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告别的重逢》第一卷:茧世浮沉
第一章 云锦上的鹤影
梅雨是江南最耐心的绣娘,用看不见的银针把天地绣成一片朦胧的灰绿。光绪二十三年的这个午后,雨丝细得像是从蚕茧最深处抽出的思绪,绵延不绝地垂挂在苏州林家老宅的飞檐翘角上。
林风骨记得很清楚,那一年他十四岁。
穿堂风带着水汽和苔藓的气息,从敞开的雕花长窗涌进来,拂动了祖父林静渊膝上那幅即将完工的云锦。锦缎在昏光里泛起幽微的粼光,上面的仙鹤正展开最后一翼——那是用了七种深浅不同的银线,掺着极细的金缕,在深青的底子上绣出的十八只鹤。有的引颈向天,有的俯首理羽,有的正从松枝间腾起,每一根的羽毛都像是活的。
“骨儿,你来。”
祖父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锦缎上那些即将飞走的仙鹤。风骨放下手中的《南华经》,赤脚踏过微凉的金砖地面,在祖父脚边的蒲团上跪坐下来。这个姿势他从小做到大——从他还够不到织机踏板的时候起,就坐在这里看祖父的手指在丝线间跳舞。
老人的手此刻正抚过那只领首的鹤。拇指的关节有些凸起,食指和中指的指腹有一层薄茧,那是六十年与丝线摩擦留下的印记。但那抚摸的动作,却温柔得像是在触碰初生婴儿的脸颊。
“你看这鹤的眼睛。”祖父说。
风骨凑近了看。鹤眼是用一种特殊的技法绣的——在黑色的丝线里捻进一缕极细的墨绿,又在瞳孔的位置点了一星几乎看不见的银。于是那眼睛便有了神采:不是呆板的装饰,而是真的在看着什么,在等待着什么。
“绣了多久这一只?”风骨问。
“四十七天。”祖父说,“但真正难的不是时间,是这里。”
他的指尖停在鹤颈弯曲的那个弧度上。风骨这才注意到,那弧度并不是一条流畅的曲线,而是由无数极短的直线拼接而成——每一段直线都用了不同角度的丝光,于是光线照下来时,那脖颈便真的有了转动的动态感。
“这是‘断线续魂’的绣法。”祖父的声音里有一种他当时还不能完全理解的东西,“看起来是断了,其实每一断都在续命。就像……”
他的话没有说完。一阵更急的雨声敲在瓦上,像是千万颗玉珠同时迸裂。远处隐隐传来雷声,闷闷的,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天边翻身。
风骨忽然觉得有些冷。不是身体上的冷,而是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某种预感。他抬起眼,正好看见祖父凝视着那幅云锦的眼神——那不是工匠在看自己的作品,而是僧人在看一幅即将消失的曼荼罗。
“孩子,你记住我今天说的话。”祖父的手离开了锦缎,落在他头顶。那手掌很重,重得像是要把什么无形的东西按进他的颅骨里,“林家七代织造,传到我这辈,织过龙袍,补过皇冠,给紫禁城的娘娘们绣过嫁衣。但所有的荣光,都是水上浮萍。”
他指向窗外被雨打湿的园林:“你看那些太湖石,千疮百孔,雨水穿得过去,风也穿得过去。为什么?因为只有空,才能容得下东西。实心的石头,早就沉到湖底去了。”
风骨似懂非懂地点头。他的注意力其实被另一样东西吸引了——祖父说话时,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上下滑动,像有什么话想说却又咽了回去。而那些话,他直觉,比说出来的要沉重得多。
“这每一根丝线,”祖父的手指又回到锦缎上,从经线到纬线,慢慢划过,“都牵着魂魄。不是比喻,是真的。养蚕人的期盼,缫丝女的汗水,染匠调配颜料时的呼吸,还有我们绣工投进去的心血、欢喜、烦恼……所有的这些,都织进去了。”
他的指甲在某一处停住。风骨顺着看去,那是一处极其隐蔽的接缝,在两片不同色块的过渡处。若不是祖父指出,他永远看不出来。
“这里,我绣的时候,想起了你父亲。”祖父的声音忽然变得很遥远,“那年他第一次去杭州贩丝,在钱塘江上遇到风浪,差点回不来。我坐在这里绣这一针时,心是乱的。你看这针脚,比别处密了半分。”
风骨凑到几乎鼻尖触到锦缎的距离,才看清那细微的差别——针脚确实密了些,丝线的走向也有些不同,像是绣工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心乱的时候绣进去的,拆开来全是劫数。”祖父说完这句,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如此之深,仿佛把胸腔里积攒了七十年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就在这个瞬间,风骨看见了。
他看见祖父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不是悲伤,不是疲惫,而是一种更根本的东西——某种支撑一个人活过七十年的信念,正在像旧宅的梁木一样,从内部开始蛀空。
“祖父?”
