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告别的重逢》第一卷:茧世浮沉
第二十五章 闸北灯火
补习班设在闸北区的一个旧仓库里。
那仓库原本是堆放棉花的,废弃多年,墙体斑驳,屋顶漏光,空气中还残留着棉絮和陈年灰尘的味道。但此刻,它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地面扫过,墙上贴着识字挂图,几张破旧但结实的桌椅摆成半圆形,前方是一块用木炭涂黑的大木板,权当黑板。
林风骨第一次走进这里时,是腊月二十的午后。冬日的阳光从仓库高处的破洞斜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几道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像无数细小的生命在舞蹈。十几个工人已经坐在那里等待,有男有女,年龄从十几岁到五十几岁不等,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服,脸上刻着劳作的痕迹。他们手里拿着粗糙的纸和铅笔,眼神里有好奇,有期待,也有一种深深的、挥之不去的疲惫。
陈启明站在前面,正在讲解什么。看见风骨和白秀芸进来,他点点头,继续讲课。
“……所以,我们为什么要识字?”陈启明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有些回音,“不是因为识字能让你多赚多少钱——虽然识字的工人确实更容易找到好工作。而是因为,识字能让你明白道理,能让你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运行的,能让你……不被别人随便欺骗。”
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字:“工”和“人”。
“这两个字,大家认识吗?”
有几个人点头,更多的人摇头。
“工,”陈启明指着第一个字,“上面一横是天,下面一横是地,中间一竖是人。工,就是顶天立地的人。”
“人,”他指着第二个字,“一撇一捺,互相支撑。人,就是要互相帮助,团结起来。”
简单的解释,但工人们听得很认真。有人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地照着写,有人小声重复:“顶天立地……互相帮助……”
风骨和白秀芸在角落坐下。白秀芸带来了一些卫生宣传册,准备讲基本的卫生常识;风骨带了《千字文》和一些识字卡片。
“今天我们先讲这些。”陈启明结束了他的部分,“下面请白秀芸同学讲卫生常识。”
白秀芸站起身,走到前面。她今天穿了一件朴素的蓝布棉袄,头发扎成简单的马尾,看起来干净利落。
“大家好,我是白秀芸。”她的声音清晰而温和,“今天我想跟大家讲一些简单的卫生常识。因为健康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她开始讲解洗手的重要性,喝开水的好处,通风的必要性。工人们听得很专注——这些知识对他们来说很新鲜。很多工人住在拥挤的棚户区,喝的是河水,卫生条件极差,经常生病。
“生病了怎么办?”一个年轻女工怯生生地问。
“要及时看医生。”白秀芸说,“但我知道,大家可能看不起医生。所以预防更重要——勤洗手,喝开水,保持清洁。还有就是,如果工友生病了,要互相照顾,不要嫌弃。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工人要团结,才能过得好。”
团结。又一个重要的词。风骨注意到,陈启明和白秀芸都在强调这个词。
白秀芸讲完后,轮到风骨。他有些紧张——这是他第一次当“老师”,面对的不是同龄的学生,而是年龄、经历都远比他丰富的工人。
他走到前面,在黑板上写下第一个字:“一”。
“这个字念‘一’,是最简单的字。”他的声音有点抖,但努力保持平稳,“一,就是开始,是最基本的东西。就像我们识字,也要从最简单的一开始。”
他转身,看着工人们:“有谁想上来写一下?”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犹豫地举起手。风骨把粉笔递给他。少年走到黑板前,笨拙地写下“一”字,歪歪扭扭,但写出来了。
“很好。”风骨鼓励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阿福。”少年小声说。
“阿福,你写得很好。”风骨真诚地说,“识字就像走路,第一步最难。但迈出去了,后面的路就好走了。”
阿福的脸红了,但眼里有光。
就这样,一堂课开始了。风骨教了“一、二、三、工、人”五个字。每教一个字,他都尽量解释字的意思,联系工人的生活。教“工”时,他说:“我们工人,是社会的支柱。没有工人,就没有房子,没有衣服,没有一切。”教“人”时,他说:“我们工人也是人,有尊严,有权利,应该被尊重。”
这些话很简单,但工人们听得很认真。有些人眼里闪着泪光——也许是因为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们,他们“应该被尊重”。
课间休息时,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聊天,练习写字。风骨走到陈启明身边。
“启明哥,你……还好吗?”他小心地问。
陈启明脸上还有瘀青,但精神很好:“还好,关了两天就放了。巡捕房没有确凿证据,学校也出面保释。不过……”他压低声音,“他们盯上我了。以后要更小心。”
“那你为什么还要……”
“为什么还要继续?”陈启明笑了,“因为不能停啊。就像你教工人识字,难道因为有人反对,就不教了吗?”
