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告别的重逢》第一卷:茧世浮沉
第二十一章 寒潭鹤影
离开别院的那个午后,林风骨在回廊上站了很久。
苏州冬日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回廊,在青石板地上投下窗棂交错的影子,那些影子随着时间缓慢移动,像某种无声的沙漏,测量着离别的倒计时。远处传来隐约的市井声——小贩的叫卖,车轮的滚动,孩子的嬉笑——但这些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他背靠着冰凉的廊柱,闭上眼睛。念尘低头绣花的侧影还在眼前,清晰得像刚刚烙上去的烙印。她手指的动作那么稳,那么轻,仿佛绣的不是自己的嫁妆,而是别人的故事。那种平静,那种认命,比任何哭喊都让人心痛。
“风骨少爷?”
一个苍老的声音把他从思绪中拉回来。是吴姨,家里的老佣人,端着茶盘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担忧。
“吴姨。”风骨站直身体。
“老爷在祠堂,说让你去一趟。”吴姨把茶盘递过来,“先喝口热茶吧,天冷。”
风骨接过茶杯。青瓷杯壁温热,茶水是上好的碧螺春,香气清雅。他喝了一口,热流顺着喉咙下去,稍微驱散了些心里的寒意。
“谢谢吴姨。”
“少爷,”吴姨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念尘小姐的事……你也别太难过。这都是命,强求不得。”
又是命。风骨没有反驳,只是点点头:“我知道。”
祠堂在东厢房后面,是一栋独立的小建筑,比主屋更古旧。门楣上悬着“慎终追远”的匾额,漆色已经暗淡,但字迹依然遒劲。门虚掩着,风骨轻轻推开。
里面光线很暗。只有几盏长明灯在供桌上静静燃烧,火苗微小而稳定,投下摇曳的光影。供桌上排列着林氏祖先的牌位,从第一代林锦堂到曾祖父林慕云,整整齐齐,像一支沉默的军队。空气里有香烛和旧木混合的气味,肃穆而沉重。
林静渊站在供桌前,背对着门。他今天穿了一件深青色的长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背影佝偂得厉害,几乎要靠拐杖才能站稳。听见脚步声,他没有回头。
“来了?”
“是,祖父。”
林静渊慢慢转过身。在祠堂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显得格外苍老,皱纹像干涸河床的裂纹,深而密。但眼睛依然清澈,此刻正看着风骨,眼神里有种风骨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是悲伤?是愧疚?还是……解脱?
“跪下。”林静渊说。
风骨依言跪下,对着祖先牌位磕了三个头。额头触到冰凉的地砖时,他忽然想起四个月前离家时,也是这样向祖父磕头。那时他心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和离别的伤感;现在,心里只剩下沉重和迷茫。
“起来吧。”林静渊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示意风骨也坐。
祠堂里只有两把椅子,一把是林静渊坐的,另一把空着。风骨犹豫了一下,在那把空椅上坐下。椅子很硬,很凉。
“风骨,”林静渊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有些回音,“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祠堂吗?”