老人没有回答。他的目光穿过风骨,穿过雕花窗棂,穿过绵绵的雨幕,投向某个风骨看不见的远方。过了很久,久到风骨以为祖父已经忘了自己在身边,老人才缓缓开口:
“今年秋天,你该去上海念新式学堂了。”
这句话来得太突然,像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池塘。风骨愣住了。他从小在家塾读书,四书五经、诗词歌赋,也跟家里的老师傅学织造、学鉴赏,从未想过要离开这座老宅,这座他出生、学步、认字、第一次摸到丝线的宅院。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干涩。
“因为茧房暖,但总要破的。”祖父终于收回目光,看着他,眼神复杂得让十四岁的少年无法解读,“你父亲想送你出国,去东洋或者西洋。我说不必,先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再决定要不要走那么远。”
风骨想说我不想去,这里很好,我可以在您身边学织锦,把林家的手艺传下去。但话到嘴边,却卡住了。因为他看见祖父摇了摇头——不是对他摇头,而是对某个看不见的东西。
“手艺……”老人喃喃道,“手艺救不了命。乱世要来了,风骨。不是改朝换代那种乱,是……天翻地覆。”
最后一个词他说得很轻,但风骨脊背上窜起一阵寒意。他忽然想起前些天偷听到管家和账房先生的对话,说什么“北洋水师”、“马关条约”、“赔款两万万两”。当时他还不懂这些数字意味着什么,但现在,在祖父的眼神里,他看见了具体的重量。
雨势渐小,天色却更暗了。仆人们开始悄无声息地点亮廊下的灯笼。昏黄的光晕一圈圈荡开,把老宅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像某种巨大而沉默的活物。
“这幅鹤鸣九皋图,”祖父最后说,“是我这辈子最后一幅大作了。完工后不进贡,不售卖,就挂在祠堂里。你要记住它的样子,每一针每一线。将来……”
他又停住了。这次停得比任何一次都久。久到风骨几乎以为时间凝固了,久到他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听见雨滴从屋檐坠落、砸碎在石阶上的声音,听见远处厨房传来隐约的碗碟碰撞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急促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那种既恐惧又兴奋的颤抖。
“将来如果你迷路了,”祖父终于说完了这句话,“就想想这些鹤。它们不会告诉你该往哪飞,但会让你记得,你是从什么地方起飞的。”
风骨似懂非懂地点头。他伸出手,想要触摸锦缎上那只即将完成的鹤。指尖悬在半空时,却又停住了。一种奇异的敬畏感攫住了他——仿佛那不再是丝线织成的图案,而是真的有什么灵魂栖息其中,不能轻易惊扰。
祖父的手覆上他的手背,带着他的手轻轻落下。指尖触到丝面的那一瞬,风骨浑身一震。
是温的。
不是体温的温暖,而是一种更微妙的、仿佛活物般的温度。丝线在他的指腹下微微起伏,像是呼吸。他瞪大眼睛,几乎以为那些鹤真的会动起来,会从锦缎上飞走,穿过这烟雨蒙蒙的江南,飞向某个他不知道的远方。
“感觉到了吗?”祖父问。
风骨点头,说不出话。
“这就是魂。”祖父说,“万物都有魂。丝线有,锦缎有,这座宅子有,你我有。区别只在于,有些魂睡着了,有些魂醒着。”
他收回手,那奇异的温度也随之消失。锦缎又变回了锦缎,精美绝伦但终究是死物。风骨看着自己的指尖,恍惚间怀疑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去吧。”祖父闭上眼睛,“我累了。”
风骨起身,行了个礼,倒退着走出房间。跨过门槛时,他最后回望了一眼。