风骨沉默了。是的,不能停。有些事情,一旦开始了,就不能停。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责任。
“对了,”陈启明说,“你教得很好。比我想象的好。工人们喜欢你。”
“真的吗?”
“真的。”陈启明拍拍他的肩,“因为他们能感觉到,你是真心想教他们,不是施舍,不是敷衍。这就是最重要的。”
第二堂课,风骨教了“天、地、日、月”。他结合这些字,讲了一些简单的自然常识——为什么会有白天黑夜,为什么会有四季变化。工人们听得入迷,因为他们从小做苦工,很少有机会学习这些“没用”的知识。
“林老师,”一个中年工人问,“识字真的有用吗?我四十岁了,还能学会吗?”
“当然能。”风骨认真地说,“学习不分年龄。而且识字很有用——你看懂工钱单,就不会被克扣;看懂告示,就知道发生了什么;看懂报纸,就能了解国家大事。知识就是力量。”
“力量……”那工人喃喃重复,“我们工人,也能有力量吗?”
“能。”风骨坚定地说,“一个人力量小,但很多人团结起来,力量就大了。就像这些字,单独看只是一个符号,但组合起来,就能表达思想,传递信息。我们工人也一样,单独一个人可能被欺负,但团结起来,就能争取自己的权利。”
这话说得很直接,甚至有些危险。但风骨说了。因为他觉得,应该让这些工人知道——他们不是天生就该受苦,他们也有权利追求更好的生活。
下课了,工人们陆续离开。阿福留到最后,走到风骨面前。
“林老师,”他小声说,“我……我想多学点。你能多教我一些吗?”
“当然可以。”风骨从书包里拿出几本旧练习本和铅笔,“这些给你。每天写一页,下次课我检查。”
阿福接过,像接过珍宝:“谢谢林老师!”
他跑了,脚步轻快。
“你做得很好。”白秀芸走过来,“那个孩子,叫阿福是吧?他学得很认真。”
“嗯。”风骨点头,“他说他在纱厂做工,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手指都被棉絮磨破了。但他还是想识字。”
“因为识字是希望。”白秀芸轻声说,“哪怕再渺茫,也是希望。”
他们一起收拾东西。仓库外,天色已经暗了。闸北的棚户区亮起了零星的灯火,昏黄而微弱,像黑暗中挣扎的眼睛。
“我送你回学校。”陈启明说。
“不用,我自己可以。”
“还是送送吧。晚上不安全。”
他们走出仓库,走进闸北的巷道。这里和租界完全不同——没有平整的马路,没有明亮的街灯,只有坑坑洼洼的土路,两旁是低矮破旧的棚屋。污水在沟里流淌,发出难闻的气味。孩子们在路边玩耍,衣衫褴褛,但笑声清脆。
“这里就是真实的中国。”陈启明说,“不是外滩的高楼大厦,不是租界的灯红酒绿。是这里,是这些在贫穷中挣扎的普通人。”
风骨默默走着。他确实被震撼了。虽然知道有贫富差距,但亲眼看到这样的生活,还是感到一种窒息般的沉重。
“你知道吗,”陈启明继续说,“阿福的父亲去年在工厂事故中死了,厂里只赔了十块大洋。母亲病了,没钱治,去年冬天也走了。现在阿福一个人养活三个弟妹,最小的才五岁。”
风骨的心揪紧了。十块大洋,一条命。这就是工人的价值?
“所以我们要教他们识字,”陈启明说,“不只是教他们认字,是教他们思考,教他们团结,教他们争取自己的权利。只有这样,阿福的父亲那样的悲剧,才不会重演。”
走到大路时,陈启明停住了:“我就送到这里。你们坐电车回去。记住,路上小心。”
“启明哥,”风骨忽然问,“你做这些,不怕吗?”
