇头:“我只是个打渔的,偶尔听人闲聊几句,哪记得清具体村子。去那里的路也不好走,水路有鬼子汽艇,陆路有关卡。而且……”他看了看风骨单薄的身子骨和破烂的衣着,“就你这样,别说找人了,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到那里都难说。”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风骨头上。是啊,他现在自身难保。
老渔夫似乎看出了他的绝望,叹了口气,从鱼篓里拿出两条巴掌大的小鱼,递给风骨:“后生,我看你也不像坏人。这点鱼,你拿去吧,找个地方生火烤了吃,补补力气。这地方不能久留,天亮了,鬼子的汽艇和巡逻队就该出来了。你……自己保重吧。”
风骨接过还带着腥味的鱼,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这冷漠残酷的乱世,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善意,显得如此珍贵。
“多谢老伯!敢问老伯尊姓?日后若能平安,定当报答。”风骨深深鞠了一躬。
“报答什么,都是苦命人。”老渔夫摆摆手,撑起船桨,“我姓周,大家都叫我周老大。你快走吧,记住,往南走,尽量走山路,避开大湖和村子。”
说完,他不再多言,撑着舢板,缓缓消失在清晨渐浓的雾气中。
风骨握着那两条小鱼,望着老渔夫消失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萍水相逢,一面之缘,几句指点,两条活鱼。这或许就是他在这绝境中,能得到的最大帮助了。
他将鱼小心地用草茎串好,藏进怀里。然后,按照周老大的指点,辨认了一下方向,开始朝着南边的丘陵山地走去。
有了明确的方向(宜兴山区)和一点点食物,他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虽然前路依然凶险莫测,但至少不再是完全的黑暗。
他沿着湖滩和丘陵的交界地带,小心翼翼地前进。白天尽量躲在树林或草丛中休息,观察动静;傍晚和清晨光线昏暗时赶路。偶尔能遇到零星的、同样警惕的逃难者或山民,彼此远远避开,互不打扰。
周老大给的两条小鱼,他省着吃了两天,勉强维持了一点体力。其余时间,就靠挖野菜、摘野果,甚至捕捉昆虫充饥。有一次,他幸运地在一片废弃的芋头地里,挖到了几个漏网的小芋头,简直是美味珍馐。
身体的磨难还在其次,精神上的孤独和焦虑才是最煎熬的。他不断想象着念尘他们可能遭遇的各种情况,每一种想象都让他心惊肉跳。他也担心着阿亮的安危,不知道他是否已经打探到消息,是否遇到了危险。
几天后,他进入了一片更加茂密的山林。这里已经属于宜兴的余脉,山势起伏,林木幽深。按照周老大的说法,那些逃难的外乡人,可能就躲藏在这片山区的某个角落。
希望似乎就在眼前,但寻找的难度也更大了。茫茫大山,如何寻找几个刻意隐藏起来的人?
他只能一边艰难地在山中跋涉,一边更加留意任何有人烟的迹象——一缕炊烟,一条小径,几声狗吠,或者林间开垦出的小片土地。
这天下午,他在一处山腰的背阴处,发现了一条被杂草半掩的、似乎是人工踩出来的、极其狭窄的小路。小路蜿蜒向上,通往山林更深处。
犹豫片刻,风骨决定沿着这条小路去看看。也许,路的尽头会有人家。
他拨开杂草,小心翼翼地向上走去。山路越来越陡,也越来越隐蔽。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树林忽然变得稀疏,出现了一片相对平坦的坡地。坡地上,竟然真的有几间依山而建的、极其简陋的茅草屋!屋前还用树枝和藤条围出了一小块菜地,种着些蔫头耷脑的蔬菜。
有人!风骨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是普通的山民?还是……逃难者?
他不敢贸然上前,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仔细观察。
茅屋里静悄悄的,没有看到人。菜地也似乎很久没人打理了。难道已经废弃了?
就在他疑惑之际,最靠边的一间茅屋的门,“吱呀”一声,轻轻开了一条缝。一个瘦小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左右张望。
那是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男孩,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脏兮兮的,穿着一件极不合身的破旧衣服,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警惕。
风骨看到那男孩的瞬间,浑身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虽然男孩又黑又瘦,脸上脏得几乎看不清五官,但那眉眼轮廓,那看人时下意识微微抿嘴的神情……像极了小时候的白瑞生!不,不是像,简直就是放大版的、饱经磨难的白瑞生!
瑞生?!念尘的弟弟?!
巨大的震惊和狂喜瞬间攫住了风骨,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但他强行按捺住,继续观察。
男孩张望了一会儿,似乎没发现异常,才小心翼翼地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破瓦罐,走到屋后一个用石头垒起的小水池边,舀了一点水,又飞快地跑回屋里,关上了门。
是他!一定是瑞生!风骨激动得浑身颤抖。瑞生在这里,那念尘呢?白家舅舅呢?瑞云和沈妈呢?他们是不是也在这几间茅屋里?
他再也等不及了,从石头后面走出来,尽量放轻脚步,朝着那几间茅屋走去。
走到屋前那片小小的空地,他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用尽量平稳但带着颤抖的声音,朝着刚才男孩进去的那间屋子,轻声唤道:
“瑞生……是瑞生吗?我是……风骨哥哥。”
屋内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
风骨的心沉了一下,难道认错了?或者,屋里的人极度恐惧,不敢回应?
他又走近几步,提高了一点声音:“瑞生?念尘?白家舅舅?你们在里面吗?我是林风骨,我从……我从很远的地方来找你们了。”
依旧没有回应。只有山风吹过茅草屋顶的沙沙声。
就在风骨几乎要绝望,以为屋里的人已经离开,或者自己真的认错了人时,那扇破旧的木门,再次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拉开了一条缝隙。
这一次,探出来的,不再是男孩惊恐的脸。
而是一张风骨在无数个日夜的思念与噩梦中,反复描摹、早已刻入骨髓的、苍白、消瘦、却依旧清丽动人的脸庞。
那双因过度劳累和惊恐而显得格外大、此刻却盈满了难以置信的泪水、正死死望着他的眼睛……
不是念尘,又是谁?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四目相对,隔着数步之遥,隔着烽火连天,隔着千山万水,隔着生死茫茫。
所有的苦难,所有的寻觅,所有的等待,所有的恐惧与希望,都凝固在了这短暂又永恒的凝望之中。
然后,念尘的嘴唇颤抖着,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带着泣音的呼唤:
“风……骨?”
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和隔阂。
风骨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他找到了。
他终于,找到了。
(第六卷《烽火连心》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