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八十一章 抉择时分
一九三二年的春天,是在“一·二八”淞沪抗战的隆隆炮声中到来的。
日军的侵略从东北蔓延到了上海。闸北、江湾、吴淞……昔日繁华的街区沦为战场,硝烟弥漫,血肉横飞。租界虽暂时未被直接攻击,但也笼罩在极度紧张和恐慌的气氛中。难民如潮水般涌入,街头充斥着哭泣、呼喊和伤兵。
沪江大学夜校再次无限期停课。印书馆的大部分业务也陷入停滞,转而全力印制战地快报和救助信息。风骨和许多同事、同学一起,加入了战地服务团和难民救助站,白天运送物资、救护伤员、安置难民,晚上则在昏暗的灯光下,用颤抖的手记录下所见所闻,写成一篇篇战地通讯,试图将前线的惨烈与英勇,后方民众的同仇敌忾,传递给更多的人。
亭子间成了他短暂歇脚的避难所。墙上念尘的绣品照片和《松柏长青图》,在炮火隐隐的震动中,显得格外沉静而有力。他常常看着它们,仿佛能从中汲取到苏州水乡那份未被战火直接侵袭的、坚韧的宁静力量。念尘的来信成了他精神上最重要的补给,信里除了关切和叮嘱,更多的是对时局的共同忧思,以及“无论你在何处、做何事,我都理解并支持”的无声承诺。
战事激烈而残酷。中国守军(十九路军等)的英勇抵抗,赢得了全国乃至世界的尊敬,但敌我力量悬殊,局势日益严峻。三月初,在英、美等国调停下,中日双方宣布停火,开始谈判。上海暂时避免了全面沦陷,但战争的创伤和屈辱,已深深烙在这座城市和每个中国人的心上。
停火后,城市开始缓慢地、艰难地恢复。但一切都不同了。租界的歌舞升平中掺杂了更多的不安与悲愤;华人区则满目疮痍,重建之路漫长。抗日救亡的呼声并未因停战而停息,反而更加深入和广泛。
风骨回到了几乎成为废墟的印书馆原址(闸北的厂房被毁),协助陆先生在法租界临时找的地方重建业务。夜校复课无期。他的生活节奏被彻底打乱,未来的规划也变得更加模糊不清。
就在这时,他收到了两封信。
一封来自白景松。信中说,鉴于上海局势动荡,前途未卜,而苏州相对安稳,他建议风骨考虑结束上海的学业和工作,返回苏州。他可以为风骨在苏州谋一份稳定的文职工作,或者资助他完成未竟的学业(如果苏州有合适的学校)。信末,白景松语重心长地写道:“……国难当头,个人前途固然重要,然安稳亦是根本。念尘与景文兄皆盼你平安归来。何去何从,望你慎重权衡。”
另一封,则来自夜校一位颇为赏识他的教授,姓方。方教授在信中说,他即将受聘前往内地某省新成立的一所国立师范学院任教,急需助教。他认为风骨功底扎实,勤奋好学,且有一定社会阅历和写作能力,是可造之材,询问风骨是否愿意随他同往内地,一边担任助教,一边继续深造。“内地虽艰苦,但少了些租界的浮华与倾轧,更能静心问学,亦能为国家储备将来建设之人才。乱世之中,教育救国,未尝不是一条切实可行之路。”方教授在信中如此写道。
两封信,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回归苏州,与家人团聚,过相对安稳但可能局限的生活;或者,跟随师长前往未知的内地,在更艰苦的环境中继续求学和工作,走一条更具挑战性但也可能更广阔的道路。
风骨陷入了深深的矛盾。
他思念苏州,思念念尘和家中的每一个人。经历了战争的生死考验,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懂得亲情的珍贵和平安的可贵。白景松的提议稳妥而充满温情,回去,意味着立刻结束漂泊和风险,与所爱之人朝夕相处,共同经营那个刚刚安定下来的小家。
