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四十章 夜观
三月初五,夜,微雨。
外滩的灯光在湿润的空气里晕开,汇成一片朦胧而璀璨的光海。海关大楼的钟声沉浑地敲了九下,余音在江面上袅袅飘散。苏念尘裹着杜邦提供的一件厚呢大衣,依然觉得江风刺骨。她站在和平饭店南楼附近的江堤边,手里举着那只黄铜望远镜,对准对岸的浦东。
望远镜的视野里,浦东的田野和村落只剩下模糊的黑影,几点零星的灯火像是沉睡巨兽偶尔睁开的惺忪睡眼。与身后外滩这片由电光织就的、不夜城般的辉煌相比,对岸的黑暗显得如此巨大而沉默,仿佛另一个未被现代文明触碰的古老时空。
老陈照例推着自行车,站在不远处一盏路灯的光晕边缘,身影被拉得细长。他今天格外沉默,只是偶尔抽一口烟,红色的烟头在夜色中明灭。
念尘调整焦距,将视线拉回外滩建筑群。她已连续来了七个夜晚,观察不同天气、不同时辰下的灯光变化。晴朗的夜里,灯光清晰锐利,在江水中投下长长的、抖动的金色光柱。而像今晚这样微雨的夜晚,光线被水汽柔化、扩散,建筑轮廓变得模糊,整片江岸仿佛笼罩在一层发光的薄纱中,有种迷离而忧郁的美。
她放下望远镜,翻开速写本,就着路灯的光,用炭笔快速记录下此刻的印象:光晕的边界、水汽对色彩的淡化、江面倒影的破碎感……她画得越来越得心应手,对光影的捕捉也越发敏锐。杜邦说得对,夜间的外滩,确实比白天更具戏剧性和表现力。
但她心中始终有一块空白,一种游离感。她是在“观察”和“记录”,却很难真正“感受”和“融入”这片景致。这辉煌是殖民者的纪念碑,这江水承载着货轮和野心,这里的空气混合着机油、煤炭和金钱的味道。这一切,与她的苏州、她的刺绣、她记忆里宁静的月夜荷塘,隔着巨大的鸿沟。
“小姐,九点二十了。”老陈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念尘合上本子,点点头。两人沿着江堤往回走。雨水打湿了石板路,映出路灯昏黄的光。路过一群正在装卸货物的码头工人时,他们粗粝的号子声和沉重的喘息声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念尘不由得加快脚步。
“苏小姐好像不太喜欢这里?”老陈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念尘愣了一下,谨慎地回答:“只是……不太习惯晚上的江风。”
老陈“嗯”了一声,没再说话。直到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他才又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脚步声掩盖:“杜邦先生……很看重您这幅绣品。他联系了巴黎的画廊,听说洋人出价很高。”
念尘的心微微一紧,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这个。“我会尽力。”
“尽力就好。”老陈顿了顿,似乎斟酌着词句,“有些事,看见了,记下来,绣出来,就够了。别往深里想,也别往外说。这世道,知道得多,想得多,未必是好事。”
这话里有话。念尘不由得转头看了他一眼。路灯下,老陈的脸半明半暗,表情模糊。“陈师傅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意思。”老陈停下脚步,从怀里摸出一包烟,又点上一支,火星在他指间闪烁,“就是觉着,苏小姐您是个明白人,手艺又好,稳稳当当做完这半年,拿着钱,清清白白走人,比什么都强。租界这地方,水深,有些东西,沾上了就难甩脱。”
他说得隐晦,但念尘听懂了。这是在提醒她,杜邦的生意和交际圈可能并不像表面那么单纯,而她作为他“精心培养”的绣娘,最好只专注于手艺,不要探究其他,更不要涉足其中。
“谢谢陈师傅提点。”念尘低声道。
老陈摆摆手,继续推车前行。接下来的路,两人都没再说话。
回到贝当路15号,别墅里静悄悄的,只有门廊留着一盏灯。杜邦的书房门缝下透出光亮,他还没休息。念尘轻手轻脚地上楼,回到自己房间。
摊开速写本,今晚的草图旁边,她无意识地用炭笔写下了几个词:“光晕”、“水汽”、“倒影”、“沉默的对岸”。又写下一行小字:“何为真实?眼见之景,还是心中之象?”