祖父坐在昏黄的光晕里,身形佝偂,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而他膝上那幅云锦,在最后一缕天光的映照下,泛起了短暂的金红色——仿佛那些鹤的羽毛真的在燃烧,在做一个关于飞翔的、辉煌而悲伤的梦。
许多年后,在缅甸的战壕里,在敦煌的石窟中,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林风骨都会想起这个午后。想起那些鹤,想起祖父的手,想起那句未说完的话。
那时的他还不明白,有些茧,要用一生去褪。
有些告别,从相遇的第一眼就已经开始。
而所有重逢的种子,都埋在告别最深处的伤口里,要等血流尽了,泪流干了,在废墟的最底下,才会发出第一颗颤巍巍的嫩芽。
雨又下大了。雷声滚滚,从天边碾过来,像历史的车轮,正无可阻挡地驶向这座江南老宅,驶向锦缎上那些即将被雨打湿的、永远不会飞走的鹤。
第二章 雨巷丁香
雨是从酉时三刻开始转急的。
先前那种绣花针般的细雨,忽然就变成了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瓦片上,汇成千万条银线从屋檐垂落。林家老宅的排水系统是曾祖父亲自设计的,暗渠四通八达,此刻正发出汩汩的流水声,像是这座二百年的宅子在低声呜咽。
林风骨没有回自己的厢房。
他撑着油纸伞,独自穿过长长的回廊。伞是祖父去年给他的生辰礼,湘妃竹的伞骨,熟桐油浸过的纸面,上面请吴门画派的先生画了墨竹——不是寻常的挺拔青竹,而是风雨中倾斜的竹,叶子被风刮得翻卷起来,露出背面的浅色,有种倔强的美感。
伞很小,遮不住斜飘的雨。他的左肩很快就湿了一片,夏布长衫贴在皮肤上,微凉。但他不在意。十四岁少年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像早春冻土下的草芽,顶着坚硬的冰层,执拗地要破土而出。
他要去找苏念尘。
这个念头来得毫无征兆,却又理所当然。就像雨天生出青苔,黑夜长出星星。
苏念尘住在老宅最西边的别院,那是她母亲生前住过的地方。母亲三年前病逝后,念尘就从主宅搬了出来,说是要“守孝”,其实大家都知道,是不想看见父亲新纳的姨娘。
风骨穿过月洞门时,雨忽然小了片刻。天色呈现一种奇异的铅灰色,云层低得仿佛伸手就能碰到。远处的虎丘塔在雨幕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剪影,像一支巨大的、正在写字的毛笔,在天幕上书写着无人能懂的符咒。
别院的门虚掩着。
他收起伞,靠在门边的石鼓上。伞面的雨水顺着竹骨流下来,在青石板上积成一个小小的水洼。他盯着那水洼看了片刻,看见自己的倒影在里面摇晃,破碎,又重组。
然后他推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种满了丁香。这个季节花期已过,但那些墨绿的叶子在雨中洗得发亮,散发出一种清苦的香气。雨水从叶尖滴落,打在下面的石阶上,发出“嗒、嗒”的声响,节奏恒定,像是谁的心跳。
正屋的窗户开着。
风骨看见念尘坐在窗前,侧对着他,手里拿着一卷书,但眼睛却望着窗外的雨。她穿一件月白色的斜襟衫子,下面是黛青的裙子,头发松松地绾了个髻,只用一根素银簪子别住。有几缕碎发垂在颈边,被窗外的湿气洇得微卷。
她今年十六岁,比风骨大两岁。在江南的世家规矩里,这已经是该议亲的年纪了。但念尘的母亲走得早,父亲又不管事,姨娘巴不得她永远别嫁出去,好少一份嫁妆。于是她就这么尴尬地悬着,像这雨中的丁香,过了花期还固执地绿着。
“念尘姐。”
风骨唤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雨声里显得格外清晰。
念尘回过头来。她的脸很小,下巴尖尖的,肤色是江南女子特有的那种白——不是脂粉堆出来的白,而是像上好的宣纸,透着一层淡淡的青。眼睛尤其特别,不是杏眼也不是凤眼,眼尾微微下垂,看人时总带着三分悲悯,七分疏离。
“风骨?”她放下书卷,“这么大的雨,怎么过来了?”