可是,方教授的邀请也对他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内地、教育救国、继续深造……这些词汇点燃了他内心深处未曾熄灭的理想之火。在上海这一年多,他见识了都市的繁华与腐朽,经历了国难的冲击与洗礼,他渴望更系统地学习,渴望将自己的思考和能力,贡献于国家民族更根本的、长远的事业。他隐隐觉得,如果现在回到苏州,固然安稳,但可能就此困于一方天地,将来或许会后悔。
更重要的是,他想到念尘。他知道念尘绝不会阻止他追求自己的理想。但让她继续独自在苏州支撑家庭,等待一个归期未卜的自己,他于心何忍?他们已经分离了太久。
他提笔给念尘写了一封长信,没有立刻做出决定,而是将两封信的内容和自己的矛盾心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他写道:“……此事关乎你我未来,不敢擅专。无论我作何选择,都盼能与你同心。万望坦诚相告你的想法。”
信寄出后,便是焦灼的等待。上海的天空,因战火而时常灰蒙蒙的。风骨在参与城市清理和重建的忙碌中,心却始终悬着。
数日后,念尘的回信到了。信比以往任何一封都厚。
她先详细描述了苏州的近况:家中一切平安,父亲精神尚佳,弟妹学业未受影响,顾绣庄生意虽受战事影响略有萧条,但她的绣品因技艺独特,仍有定制;她最近开始尝试将战时的所见所感(通过报纸和风骨的信)融入创作,绣了一幅名为《砥柱》的小品,描绘激流中的巨石……
然后,她才谈到风骨面临的选择。
她的文字,一如既往的平和、理性,却又充满了深切的理解和支持:
“……展读来信,知你面临抉择,心绪难宁,我亦感同身受。白表叔之提议,自是出于爱护,盼你平安团聚,其情可感。方教授之邀,则是看重你的才学志向,予你更广阔之前路,其意可嘉。
“风骨,我知你心。你非安于小成、困守一隅之人。在上海之经历,救亡之洗礼,早已将你锤炼成胸怀家国、志在四方之青年。方教授所言‘教育救国’,于你,或许是当下最能发挥所长、亦契合你本心之路。内地虽苦,然苦中有真味,亦是锤炼心志、贴近真实中国之所在。
“至于家中,你尽可放心。爹身体日健,瑞生瑞云渐已懂事,沈妈勤勉可靠,顾绣庄之合作亦稳。我之刺绣,虽是小技,然足以安身立命,赡养家小。你我分离,固然思念难耐,然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何况,书信往来,心意相通,远胜咫尺天涯,心意隔阂。
“风骨,人生紧要处,常只有几步。你当遵从本心,选择那条让你将来回望时,不至遗憾之路。无论你选择回苏,还是远赴内地,我都支持你,等你。家,永远是你的港湾;我,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只是,万望你无论去往何处,务必珍重自身。平安,乃是一切之根本。
“纸短情长,言不尽意。盼你早做决断,亦盼早日收到你的决定。”
信末,她附上了一张小小的、新绣的书签,图案是一叶扁舟,正驶向远山云雾之中,旁绣两行小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风骨读着信,泪水模糊了双眼。念尘的深明大义、无私支持,以及那份超越儿女私情的、对他理想和人格的深刻理解与尊重,让他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和力量。