她盯着这行字出神。杜邦要的是“真实”的外滩吗?还是要一个符合西方人想象和审美趣味的、“东方情调”与“现代景观”混合的符号?她的刺绣,究竟是在表达她的所见所感,还是在完成一项精确的、满足他人期待的任务?
针线可以绣出最逼真的光影,但能绣出这光影背后的重量和温度吗?能绣出江风中码头工人的汗味,能绣出对岸黑暗里沉默的乡土,能绣出她自己站在这片璀璨前的疏离与彷徨吗?
不能。
她所能绣的,终究只是一个表面,一个被精心挑选和过滤的“画面”。就像杜邦提供给她的那些图纸和照片一样,干净、清晰、去除了所有杂音和气味。
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虚无感袭来。她吹熄了灯,和衣倒在床上。窗外,雨声渐沥。
黑暗中,她想起风骨。想起他拉着她胳膊时,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和无力。想起他说“你可以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时,那份真挚却天真的急切。
他们都在各自的困境中。风骨在学业和现实的压力下寻找出路,她在艺术与生存的夹缝中艰难平衡。两条年轻的生命,被时代的浪潮推搡着,身不由己。
“等我完成这件作品……”她对风骨说。这像是一个承诺,也像是一个自我安慰的借口。完成之后呢?杜邦会如约放她走吗?那份可能去欧洲参展的“荣耀”,真的属于她吗?还是只是杜邦商业版图上的一枚漂亮筹码?
疑问像黑暗中的藤蔓,无声蔓延,将她缠绕。
她翻了个身,脸埋进枕头。呢子大衣上还带着外滩江水的湿冷气息和淡淡的烟草味(也许是老陈身上的)。这气味让她觉得,自己仿佛也成了这租界夜晚的一部分——华丽、潮湿、暧昧不明,且无处逃离。
第四十一章 校园风波
三月十二,周二,南洋公学。
春风终于有了暖意,校园里的梧桐萌发出嫩绿的新叶。课间,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草坪或走廊,谈论着时局、学业和新鲜见闻。空气里飘荡着青春特有的躁动与希望。
林风骨抱着一摞从图书馆借来的工程学书籍,匆匆穿过主楼前的广场,准备去下一堂课。这半个月,他将对念尘的担忧和对自身无力的愤懑,全部倾注到了学业中。他几乎是拼命地读书、做笔记、向教习请教,试图用知识的充实来对抗现实的虚空。
“林风骨!”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风骨回头,是同班的周启明,一个家境优渥、热衷学生活动的活跃分子。周启明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神色。
“风骨,下午课后有空吗?我们‘新青年学社’有个讨论会,想请你参加。”
“新青年学社”是公学里一些思想进步的学生自发组织的社团,常讨论时事、传播新思想,有时也暗中传阅一些当局禁止的刊物。风骨知道这个社团,但从未参与过。他现在的全部心思都在学业和念尘的处境上,无暇他顾。
“抱歉,启明,我下午要去图书馆查资料,还要赶一篇力学报告。”风骨婉拒。
周启明并不气馁,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这次讨论会不一样。我们请到了一位特别的客人——从北平来的陈先生,他在报馆工作,见识广博,对上海当下的一些……阴暗面,很有了解。特别是租界里,某些外国商人借着做生意的名头,干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风骨的心猛地一跳。“外国商人”……“租界”……这些词精准地戳中了他的心事。
周启明观察着他的神色,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一向用功,但风骨,读书不能只读死书。这国家,这社会,正在剧变之中。我们年轻人,若只埋头故纸堆,不睁眼看世界,不关心民间疾苦,将来何以担当?我听说你最近常去租界,想必也看到了一些东西吧?”