“怕。”陈启明坦率地说,“当然怕。但我更怕的是,如果什么都不做,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的后代,会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里?”
他顿了顿,看着风骨:“表弟,你还年轻,可能还不完全理解。但记住,人生在世,总要做点什么。不是为了成为英雄,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说完,他转身,消失在闸北的夜色中。
风骨和白秀芸坐上电车。车厢里人不多,很安静。窗外的上海夜景缓缓滑过——租界的霓虹灯,繁华的街道,衣着光鲜的行人。这一切和闸北的破败形成鲜明对比,像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你在想什么?”白秀芸问。
“在想……差距。”风骨说,“为什么有的人可以住在洋房里,穿绸缎,吃西餐;而有的人要在棚户区里挣扎,连识字都是奢侈?”
“这就是不平等。”白秀芸说,“我父亲说,这是几百年积累的问题,不是一天能解决的。但总要有人开始解决,哪怕只是很小的一步。”
很小的一步。就像教工人识字,就像讲卫生常识。微小,但重要。
回到学校时,已经很晚了。校园里很安静,只有几间宿舍还亮着灯。
“明天还去吗?”白秀芸问。
“去。”风骨坚定地说。
“好,那明天见。”
“明天见。”
风骨回到宿舍。空荡荡的房间,只有他一个人。但他不觉得孤独,反而觉得……充实。
因为他今天做了有意义的事。
虽然只是教了几个字,讲了几句话。
但那些字,那些话,像种子,撒在了那些工人的心里。
也许有一天,会发芽,会开花,会结果。
这就是希望。
微小,但真实。
他洗漱完毕,坐在桌前,写日记。这是他最近养成的习惯——记录每天的学习和思考。
今天他写了很多:关于闸北的破败,关于工人的艰辛,关于阿福的故事,关于陈启明的话,还有……关于自己的感受。
他写道:
“今日初为人师,教工人识字。见他们粗糙的手握笔困难,但眼神渴望,心甚触动。阿福少年,父母双亡,养活弟妹,仍求识字。其志可嘉,其情可悯。
启明哥言:人生在世,总要做点什么。今始明其意。非为功名,非为利禄,乃为心安,乃为责任。
白秀芸说:微小一步,亦是开始。信然。
愿此微光,能照暗处;愿此小火,能暖寒夜。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写完后,他合上日记本。窗外,上海的冬夜深沉。
但他心里有一盏灯。
虽然微弱,但亮着。
照亮前路。
也照亮……心中的方向。
第二十六章 除夕惊变
腊月二十九,上海下起了冻雨。
那不是普通的雨,是雨滴在接近地面时凝结成细小的冰粒,砸在瓦片上、窗户上、地面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像无数细小的玻璃珠在滚动。气温骤降,呵出的气瞬间变成白雾,在空气中停留片刻,然后消散。
南洋公学的校园几乎空了。留校的学生不到二十人,分散在几栋宿舍楼里,像冬眠的动物,蜷缩在各自的巢穴中。食堂只开了一个窗口,供应简单的饭菜;图书馆缩短了开放时间;连最勤奋的学生,也在这种天气里选择了待在宿舍。
林风骨坐在窗前,看着窗外被冻雨覆盖的世界。树木的枝条裹上了一层透明的冰壳,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地面结了一层薄冰,走在上面要格外小心,否则就会滑倒。整个世界像是被施了魔法,静止了,凝固了,变成了一幅冰冷的水晶画。
但他心里不平静。
三天前,他收到了父亲的急信。信很短,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度焦虑中写的:
“风骨吾儿:
见字速归。苏州工坊遭劫,工人暴动,焚毁织机十余台。你祖父受惊病重,已昏迷两日。苏家亦出事,念尘父因债务入狱,婚事生变。家中有难,亟需你回。
父字
腊月廿六”
每个字都像冰锥,扎进风骨心里。
工坊被焚,祖父病重,念尘父亲入狱,婚事生变……一连串的变故,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把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一切彻底摧毁。
他当天就去买了回苏州的车票。但到了车站才发现,因为北方战事影响,沪宁铁路部分中断,车次减少,票已售罄。他托人打听,说最快也要等到正月初三才有票。
三天。他要在上海再等三天。
这三天,每一天都像一年那么漫长。
他去了补习班,但心不在焉。工人们看出他的焦虑,阿福小心翼翼地问:“林老师,您家里出事了?”