“孙儿不知。”
“因为有些话,只有在祖先面前说,才够郑重。”林静渊望着那些牌位,“林家的列祖列宗都在这里看着,听着。我今天说的话,他们也都听着。”
风骨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他坐直身体,等待祖父继续说下去。
“林家织造,传到我这辈,是第七代。”林静渊缓缓说道,“第一代林锦堂,是个逃荒的难民,从湖州到苏州,靠着一手织工活下来。他没什么学问,但有一句话传下来:‘织布如做人,经纬分明,方成气候。’”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什么:“第二代林文渊——不是你现在这个父亲,是更早的那个——把林家织造做大了,开始给官府供货。他留下一句话:‘宁失千金,不失一诺。’”
“第三代林慕云,也就是我父亲,你的曾祖父。”林静渊的声音更轻了,“他是林家的巅峰。道光年间,林家的云锦成了贡品,进过紫禁城。他常说:‘织品如人品,品正,织方正。’”
风骨静静听着。这些家族故事他以前零碎听过,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被系统地、郑重地讲述。他忽然意识到,这不仅是故事,是林家的精神传承,是那些牌位背后活生生的灵魂。
“到了我这一代,”林静渊的嗓音有些沙哑,“林家开始走下坡路。不是手艺不行了,是时代变了。洋布来了,机器来了,人们不再看重手工织的精细,只看重便宜和快。我尽力了,真的尽力了。但大势所趋,个人之力,难挽狂澜。”
他转向风骨,眼神里有深深的疲惫:“所以风骨,我今天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林家织造,可能要在我手里终结了。”
尽管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祖父说出这句话,风骨还是感到一阵眩晕。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发不出声音。
“你父亲在上海借了钱,想最后一搏。”林静渊继续说,“但我知道,没用的。就像一个人病入膏肓,吃再好的药,也只是拖时间。林家织造的病,不是钱能治好的。”
“那……那怎么办?”风骨终于挤出声音。
“怎么办?”林静渊苦笑,“接受现实。就像人老了要死,树老了要枯,一个时代过去了,属于那个时代的东西,也该退场了。这是自然规律,抗拒不了。”
他站起身,走到供桌前,点燃三炷香,插进香炉。青烟袅袅升起,在昏暗的光线中盘旋,像灵魂的舞蹈。
“我叫你来,不是要你难过,而是要你明白。”林静渊背对着他说,“明白有些事情,不是努力就能改变的;明白有些责任,不是你想承担就能承担的;也明白……有些告别,是不可避免的。”
他转过身,看着风骨:“林家织造会结束,但林家的精神不会。‘织布如做人,经纬分明’——这是做人的道理。‘宁失千金,不失一诺’——这是做事的准则。‘品正,织方正’——这是立身的根本。这些,才是林家真正的遗产。”
风骨忽然懂了。祖父不是在宣告失败,而是在传承更重要的东西——不是手艺,不是产业,而是精神,是风骨。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林静渊问。
“孙儿明白。”风骨郑重地说,“林家的织造可能会消失,但林家的风骨不会。”
“好孩子。”林静渊的眼眶红了,“你能明白这个,我就放心了。将来,无论你做什么——是做学问,是从商,还是做别的——都要记住这些。这才是林家的根,是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能丢的东西。”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风骨:“这个,你收着。”
风骨接过。布包很轻,打开,里面是一块玉佩——和他脖子上戴的那块很像,都是青白玉,雕着荷叶青蛙。但仔细看,这块更小,雕工更精细,荷叶的纹理,青蛙的眼神,都栩栩如生。
“这是……”
“这是我父亲传给我的。”林静渊说,“当年他给我时说:‘这块玉不值什么钱,但上面刻的是林家的家训——荷叶出淤泥而不染,青蛙居浅水而常鸣。做人要像荷叶,清正;做事要像青蛙,勤勉。’现在我把它传给你。”
风骨握紧玉佩。玉石温润,带着祖父的体温。
“还有这个。”林静渊又从袖子里拿出一卷东西,是一幅小小的锦缎,只有巴掌大,上面绣着一只鹤——正是那幅《鹤鸣九皋图》中的一只,独立寒潭,顾影自怜。
“这是我今年春天绣的,原本想绣完十八只,但只绣了这一只就病了。”林静渊抚摸着锦缎,“现在给你。记住这只鹤——它孤独,但它高傲;它冷清,但它自在。这就是林家人的样子:也许不被理解,也许处境艰难,但内心的骄傲和自在,不能丢。”
风骨接过锦缎。丝线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那只鹤的眼睛仿佛在看着他,眼神清冷而坚定。
“祖父,”他忽然问,“您后悔吗?后悔选择织造这条路?”