风骨沉默。他确实看到了。霞飞路的繁华与虚浮,贝当路别墅的精致与压抑,念尘眼中的疲惫与闪烁,老陈那语焉不详的警告……这一切都像一块块碎片,拼凑出一个他无法理解却又深感不安的图景。
“下午几点?在哪里?”他终于问道。
周启明脸上露出笑容:“四点,在闸北宝山路 ‘新知书店’的后间。那里安静,也安全。”
新知书店风骨知道,是一家以售卖进步书籍和报刊闻名的小书店,常有一些思想交流活动。
“好,我会去。”风骨点头。
下午的课程,风骨有些心不在焉。机械原理教习在黑板上演算的公式,在他眼前幻化成念尘速写本上那些外滩建筑的线条。周启明的话在他脑中回响:“租界里,某些外国商人借着做生意的名头,干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杜邦……他仅仅是个单纯的丝绸商人和艺术爱好者吗?他如此迫切地要推出念尘的绣品,仅仅是为了艺术和市场?老陈那句“有些东西,沾上了就难甩脱”,指的又是什么?
疑问如野草疯长。风骨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念尘的处境,或许不仅仅是个人际遇问题,可能牵扯到更复杂、更黑暗的背景。而他,不能再仅仅停留在担忧的层面。
课后,他如约来到宝山路的新知书店。书店门面不大,里面光线有些昏暗,书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书刊。店员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听风骨说是来参加学社活动的,便示意他从旁边一个小门进去。
后间比前店更狭小,但收拾得干净。几张旧桌椅,墙上贴着一幅中国地图和几幅字画。已经来了七八个学生,周启明也在其中。主位上坐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穿着灰色长衫、面容清癯的男子,想必就是那位北平来的陈先生。
讨论很快开始。陈先生说话不急不缓,但条理清晰,信息量很大。他从北平的学生运动讲到上海的工人状况,从列强经济侵略讲到租界的司法特权,最后,话题引向了租界内一些外国商人的非法活动。
“……尤其是那些以贸易、艺术、慈善为掩护的。”陈先生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在场的年轻人,“他们利用租界的特殊地位和治外法权,从事走私、洗钱,甚至更肮脏的勾当。有些所谓‘艺术赞助人’,实则利用年轻的中国艺人——尤其是无依无靠的女子——作为工具,或满足私欲,或进行文化掠夺,或作为结交权贵的筹码。这些女子往往签下不平等的契约,失去自由,最后甚至下落不明。”
风骨的手心渗出冷汗。陈先生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扎在他心上。艺术赞助人……年轻女子……不平等契约……失去自由……这些描述,与念尘的处境何其相似!
“陈先生,”风骨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您说的这些……有具体的例子吗?比如,在法租界,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杜邦的法国商人?他做丝绸生意,也……也搜集和推广中国刺绣。”
陈先生看向风骨,眼神锐利了些:“杜邦(Dubois)?我知道这个人。表面上是丝绸商,与法租界工部局和一些华人买办关系密切。他确实热衷‘搜集’中国艺术品,但圈子内也有人传言,他的生意并不干净,可能涉及走私珍贵文物和洗钱。至于他‘推广’中国刺绣……”陈先生顿了顿,“我有所耳闻。他似乎正在力捧一位年轻的中国绣娘,准备将她的作品送到巴黎参展。这听起来是件好事,但据我所知,那位绣娘与他签了极为苛刻的独家契约,几乎等同于卖身。而且,杜邦最近与日本商社往来频繁,这在他以往的交际圈中并不常见。时局敏感,与日本人走得太近,背后动机值得警惕。”
日本商社!风骨的心沉到了谷底。虽然陈先生没有确凿证据,但这些信息碎片拼凑起来,足以勾勒出一个危险而复杂的轮廓。杜邦的目的,恐怕远不止艺术和市场那么简单。念尘,很可能被卷入了一个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漩涡。
“那……那位绣娘,现在处境危险吗?”风骨的声音带着不自觉的颤抖。
陈先生叹了口气:“如果她只是单纯地被利用来创作商品,或许暂时安全,但人身自由和劳动成果肯定被严格控制。如果……她被牵扯进杜邦的其他生意,或者杜邦与日本人的交易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需要利用到她,那就很难说了。租界那种地方,一个无依无靠的中国女子,消失起来很容易。”
房间里一片寂静。几个学生脸上都露出愤慨和忧虑的神色。
周启明拍了拍风骨的肩膀,低声道:“风骨,你打听这个,是不是……有认识的人牵扯其中?”