“想找你说话。”
他说得很直接。十四岁的少年还不懂得掩饰,也不觉得需要掩饰。在念尘面前,他可以不是林家的长孙,不是未来要继承家业的少爷,就只是林风骨——那个会爬树摘桑葚、会偷偷把蝈蝈养在书房、会因为背不出《离骚》被先生打手心的男孩。
念尘笑了笑,那笑容很浅,像蜻蜓点水,在嘴角漾开一圈涟漪就消失了。她起身走到门边,拉开门:“进来吧,鞋湿了。”
风骨低头看看自己的布鞋,鞋面果然已经深了一块。他脱了鞋,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念尘的屋子他总是喜欢的——不像主宅那些房间,摆满了昂贵的紫檀家具、景德镇的瓷器、名人字画,这里很素净。一张榉木的桌子,两把椅子,一个书架,一张挂着素帐的床。墙上只挂了一幅字,是她母亲生前写的: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墨迹娟秀,但笔画间有种难得的力道。风骨每次看到这八个字,都会愣神片刻。他不太懂佛法,但总觉得这句话里藏着什么很深的东西,像一口井,望下去黑黝黝的,不知道有多深。
“坐。”念尘给他倒了杯茶,是雨前龙井,茶叶在青瓷杯里舒展成嫩绿的小旗,“你从祖父那儿来?”
风骨点头,双手捧着茶杯。茶水的温度透过杯壁传到掌心,很暖。
“他今天……说了些奇怪的话。”
“关于什么?”
“关于丝线、魂魄、劫数。”风骨抿了口茶,茶香在舌尖化开,带着一丝清苦,“还说秋天要送我去上海念书。”
念尘正在给自己斟茶的手顿了一下。茶水从壶嘴流出,在杯子里打了个旋,升起袅袅的白气。她抬起眼,看了风骨片刻,然后轻轻放下茶壶。
“是该出去看看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风骨听出了别的东西——一种她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的、淡淡的羡慕。
“你不想我走?”他问得直白。
念尘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雨。雨又大起来了,打在丁香的叶子上,噼啪作响。那些叶子在风雨中摇晃,像无数只绿色的手掌,在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
“风骨,”她背对着他说,“你知道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风骨愣住了。他只知道念尘的母亲是病逝的,什么病、怎么病的,从来没人详细说过。林家上下对这个话题都讳莫如深,仿佛那是什么禁忌。
“不是病。”念尘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雨声淹没,“是心死了。”
她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碎裂——就和下午祖父眼里的那种碎裂一模一样。
“我父亲娶姨娘那天,母亲坐在这扇窗前,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就起不来了。郎中来看了,说脉象平稳,没有病症。但她就是一天天瘦下去,像蜡烛一样,慢慢地烧完了自己。”
风骨握紧了茶杯。茶水太烫,但他感觉不到。他感觉到的是一种冰冷的恐惧,从脚底往上爬,一寸寸冻结他的血液。
“她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说,”念尘继续说,声音平静得可怕,“‘念尘,不要像娘一样,把魂系在一个人身上。线太细,会断。断了,人就空了。’”
屋里很静,只有雨声。那雨声现在听起来不一样了,不再是自然的声响,而像是无数细小的哭泣,从天空的每一个孔隙里渗出来,落在这座宅子的每一个角落。
“所以,”念尘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平视着他的眼睛,“你该走。走得越远越好。这座宅子很好,很美,但它是个茧。温暖、安全,但终归是要把人困死的。”
她的眼睛离得很近。风骨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见,她的瞳孔不是纯黑的,而是带着一点点褐,像深秋的潭水,底下沉着经年的落叶。而此刻,那潭水里有他的倒影——一个十四岁的、茫然的、被突如其来的真相击懵的少年。