他只能点头。
“那您快回去吧。我们这里没事,可以自己学。”
工人们的理解让他感动,但无法减轻他的焦虑。陈启明也劝他:“既然回不去,就安心等。急也没用。”
他知道,但做不到。
白秀芸给他送来一些安神的草药茶:“喝点吧,能睡得好些。”
他喝了,但依然失眠。
此刻,看着窗外的冻雨,风骨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就像这天气——明知道有问题,但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下午,冻雨转为小雪。细密的雪粒混着冰晶,在风中斜斜地飘落。风骨穿上最厚的衣服,围上念尘织的围巾,决定去一趟邮局——也许有新的家信。
邮局里很冷清。值班的是个老职员,戴着老花镜,在昏黄的灯光下整理信件。
“有林风骨的信吗?”风骨问。
老职员翻了翻:“没有。今天天气不好,送信的还没来。”
风骨失望地转身要走,老职员忽然叫住他:“等等,你是苏州林家的?”
“是。”
“这里有个电报,刚到的。”老职员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送电报的人说,收报人地址写的是老宅,但老宅没人,就送到邮局来了。”
电报?风骨的心提了起来。在这个时代,电报意味着急事、大事。
他接过电报。纸很薄,字是电报员用毛笔誊写的,很工整,但内容让人心惊:
“父病危速归 念尘失踪 工坊尽毁 见报速回 文渊”
每个字都像重锤,敲打着风骨的心脏。
病危。失踪。尽毁。
六个字,概括了所有的噩耗。
他的手剧烈颤抖起来,电报纸差点掉在地上。
“你没事吧?”老职员关切地问。
“没……没事。”风骨勉强稳住心神,“谢谢。”
他走出邮局。雪下得更大了,雪花混合着冰粒,打在脸上,又冷又疼。但他感觉不到,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凉了,凝固了。
祖父病危。那个教他织布如做人的祖父,那个把林家精神传给他的祖父,那个在祠堂里说“林家织造可能要在我手里终结”的祖父……病危。
念尘失踪。那个在梅园里递给他梅枝的念尘,那个写下绝笔信的念尘,那个说“从此后,你是你,我是我”的念尘……失踪了。去了哪里?为什么失踪?是逃婚?还是出了意外?
工坊尽毁。那个有着七代历史的工坊,那些精致的织机,那些老师傅粗糙的手,那些在阳光下泛着微光的丝线……尽毁。是被工人焚毁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所有的问题在脑海里翻腾,但没有答案。只有一种强烈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恐慌和无力。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雪越下越大,地上的积雪已经没过鞋面。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关门了,准备过年。偶尔有行人匆匆走过,缩着脖子,踩着脚,抱怨着天气。
这个世界还在正常运转,但他的世界,已经崩塌了。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补习班的仓库。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光。他推门进去。
仓库里生了一个小火炉,几个工人围坐在炉边,正在读书写字。是阿福和几个年轻人,他们利用假期,自发来学习。
“林老师?”阿福看见他,很惊讶,“您怎么来了?今天不是不上课吗?”