风骨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出念尘的名字。他不能冒险。陈先生的话虽然骇人,但目前也只是传言和推测。他需要更确切的证据,也需要谨慎,以免打草惊蛇,反而害了念尘。
“只是……偶然听说,有些担心。”风骨含糊道。
陈先生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如果真有亲友陷入此类困境,切记不可冲动。租界势力盘根错节,那些外国商人往往有领事庇护。贸然行动,可能适得其反。收集信息,寻找可靠的助力,谋定而后动,才是上策。”
讨论会又持续了一会儿,但风骨后面几乎没听进去。他脑子里全是陈先生的话,以及念尘苍白疲惫的脸。
散会后,周启明送他出来。
“风骨,如果需要帮忙,尽管开口。学社里有些同学家里在报馆或律师行有关系,或许能提供些信息或建议。”周启明真诚地说。
“谢谢。”风骨握了握他的手,“有需要的话,我一定找你。”
走在回南阳路的暮色中,风骨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之前,他只是为念尘的个人处境担忧。现在,他隐约看到了一个更庞大、更黑暗的背景。念尘就像暴风雨海上的一叶小舟,而操纵风雨的,是杜邦,是租界的特殊规则,是背后可能存在的国际资本甚至政治交易。
他个人的力量,显得如此渺小。
但知道了,就不能装作不知道。逃避,只会让内心的不安和愧疚啃噬自己。
他必须做点什么。不是鲁莽地冲去贝当路,而是像陈先生说的,收集信息,寻找助力,谋定而后动。
第一步,他需要更清楚地了解杜邦这个人,和他的生意网络。也许,可以从父亲工作的机械零件行打听一下?那里接触三教九流,或许能听到一些风声。或者,通过周启明的关系,悄悄查阅一些公开的工商登记和新闻报道?
还有念尘的契约。如果能想办法看到具体条款,或许能找到法律上的漏洞或施压点。
千头万绪,但总算有了方向。
风骨抬起头,望向西边天际最后一抹暗红的霞光。霞光之下,是法租界的方向,是贝当路15号那栋安静的别墅,是正在灯下为“外滩”绣品耗尽心血的念尘。
“等我。”他在心里默默说道。
这一次,他不会只是等待和担忧。
他要行动。
为了那份从小到大的情谊。
也为了,在这混乱的时世中,守住一点人性的光亮和底线。
第四十二章 契约迷雾
三月十五,午后。
南阳路公寓里弥漫着一股中药味。吴姨染了春寒,咳嗽不止,林文渊请了郎中来看,开了几帖药,此刻正在小火炉上咕嘟咕嘟地煎着。
风骨坐在窗边的小桌前,面前摊开书本,却久久没有翻动一页。他的思绪还沉浸在昨日下午“新青年学社”讨论会的内容,以及之后与周启明的私下交谈中。
周启明通过家里的关系,初步打听了一下杜邦。公开的信息显示,杜邦(Pierre Dubois)是法籍商人,在上海居住超过十五年,注册公司为“杜邦洋行”(Dubois & Cie.),主营业务是丝绸、茶叶出口,兼营一些艺术品和古董交易。洋行在法租界公馆马路(今金陵东路)有办事处,看起来颇为正规。与日本商社的往来,近半年确实有所增加,主要是与一家名为“三井物产”的商社有丝绸原料采购合作,这在当时的上海商界并不算特别异常。
但周启明也提到一点:有传言说杜邦洋行与法租界巡捕房某些高层关系匪浅,曾有几起涉及洋行的走私投诉不了了之。此外,杜邦本人虽是商人,却与法租界工部局的几位董事私交甚密,偶尔出席一些高级别的外交和社交场合。这种政商交织的背景,让他显得并不简单。
“关键是那份契约。”周启明当时说,“如果能搞到副本,或许能看出些端倪。但这种东西肯定被杜邦保管得很严密。”
风骨正凝神思索,煎药的吴姨忽然咳嗽着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湿抹布擦拭桌子。
“少爷,您最近总是心神不宁的,可是学堂里有什么事?”吴姨关切地问。
风骨犹豫了一下。吴姨是看着他和念尘长大的,值得信任。而且她心思细密,或许能出些主意。
“吴姨,”他压低声音,“我是在担心念尘。”
吴姨擦桌子的手停了下来,叹了口气:“我就知道。那孩子……在法国人家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您上次见她,她怎么说?”