“可是……”他艰难地开口,“祖父说,丝线里都有魂。这座宅子也有魂。离开了,魂就散了。”
念尘笑了。这次是真的笑,眼角微微弯起来,那点悲悯的神情淡了些,换上了一种近乎慈悲的温柔。
“傻孩子。”她说,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这个动作她小时候常做,但这两年已经很少了,“魂不是系在地方上的。魂在你心里。你带着它,它就在;你忘了它,它才真的散了。”
她的手很凉,指尖有淡淡的墨香。风骨忽然想起,念尘会画画,画得极好。她母亲是苏州有名的才女,诗书画三绝,念尘继承了这份天赋,却从来不对外展示。只有风骨见过她画的丁香——不是工笔,也不是写意,而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风格,花瓣朦胧如雾,枝叶却筋骨分明。
“那你呢?”他问,“你会离开吗?”
这个问题让念尘沉默了。她站起身,重新走到窗边,背对着他。过了很久,久到风骨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才听见她说:
“我在等一个契机。”
“什么契机?”
“让我下定决心,把这根线彻底剪断的契机。”
她说“剪断”两个字时,语气很轻,但风骨听出了里面的决绝。他忽然感到一阵心慌——不是为自己要离开而慌,而是为念尘可能也要离开而慌。这座老宅里,如果连念尘都不在了,那还有什么值得回来的?
雨势渐收。
天色暗了下来,仆人们开始在各处点灯。昏黄的光从主宅那边透过来,透过雨幕,显得朦胧而不真实。风骨忽然想起下午祖父说的那句话:
“看起来是断了,其实每一断都在续命。”
他现在好像懂一点了。但又好像更糊涂了。
“风骨。”念尘忽然叫他。
“嗯?”
“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
风骨当然记得。那年他六岁,念尘八岁。他跟着母亲来林家做客(那时他父亲还未过继给长房),在花园里迷了路,蹲在一棵老槐树下哭。念尘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递给他一块手帕,手帕角上绣着一朵小小的丁香。
“记得。”他说,“你那时候比现在爱笑。”
“是啊。”念尘的声音里有一丝怀念,“母亲还在。世界还很简单。”
她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平静的表情:“所以你看,没有什么是不变的。人会变,心会变,感情会变。唯一不变的,就是‘变’本身。”
这句话太深,十四岁的风骨听不懂。但他记住了。许多年后,在战火纷飞的年月里,在生离死别的时刻,这句话会一次次浮现在他脑海里,像一道咒语,既带来痛苦,也带来解脱。
“我该回去了。”风骨放下茶杯,站起身。茶已经凉了,杯底积着一层浅绿的茶末。
“等等。”念尘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取出一个小布包,“这个给你。”
风骨接过,打开。里面是一块玉佩,青白玉,雕成一片荷叶的形状,荷叶上趴着一只小小的青蛙,雕工精细,连青蛙背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这是……”
“我母亲留给我的。”念尘说,“她说,如果有一天遇到真正想送的人,就送出去。我一直不知道该送给谁,直到今天。”
风骨的手颤抖起来。他不是不知道这礼物的分量。苏家虽然败落了,但念尘母亲留下的东西,每一件都是珍品。这块玉的成色和雕工,一看就不是凡物。
“我不能……”
“拿着。”念尘按住他的手。她的手很凉,但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记住今天。记住这场雨,记住我说的话。将来无论你走到哪里,变成什么样子,都别忘了——你是从这座宅子里走出去的,但你不仅仅属于这座宅子。”
风骨握紧了玉佩。玉石温润,在他掌心里慢慢染上体温。他抬起头,看着念尘的眼睛,想说些什么,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走吧。”念尘松开手,转过身去,“雨停了。”