林静渊沉默了很久。祠堂里只有长明灯燃烧的细微声响,还有远处隐约的更漏声。
“不后悔。”他终于说,“我后悔的是没能做得更好,没能让林家织造延续下去。但选择这条路本身,我不后悔。因为这条路让我成为了我——一个织工,一个手艺人,一个把一生奉献给美的人。这就够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风骨,你要记住,人生最重要的是成为你自己。不是成为别人期待的样子,不是随波逐流,而是找到自己的路,然后坚定地走下去。哪怕那条路很难,很孤独,但那是你的路。”
自己的路。风骨想着这个词。他的路在哪里?是在上海学习新知识?还是继承林家的精神?或者……是第三条路,一条他自己还不知道的路?
“好了,你回去吧。”林静渊摆摆手,“我累了,想在这里坐一会儿。”
“祖父……”
“去吧。”林静渊闭上眼睛,“记住我今天说的话。也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林家永远是你的家,我永远是你的祖父。”
风骨深深鞠了一躬,退出祠堂。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他站在祠堂外的庭院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冬日的空气清冷而凛冽,吸进肺里,像喝了一口冰水。
他握紧手里的玉佩和锦缎。这两样东西很轻,但此刻在他手里,重如千钧。
因为他知道,他接过的不是两件物品,是一个家族七百年的精神传承,是一个老人一生的寄托,也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夜色渐浓。苏州的冬夜来得早,才申时三刻,天就完全黑了。风骨回到自己房间,点上灯。
灯光是温暖的黄色,照在书桌上。他把玉佩和锦缎放在桌上,仔细端详。
玉佩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荷叶的脉络清晰可见,青蛙的眼睛用的是极小的黑曜石,此刻正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说:记住,清正,勤勉。
锦缎上的那只鹤更是栩栩如生。绣工极其精细,每一根羽毛都有不同的颜色渐变,从颈部的银白到背部的深灰,过渡得自然流畅。鹤的眼睛是点睛之笔——用了七种深浅不同的黑线,绣出了瞳孔的层次感,那种孤傲而清冷的神韵,跃然锦上。
风骨想起祖父的话:“它孤独,但它高傲;它冷清,但它自在。”
是啊,就像祖父自己。一辈子守着织造,看着它从兴盛到衰败,内心该有多少孤独和冷清?但他没有抱怨,没有放弃,直到最后,依然保持着那份高傲和自在。
这就是林家的风骨。
也是他,林风骨,应该有的风骨。
他铺开纸,磨墨,提笔。想给祖父写点什么,但笔悬在纸上,久久落不下去。
该写什么?写保证?写誓言?还是写……告别?
最后,他只写了四个字:
“孙儿谨记”
墨迹在宣纸上慢慢洇开,像一滴沉重的眼泪。
他把纸折好,放在玉佩和锦缎旁边。然后吹灭灯,躺在床上。
窗外的苏州冬夜很安静。没有上海那种永不停歇的喧嚣,只有偶尔传来的更夫梆子声,还有远处犬吠声。这种安静让他想起童年——那些在祖父身边听故事、在念尘身边读书的夜晚。
但一切都回不去了。
工坊在裁员,祖父在病中,念尘在准备嫁妆,而他,在上海求学。
四条线,曾经交织在一起,现在正在慢慢分开,各自延伸向不同的远方。
这就是成长吗?这就是人生吗?