风骨将上次匆匆会面、被人监视、念尘要求减少见面的事情说了,也隐晦地提到了自己最近听到的一些关于杜邦的不好传闻。
吴姨听着,眉头越皱越紧,煎药的火光映在她担忧的脸上。“每月只能见两次,还有人看着……这哪里是请做工,分明是……”她把后面“软禁”两个字咽了回去,摇了摇头,“少爷,不是我说,念尘小姐那性子,要强又隐忍,真受了委屈,怕也不会跟咱们说。您得想个法子,至少得知道那份契书上到底写了什么,别让她吃了哑巴亏。”
“我也这么想。可契书在杜邦手里,念尘自己可能都没有副本。怎么才能看到?”
吴姨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开口:“少爷,我这话可能不该说……但眼下也没别的法子了。老爷现在做账的那家机械零件行,老板姓赵,是个消息灵通的,南来北往的客商、租界里的跑腿、甚至巡捕房的人,他都有些交情。老爷虽然谨慎,不愿多事,但若您以关心亲戚、怕被洋人坑骗为由,私下求赵老板帮忙打听打听,或许……他能指条路。至少,打听一下这种洋人雇工的契约,通常有什么关节,或者有没有懂洋文又信得过的先生能帮着看看。”
这倒是个思路。父亲林文渊为人方正,不愿求人,更不愿儿子卷入是非。但风骨可以私下找机会。赵老板既然是生意人,八面玲珑,或许真有些门路。
“谢谢吴姨提点。”风骨心中有了计较。
恰在此时,林文渊下班回来了。他脸色有些疲惫,但看到风骨在用功,还是露出一丝欣慰。吃过简单的晚饭,林文渊照例询问了风骨的学业,风骨一一作答,没有提起念尘和杜邦的事。
临睡前,风骨帮吴姨把煎好的药汁滤出来。吴姨趁着林文渊在里屋看书,又悄声对风骨说:“少爷,打听归打听,千万小心。租界里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别让老爷知道,他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也……别贸然行动,惊动了那法国人,对念尘小姐更不好。”
“我明白,吴姨。”
夜里,风骨躺在床上,听着父亲隐约的咳嗽声和吴姨压抑的咳喘,望着天花板上昏暗的光影。这个小小的家,在巨大的上海城里,如同风雨中飘摇的一盏豆灯,光亮微弱,却彼此依偎取暖。
念尘如今连这样一盏豆灯下的温暖都没有。她在那个宽敞却冰冷的别墅里,独自面对未知的风险和沉重的创作压力。
契约……那是束缚她的法律枷锁。必须弄清楚内容。
接下来的几天,风骨一边继续专注学业(他深知这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一边开始留意机会。他趁父亲午休时,去过一次闸北的机械零件行,借口给父亲送吴姨准备的润喉糖。赵老板是个五十岁上下、精瘦干练的中年人,果然如吴姨所说,眼神活络,说话周到。
风骨没有直接问杜邦或契约的事,只是闲聊般提起,有亲戚家的女孩子可能要去租界洋人家帮工,担心契约不公平,不知该如何保障权益。
赵老板眯着眼听了,磕了磕烟斗:“小兄弟,租界洋人的契约,那都是洋文写的,曲里拐弯,中国人哪看得懂?就算翻译了,里面埋的坑,不是行家也看不出来。你亲戚家要是没特别硬的靠山,我劝还是谨慎。有些洋人,看着体面,心黑着呢。专挑那些无亲无故、有点手艺又急着用钱的年轻姑娘下手,契约定得死,工钱看着高,但规矩严得像坐牢,动辄扣钱,最后能落到手里的没几个。更有甚者……”他压低声音,“借着‘学艺’、‘培养’的名头,把人圈着,当作……当作交际的礼物,也是有的。”
风骨听得心惊,强作镇定:“那……如果已经签了,想看看契约内容,有没有办法?”