她不仅是他爱的女子,更是他最知心的战友和伴侣。她的胸怀和见识,令他钦佩,也让他更加明确了自己的方向。
他擦干眼泪,铺开信纸,先给白景松写了一封恳切而恭敬的回信,感谢他的关爱与提议,但委婉说明了自己希望趁年轻,跟随方教授前往内地继续求学深造、投身教育的心志,恳请表叔谅解,并承诺会常写信报平安,将来学有所成,必当回报。
然后,他给方教授回信,表示愿意接受邀请,随他前往内地。
最后,他才给念尘写信。没有太多的豪言壮语,只有最朴素的承诺和最深的情感:
“念尘:来信收悉,反复诵读,泪不能止。得妻若此(他在心里早已将念尘视为妻子),夫复何求?我已决定,随方教授赴内地。此去前路漫漫,归期难料,然心中有灯,便是吾乡。那灯,便是你,便是家。盼你珍重,等我归来。待山河重整之日,必当携手,共看明月,同沐春风。 风骨 手书”
他将信和给白景松的信一同寄出。然后,开始收拾行囊。
亭子间里,属于他的东西本就不多。几件旧衣,几本书,一些稿纸和信件。他小心地将念尘所有的来信、那幅《松柏长青图》照片、以及新收到的书签,包好,贴身收藏。这是他在未来未知的旅途中,最重要的精神食粮。
窗外,上海正在从战争的创伤中慢慢苏醒。这座他生活、奋斗、也经历了生死考验的城市,即将成为又一个告别的背景。
但这一次的告别,没有仓惶,没有恐惧,只有为理想而奔赴远方的坚定,和对后方那个默默支撑着他的温暖港湾的、无限眷恋与感激。
他知道,无论走到哪里,他的心,有一半永远留在了苏州,留在了竹梧小筑,留在了那个以针线为剑、以柔韧为甲、与他灵魂相契的女子身边。
而他将带着她的祝福和期待,走向更广阔的天地,去成长,去磨砺,去为那个他们共同期盼的、山河无恙、家人团聚的未来,积蓄力量。
第八十二章 西行漫记
五月初,林风骨随方教授登上了西去的列车。
同行的还有方教授的夫人(一位慈祥的中学教员),以及另外两名自愿跟随方教授前往内地、担任助教的青年学生。车厢里挤满了各色人等——有逃难的百姓,有投奔亲友的市民,也有像他们一样怀着各种目的西行的知识分子和学生。空气浑浊,人声嘈杂,孩子的哭闹、大人的叹息、小贩的叫卖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乱世流离图。
火车喘着粗气,穿行在江南的春末原野上。窗外是熟悉的稻田、村庄、河流,但越往西行,景色渐渐变得陌生起来。山势渐高,河道变窄,房屋的样式也发生了变化。
风骨靠窗坐着,怀里揣着念尘的信和绣品。他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心中既有对未知前途的憧憬,也有对苏州的深深眷恋。他想起临行前,方教授对他说的那句话:“此去内地,不仅是地理上的迁徙,更是心灵上的一次‘归乡’。去认识一个更真实、更广大的中国,去寻找知识人与这片土地、这群人民真正结合的道路。”
真实的中国……风骨咀嚼着这个词。在上海,他看到了殖民化的繁华与畸形的现代性;在苏州,他感受到了传统市井的温润与坚韧;而接下来,他将要面对的,是广袤而贫困的内地乡村,是占中国绝大多数人口的农民。他能为他们做什么?教育救国,又从何做起?