他闭上眼睛。
在黑暗中,他仿佛看见那只锦缎上的鹤活了,从锦缎上飞起来,在房间里盘旋,然后飞出窗外,飞向苏州的夜空。
它飞得很高,很稳。
虽然孤独,但很自由。
风骨想,也许这就是祖父希望他成为的样子——像那只鹤,孤独但高傲,冷清但自在。
也许很难。
但至少,可以努力。
夜深了。
苏州沉入梦乡。
而十四岁的林风骨,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房间里,开始了人生第一次真正的思考——关于传承,关于责任,关于如何成为自己。
思考很沉重。
但很必要。
因为从今夜起,他不再只是个孩子。
他是林家第八代。
是林风骨。
第二十二章 雪夜暗香
腊月初八,苏州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二场雪。
这场雪比第一场更大,更密。从清晨开始,雪花就像撕碎的棉絮,无穷无尽地从铅灰色的天空飘落。到了午后,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没过脚踝,发出沉闷的噗嗤声。屋檐下挂起了冰凌,长长的,尖尖的,像凝固的眼泪。
林风骨站在廊下,看着漫天飞雪。冬令营已经过去三天,这三天里,他参加了东吴大学的交流活动,参观了几个新式工厂,还和苏州本地的学生进行了辩论。活动很充实,但他心里始终像压着一块石头,沉甸甸的。
明天,冬令营就要结束了。后天,他就要回上海。
这次离开,和四个月前不同。四个月前离开时,他心里有对未来的憧憬,有离家的伤感,但还有回来的期待。这次离开,他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来了——不是地理上的回不来,是心理上的。这座老宅,这些人,这段时光,都将成为记忆,封存在时间的琥珀里。
“风骨少爷,”吴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念尘小姐说,想见你。”
风骨转过身:“现在?”
“嗯。她说……在梅园。”
梅园是林家老宅后园的一角,种了十几株老梅。这个时节,正是梅花初开的时候。风骨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好,我去。”
他穿上外套,围上念尘织的围巾,向后园走去。雪还在下,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化成一粒粒水珠。空气里有雪的清冽气息,还有隐约的、淡淡的梅香。
梅园不大,但很雅致。十几株老梅错落有致,有的枝条虬曲如龙,有的疏影横斜如画。此刻,枝头上已经绽开了些花苞,白的,粉的,红的,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醒目。梅香很淡,但很执着,在寒冷的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荡。
念尘站在一株白梅下,背对着他。她今天穿了一件月白色的斗篷,兜帽戴在头上,露出一截乌黑的发髻。手里拿着一支刚折的梅枝,枝上有几朵半开的花苞,还有几个紧闭的骨朵。
“念尘姐。”风骨走过去。
念尘转过身。兜帽下,她的脸很白,几乎和雪一个颜色。眼睛有些红肿,像是哭过,但此刻很平静。
“你来了。”她把梅枝递过来,“这枝梅,给你。”
风骨接过。梅枝很轻,但枝干坚硬,有棱有角。花苞上还沾着雪,晶莹剔透。
“为什么要折梅?”他问。
“因为梅开在雪里,最美。”念尘说,“但也最短暂。雪一化,梅就谢了。所以要在最美的时候折下来,记住它的样子。”
这话里有深意。风骨听懂了——她是在说她自己。她的青春,她的美丽,就像这雪中梅,短暂而脆弱。而他,是那个折梅的人,要在她最美的时候记住她。
“念尘姐……”
“别说话。”念尘摇头,“听我说。”
她走到另一株梅树下,伸手抚摸粗糙的树干:“风骨,你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常来这里玩。春天看新芽,夏天乘凉,秋天捡落叶,冬天……就等着梅花开。”
风骨记得。那些遥远的午后,他们在这里捉迷藏,念尘总是躲在最茂密的那株梅树后,他找半天也找不到。最后她自己走出来,笑着说:“我在这里呢。”
“那时真好啊。”念尘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无忧无虑的,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以为你会一直在苏州,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以为……以为很多事情都不会变。”