赵老板打量了他几眼,沉吟道:“办法嘛……倒不是没有。租界里有那么几个华人律师,专接洋人和中国人之间的官司,或者帮忙审契约。不过收费不菲。还有一种人,‘契约翻译’或者‘文书先生’,专门吃这碗饭,帮人看洋文契约、写状子,门路广,收费灵活些。我知道一个,住在老城厢福佑路一带,姓潘,人都叫他‘潘书手’,有些本事,也讲些江湖义气。你可以去试试。不过,”他顿了顿,“小兄弟,我多嘴一句,这种事,一旦找了外人插手,就可能闹开。万一那洋人背景硬,你那亲戚可能更麻烦。最好啊,是先想方设法,把契约的原文或者抄本弄到手,再找人看。空口白话,难办。”
这番话,既有实用的信息,也有善意的警告。风骨道了谢,留下包吴姨做的芝麻糖,离开了零件行。
潘书手……福佑路……他记下了。但要先拿到契约文本,谈何容易?
也许,只能再找机会见念尘一面,问她是否还记得契约的关键条款?或者,有没有可能偷偷抄录或记下一些内容?
可念尘上次明确要求减少见面,且处于被监视状态。如何能不引起怀疑地传递这样的信息?
难题一个接一个。
这天放学后,风骨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霞飞路附近。他站在“凯司令”对面,望着那个熟悉的角落。今天是十五,本是约定见面的日子,但念尘上次说了“以后可能不能这样经常见面”。
她会来吗?
他没有抱太大希望,却还是忍不住等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个熟悉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一个报童跑过来,塞给他一份折叠起来的报纸:“先生,有人让给你的。”
风骨一愣,接过报纸,报童已经跑远了。他打开报纸,里面夹着一张小小的、裁切粗糙的纸条。上面只有一行用铅笔写的、极其潦草的小字:
“契约锁在书房左柜,蓝皮文件夹,法文。我未细看。勿念。尘。”
字迹仓促,显然是匆忙写就。没有抬头,没有落款日期。
风骨的心狂跳起来,迅速将纸条捏入手心,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霞飞路上人来人往,并无异常。念尘没有亲自来,而是用了这种方式传递信息!这说明她的行动确实受到严密监控,连递张纸条都如此冒险。
书房左柜,蓝皮文件夹,法文……这是宝贵的信息,也是巨大的风险提示。契约在杜邦书房,那是别墅的核心区域,防守必然更严。念尘冒险查看了位置,却没有机会细读,甚至可能只是匆匆一瞥。
她特意点明“法文”,是提醒他需要找懂法文的人。而“勿念”二字,看似安慰,却更让人揪心。她身处险境,却还在担心他牵挂。
风骨将纸条小心藏好,快步离开霞飞路。手心里的纸条仿佛带着念尘指尖的温度和紧张。
契约的位置知道了。但如何能看到内容?潘书手能看,但前提是拿到文件。潜入杜邦书房?那无异于自投罗网。
也许……可以制造某种机会?或者,杜邦会不会有时需要将契约带出书房?比如,与律师商议时?
又或者,有没有可能从其他途径,查到杜邦洋行类似的雇佣契约范本?毕竟,他可能不只雇了念尘一个中国人。
思路似乎打开了一点,但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风骨抬头,望向暮色渐合的天空。云层厚重,似乎又要下雨。
他知道,自己正在被卷入一股暗流。这暗流牵扯着念尘的命运,也可能牵扯着更复杂的势力。
但他已没有退路。
为了那纸条上仓促而勇敢的字迹,为了那句无声的“勿念”,他必须走下去。
在这契约的迷雾中,寻找一丝光亮。
(第二卷《沪上风云》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以上内容为用户自行编辑发布,如遇到版权等法律问题,请第一时间联系官方客服,平台会第一时间配合处理,客服电话:18749415159(微信)、QQ:75770086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