风骨看向窗外。雨真的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夕阳的余晖从那里漏下来,把湿漉漉的庭院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丁香叶子上的水珠闪着光,像是谁撒了一把碎钻石。
他穿上鞋,拿起伞,走到门口。跨出门槛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念尘还站在窗边,背对着他,身形单薄得像一张纸,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夕阳的光从她身后照过来,给她整个人镶了一道毛茸茸的金边。那一瞬间,风骨有种错觉——好像她不是站在屋子里,而是站在时间的边缘,一半在光明里,一半在阴影中。
而他自己,正要从光明走向阴影,再从阴影走向另一个未知的光明。
他轻轻带上门。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传得很远。风骨站在台阶上,深深吸了口气。空气里有泥土的腥气,丁香的苦香,远处厨房飘来的饭菜香,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离别前奏的气息。
他握紧手里的玉佩,走向主宅。
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仿佛要把这熟悉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刻进记忆里。他知道,这个夏天结束的时候,他就会离开。去上海,去一个全新的世界,遇见全新的人,经历全新的事。
而念尘会留在这里,守着这座日渐空旷的老宅,守着那些不会说话的丁香,守着她母亲留下的那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许多年后,当林风骨在异国的图书馆里读到里尔克的诗,那句“倘若我呼喊,天使的序列中谁会听见我”时,他会突然想起这个雨后的黄昏。想起念尘站在窗边的背影,想起她说的“我在等一个契机”。
那时他才明白,那个契机早就来了。
从他推门走进别院的那一刻起,从他接过玉佩的那一刻起,从他说“想找你说话”的那一刻起——告别的倒计时就已经开始。
而所有的重逢,都需要先经历一场彻底的告别。
就像种子需要先埋进黑暗的土里,才能长出向着光明的芽。
夜幕彻底降临时,林风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把玉佩放在枕边,躺在床上,睁着眼看帐顶的绣花——那是一丛兰草,也是母亲生前绣的。
窗外的蛐蛐开始鸣叫,一声接一声,绵延不绝。
在那些虫鸣声里,他仿佛听见了另一个声音——很轻,很遥远,像是从时间的另一端传过来的:
“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告别了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枕头是丝绵的,很软,有阳光晒过的味道。这个味道,他会在很多地方怀念——在上海租界阴冷的公寓里,在东京狭窄的留学生宿舍里,在战地医院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病床上。
每一次怀念,都是一次微小的告别。
而每一次告别,都在为未来的某一次重逢,埋下伏笔。
夜很深了。林家老宅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只有祠堂里还亮着一盏长明灯。那灯光透过窗纸,在雨后的庭院里投下模糊的光晕。
光晕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仔细看,那只是一片被风吹落的丁香叶,在水洼里打着旋,慢慢地、慢慢地,沉下去。
像某个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誓言。
像某个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拥抱。
像这个夏天,这场雨,这个十四岁少年还浑然不觉的、即将到来的巨变时代。
一切都在沉下去。
一切都在等待重新浮起的那一天。
而那一天的到来,需要先穿过最深、最暗、最漫长的黑夜。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