疑问很多,但他心中并无畏惧,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探索的欲望。
列车在南京换乘,又经芜湖、安庆,一路向西南而行。旅途漫长而疲惫,餐车供应时有时无,他们大多靠自带的干粮充饥。夜晚,车厢里灯光昏暗,鼾声四起,风骨常常在摇晃中难以入眠,便就着微光,反复阅读念尘的信,或者在本子上记录沿途的见闻和思考。
数日后,列车终于抵达此行的目的地——湘西某省的一个中等城市,辰州。这里已是崇山峻岭环绕,沅江穿城而过,城市规模远不能与上海、苏州相比,街道狭窄,房屋低矮,但自有一种山城的峻朗和古朴气息。
他们要去的国立师范学院,位于城郊的一座小山上,是利用一处旧书院和部分新建的简陋校舍组成的。条件之艰苦,远超风骨的想象。校舍多是泥墙瓦顶,窗户狭小,照明靠油灯,饮水需从山下挑来。教授和学生的宿舍更是简陋,几人一间,潮湿阴冷。
但这里的气氛却让风骨精神一振。师生们穿着朴素,但精神饱满。课堂上,讨论热烈;课余,学生们组织读书会、歌咏队,宣传抗日,下乡考察。没有上海租界的浮华与颓废,也没有苏州后花园式的闲适,这里弥漫着一种脚踏实地、苦干实干、救亡图存的昂扬气息。
方教授被任命为国文系主任,风骨成为他的助教,除了协助教学、批改作业,也承担一部分低年级的国文基础课教学。薪水微薄,仅够糊口,但学院提供食宿(极其简单),且免除了他的学杂费,允许他选修任何感兴趣的课程。
风骨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生活。白天,他忙于备课、上课、参加各种活动;晚上,则在油灯下读书、写作、备课到深夜。他选修了教育学、社会学、农村经济等课程,如饥似渴地吸收新知识,也尝试将课堂所学与自己的观察思考结合起来。
他开始跟随方教授和其他师生,利用周末和假期,徒步走访学院周边的乡村。他们为村民开办扫盲班、识字班,宣传卫生常识,了解农村的疾苦和需求。风骨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中国最广大的农民阶层——他们的勤劳、坚韧、贫困、保守,以及面对国难时朴素的爱国情怀,都给他带来了巨大的震撼和思考。
他将这些见闻和思考,详细地写信告诉念尘。他描述湘西的山水,描述师院的生活,描述下乡走访的所见所感,也倾诉对教育救国这条道路越来越清晰的认识和困惑。
念尘的回信,依然是那么及时和温暖。她分享着苏州家中的点滴,也对他描述的乡村景象和教育实践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她写道:“……你笔下之中国,与我周遭之江南,恍若两个世界。然正是这广袤土地上千千万万如你笔下之农民,方是吾国之根基。你能俯身其间,了解他们,启发他们,其意义远胜空谈。望你保重,亦盼你之文章,能让更多如我这般囿于一方之人,看见真实之中国。”
她还随信寄来了一些晒干的草药和一小包自己炒制的茶叶,说山间湿气重,草药可祛湿,茶叶可提神。包裹里,还有一方新绣的帕子,图案是连绵的群山和蜿蜒的小路,题曰“行路难”,但群山之上,却绣着一轮小小的、但光芒清晰的朝阳。
风骨明白她的心意——“行路难”是现实,“朝阳”是希望。她以她特有的方式,为他艰辛的旅程注入温暖和光亮。
在辰州的日子清苦而充实。风骨感觉自己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拼命吸收着水分——知识的养分,实践的磨砺,民情的体察。他黑了,瘦了,但眼神更加清澈坚定,肩膀也更加宽阔有力。他写的文章,开始更多地关注农村、教育、社会改造,文风更加质朴有力,陆续发表在长沙、重庆等地的一些进步刊物上,甚至引起了小小的关注。
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山风呼啸着穿过简陋的窗棂,他会格外思念苏州,思念念尘。那份思念,如同陈年的酒,在分离的岁月里愈发醇厚。但他知道,此刻的分离,是为了将来更坚实、更成熟的相聚。他们的感情,在共同的理想支撑和彼此深刻的理解中,非但没有因距离而淡薄,反而升华成一种更为深沉、更为牢不可破的联结。
秋天,学院组织了一次较远距离的乡村社会调查,风骨报名参加。他们将深入更偏远的山区,历时近一个月。
临行前,他给念尘写了封信,告知行程,让她不必担心。
然后,背起简单的行囊,和调查队的师生们一起,踏上了深入湘西腹地的崎岖山路。
前方,是更加未知的领域,是更真实也或许更残酷的中国现实。但他心中充满了探索的勇气和沉甸甸的责任感。
因为他知道,在他身后,在遥远的江南,有一盏始终为他亮着的灯,有一颗始终与他共鸣的心。
这就足够了。
足以支撑他,在这条艰难但充满意义的西行漫记中,坚定地走下去。
(第五卷《浦江新潮》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