她转过身,看着风骨:“但现在我知道,没有什么是不变的。四季会变,人会变,心也会变。就像这些梅树,今年开了花,明年还会开,但开出来的花,已经不是今年的花了。”
风骨心里一痛。他知道念尘在说什么——她在告别。不是告别他,是告别那段时光,那个曾经的自己。
“风骨,”念尘走近些,仰脸看着他,“我腊月十八出嫁。还有十天。”
十天。很短,也很长。短到转眼即逝,长到度日如年。
“你……会来吗?”风骨艰难地问。
念尘笑了,笑容很淡,很苦:“不会。按照规矩,出嫁前一天,我不能见外人。所以今天,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最后一次见面。
这几个字像冰锥,扎进风骨心里。他握紧手里的梅枝,枝上的刺扎进手心,很疼,但疼不过心里。
“念尘姐,我……”
“别说对不起。”念尘打断他,“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相反,我要谢谢你。谢谢你这些年陪着我,谢谢你把我当姐姐,也谢谢你……让我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人在乎我。”
她的眼眶红了,但她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风骨,你记住,无论我将来在哪里,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记得你。记得我们一起读书的日子,记得你叫我‘念尘姐’的声音,记得你离家时我送你的那块玉佩,也记得……你戴着这条围巾的样子。”
她伸手,轻轻摸了摸他脖子上的围巾:“这围巾,我织了整整一个月。一针一线,都织进了我的祝福。我希望你暖和,也希望你……自由。”
自由。这个词她说得很轻,但很重。因为她自己,即将失去自由。
“念尘姐,”风骨终于忍不住,眼泪掉下来,“我不想你嫁。我不想……”
“别说傻话。”念尘也哭了,但她笑着擦掉眼泪,“这是命,我认了。但你不一样,你的路还长,还有很多选择。所以你要好好的,要勇敢,要自由。”
她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布包:“这个,给你。”
风骨接过。布包很小,很轻。
“打开看看。”
他打开。里面是一方手帕,素白的绢,角上绣着一朵小小的丁香——正是七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递给他的那块手帕。手帕已经很旧了,绢面有些发黄,但那朵丁香依然清晰,针脚有些歪,但很用心。
“你还留着?”风骨惊讶。
“嗯。”念尘点头,“这七年,我一直留着。现在给你,做个念想。”
她顿了顿,继续说:“还有一封信,是我昨晚写的。你……回去再看。”
布包里果然还有一封信,折叠得整整齐齐。
“念尘姐……”风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什么都别说。”念尘后退一步,深深看了他一眼,“风骨,保重。愿你前程似锦,愿你……早日找到属于你的路。”
说完,她转身,走向梅园深处。雪下得更大了,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纷飞的雪片中,只剩下月白色的斗篷在雪中一闪,就不见了。
风骨站在原地,手里握着梅枝和手帕,看着念尘消失的方向。
雪落无声。
梅香暗涌。
时间仿佛静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转身,走回前院。
每一步都很重,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刀尖上。
回到房间,他关上门,坐在桌前。梅枝放在桌上,手帕和信放在旁边。
窗外,雪还在下。天色渐渐暗下来,房间里没有点灯,光线很暗。
他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打开了那封信。
信纸是素白的宣纸,字迹很工整,但有些地方墨迹洇开,像是滴上了泪水。
“风骨弟:
展信如晤。
提笔写此信时,窗外正下着今年的第二场雪。雪花簌簌,如我心绪,纷纷扬扬,落不尽,理还乱。
此刻你应已看到手帕。七年前的那个雨天,你蹲在槐树下哭,我递给你这方手帕时,从未想过,我们的缘分竟会延续七年,也从未想过,这七年竟会如此匆匆。
七年,不长,但足以让一个孩子长成少年,让一个女孩懂得离别。