“我……”风骨不知该说什么。
阿福看出他脸色不对,连忙站起来:“您坐,烤烤火。外面冷。”
风骨在火炉边坐下。炉火很旺,木柴噼啪作响,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但他依然觉得冷,从心里冷出来。
“林老师,您家里……”阿福小心翼翼地问。
风骨沉默了很久,终于说:“我祖父病危,一个很重要的姐姐失踪了,家里的工坊……毁了。”
工人们面面相觑。他们理解这种痛苦——在场的每个人,都有失去亲人的经历,都有家破人亡的恐惧。
“林老师,”一个中年工人开口,声音粗哑但温和,“我爹死的时候,我也觉得天塌了。但后来我想,我爹希望我活下去,活得好。所以我就努力活,为了他,也为了我自己。”
“我娘是饿死的。”另一个年轻女工说,“那年灾荒,没吃的。我娘把最后一点粮食留给我和弟弟,自己饿死了。从那以后,我就发誓,一定要活出个人样,不辜负我娘的牺牲。”
“我儿子……”一个老工人哽咽了,“在工厂事故里没了。厂里说是不小心,赔了二十块大洋。二十块,一条命。”
他们轮流说着自己的故事。每个故事都简短,但沉重。每个故事里都有死亡,有离别,有苦难。但每个故事的最后,都是活下去的决心。
风骨静静听着。炉火在工人们的脸上跳动,那些粗糙的、布满皱纹的脸,在火光中显得格外坚毅。
“林老师,”阿福最后说,“我知道您难过。但难过没用,得想办法。您祖父病危,您得回去看他;您姐姐失踪,您得找她;工坊毁了,您得……得想办法活下去。”
“活下去。”风骨重复这个词。
“对,活下去。”老工人说,“只要人还在,就有希望。工坊毁了可以再建,人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这些话很朴素,但很有力量。风骨忽然意识到,这些工人,这些在生活最底层挣扎的人,比他更懂得生命的坚韧。因为他们除了坚韧,一无所有。
“谢谢你们。”他真诚地说。
“谢什么。”阿福笑了,“您教我们识字,我们还没谢您呢。”
他们在仓库里待到很晚。工人们继续学习,风骨帮他们解答问题。奇怪的是,在帮助别人的过程中,他自己的焦虑反而减轻了。也许是因为,当他专注于具体的事情时,那些宏大的、无法控制的恐惧,就暂时退后了。
离开仓库时,雪已经停了。夜空放晴,露出了几颗星星,在冬日的寒气中闪烁着清冷的光。
阿福送他到路口:“林老师,您保重。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说。我们虽然穷,但有力气。”
“谢谢。”风骨拍拍他的肩,“你们也保重。年后再见。”
“年后见。”
风骨走回学校。雪后的夜晚格外寂静,踩在雪上的咯吱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空气清冷而纯净,吸进肺里,有凛冽的刺痛感,但也让人清醒。
回到宿舍,他坐在桌前,重新读那份电报。
“父病危速归 念尘失踪 工坊尽毁”
每个字依然刺痛,但此刻,他不再被恐慌淹没。他开始思考具体的问题:
第一,怎么尽快回苏州?火车票要等到初三,但祖父病危,等不了那么久。有没有别的办法?坐船?虽然慢,但也许能走通。
第二,回去后做什么?看祖父,找念尘,处理工坊的事。这些都需要钱,需要人脉,需要……成年人的能力。而他只有十五岁。
第三,长远怎么办?林家织造毁了,祖父如果……父亲一个人能撑住吗?他自己将来要做什么?
问题很多,没有答案。但至少,他开始思考了,而不是沉浸在情绪中。
这就是成长吧——在灾难面前,从情绪化的反应,转向理性的思考;从被动的承受,转向主动的应对。
他铺开纸,开始写信。不是给父亲,是给陈启明。他需要建议,需要帮助。
写完信,已经深夜了。他躺在床上,却没有睡意。
脑子里反复出现那些画面:祖父在病床上昏迷的样子,念尘在雪中消失的背影,工坊在火焰中燃烧的景象……
痛苦依然在,但多了一些别的东西——是决心,是责任,是……必须前行的觉悟。
因为他知道,从今往后,他不能再只是个孩子,不能只躲在学校的象牙塔里。他要面对真实的世界,真实的苦难,真实的责任。
就像那些工人,在苦难中,依然要活下去。
就像祖父,在困境中,依然要保持风骨。
就像念尘,在绝境中,依然要寻找自由。
他也要这样。
无论多难,都要走下去。
窗外的上海,在除夕前夜,安静地沉睡着。
但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在这个雪夜,完成了一次重要的蜕变——
从男孩,向男人的蜕变。
虽然痛苦。
虽然艰难。
但必须完成。
因为生活,从不同情弱者。
时间,从不等待犹豫。
他闭上眼睛。
在黑暗中,他仿佛看见一条路。
崎岖,漫长,布满荆棘。
但他知道,那是他的路。
必须走的路。
那就走吧。
一步一步。
走向那个等待着他的。
破碎而真实的世界。
走向那个他必须承担的。
沉重而光荣的责任。
走向……
成年。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