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想我们的过去,想我的将来,也想……你的将来。
我的将来已定——腊月十八,嫁作人妇,从此相夫教子,了此一生。这是命,我认了。但你的将来,还很长,还有很多可能。
所以我想对你说几句话,算作临别赠言,也算作……姐姐对弟弟最后的叮嘱。
其一,勿以我为念。我嫁人后,便是他人妇,与你再无瓜葛。莫要牵挂,莫要回头。你的路在前方,不在身后。
其二,勤勉向学。你在上海,机会难得。新知识,新思想,都是这个时代最宝贵的财富。学好它们,将来无论做什么,都有底气。
其三,保持本心。这个世界很复杂,诱惑很多,歧路也很多。但无论走到哪里,变成什么人,都不要丢了林家的风骨——那份清正,那份勤勉,那份孤傲中的自在。
其四……
其四,若遇心仪之人,当以诚相待。莫要像我,身不由己。也莫要学我父亲,利益为先。真正的感情,当是两情相悦,彼此成全。
写到这里,泪已湿纸。想起《红楼梦》中黛玉焚稿断痴情,我虽无稿可焚,但此信写完,也就断了最后的念想。
从此后,你是你,我是我。你在上海求学,我在杭州为妇。各自天涯,各自安好。
最后,附上一阕词,是我近日所作:
“雪压梅枝冷,风送暗香迟。
七年弹指过,回首已成痴。
缘浅终须别,情深奈何离。
愿君长记取,莫负少年时。”
纸短情长,言不尽意。
唯愿珍重。
念尘 绝笔
腊月初八 雪夜”
风骨读着信,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很慢,很仔细。读到“绝笔”二字时,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信纸差点掉在地上。
绝笔。不是普通的告别,是诀别。是斩断所有联系,所有念想,所有可能的未来。
她做得很决绝。
因为她知道,不断,就会痛;不断,就会成为彼此的牵绊。
所以她选择断。
干净利落地断。
像快刀斩乱麻。
像寒梅在雪中,毅然绽放,然后凋零。
风骨把信贴在胸口,闭上眼睛。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滴在信纸上,和念尘的泪痕重叠,洇开更大的水渍。
房间里很暗,只有窗外雪地的反光,映出一片朦胧的白。
他想起七年前的那个雨天,想起念尘递过来的手帕;想起这些年一起读书的日子;想起他离家时她站在雨里的样子;想起她织的围巾,抄的诗集,还有那句“愿你勿念旧泽,勇往直前”。
原来,她一直在准备告别。
用她的方式,安静地,坚决地,准备着。
而他,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
明白她的深情,也明白她的决绝。
明白那些看似平淡的日常里,隐藏着怎样的珍惜。
也明白那些看似轻松的告别里,蕴含着怎样的痛楚。
他把信折好,和手帕一起,放进贴身的衣袋里。
然后拿起那枝梅,走到窗前。
推开窗,雪风扑面而来,很冷,但很清醒。
他把梅枝举到眼前。在雪光中,那些花苞半开半合,花瓣上沾着的雪粒晶莹剔透,像一颗颗细碎的钻石。
很美。
但也很短暂。
就像念尘说的:雪一化,梅就谢了。
但他会记住。
记住这枝梅的样子,记住这个雪夜,记住这封信,记住……这个人。
记住,然后前行。
这就是她能给他的,最好的礼物。
也是他能给她的,最好的回应。
夜深了。
雪渐渐停了。
风骨关上窗,点上灯。
灯光温暖,照亮了房间,也照亮了桌上的梅枝。
他铺开纸,磨墨,提笔。
想写点什么,但最终,只写了两个字:
“珍重”
不是给念尘的——她收不到了。
是给自己的。
提醒自己,要珍重这段记忆,珍重这份情感,也珍重……自己的人生。
因为这是她用她的方式,教给他的最后一课:
爱不是占有,是成全。
告别不是结束,是另一种开始。
而记忆,是最温柔的陪伴,也是最坚定的力量。
他把纸折好,和玉佩、锦缎放在一起。
然后吹灭灯,躺在床上。
窗外的苏州冬夜,雪后初霁,月光很好。
月光透过窗纸,在房间里投下斑驳的光影。
风骨看着那些光影,很久很久。
直到睡意袭来。
在入睡前的恍惚中,他仿佛看见念尘站在月光下的梅园里,手里拿着一枝梅,对他微笑。
那笑容很淡,但很温暖。
像这冬夜的月光。
像雪中的梅香。
像……记忆本身。
永恒,而温柔。
他闭上眼睛。
沉入梦乡。
梦里,没有离别,没有悲伤。
只有漫天的雪,和雪中盛放的梅。
还有那个穿着月白色斗篷的少女。
在梅树下。
安静地。
微笑着。
像一幅画。
永远定格在。
那个雪夜。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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