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开广州旗人之谜
（散文）
王厚基
在广州老城越秀区西北隅，有一街区俗称“旗下街”。此街东起今解放路，西至西门口，北于越秀山南麓，南至光塔路。之所以被称为“旗下街”，是因在清代这里是八旗大军驻防的营地，生息着数万八旗官兵及其家眷。
旗下街人有自己的语言——旗下话，也有自己的风俗习惯。因清廷有“旗民不混居”的规定，当年，他们不与本地人往来，生活较为封闭，于是便形成了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的祖籍远在辽宁铁岭或奉天（沈阳），清初“从龙入关”而来。因隶于清代八旗之下，故被称之为“旗下人”。由清康熙年间入粤至今，他们在广州繁衍有十多代了，人丁兴旺！
广州之所以有八旗驻军，是因为清初封疆在云南的平西王吴三桂，策反在广州的平南王尚可喜之子尚之信及靖南王耿继茂之子耿精忠一同叛清，史称“三藩之乱”。三人被康熙皇帝撤去藩王之位后，广州城防空虚，广州乃南疆重镇，岂能缺重兵把守？为填补武装空缺，清廷在康熙二十一年派出在京的三千汉八旗军携上家眷到广州驻防，由是广州便有了八旗之人。许多人以为广州旗人都是满族人，其实不然。在清代，既有由满族人组成的满洲八旗部队，也有分别由汉族人和蒙古人组成的汉军八旗和蒙古八旗。康熙朝来广州驻防的就是汉军八旗。到了乾隆朝，为解决满洲八旗的生计，清廷撤汰了半数驻粤汉军，让京津的满洲八旗前来顶补兵缺，享受钱粮。于是广州城便由满汉八旗合驻，这就既有汉人的旗下人，也有满洲八旗的满族人。
清王朝设八旗驻粤，为的是巩固大清的皇图，保卫清王朝在南疆的江山社稷。乾隆年间，台湾发生林爽文妄图脱离清廷闹独的动乱时，朝廷派遣驻粤旗兵一千五百三十人赴台平叛。他们渡海而去，深入台湾腹地与叛军交战。林贼的老巢在彰化县大里乡，八旗大军一路所向披靡，当追击至双溪寨和三槐堡时，被一水沟阻前，此乃林贼命士兵所筑拒守的工事。此沟甚宽，约有三十余丈，水流湍急。贼兵凭此溪阻隔，垒石自固，并用火器遥击八旗大军。其时有随军的团练和贵州卒数十人，不辨水的深浅，持木牌泅渡，谁料离岸不远，水已没顶，当场淹毙十余人。水师右翼佐领敏泰对领队的王文耀说：“今日为我水师奏奇捷处也！”王文耀乃汉军镶黄旗人，本水师兵，以晓习风信潮汐，得战功而被提拔为名曰骁骑校的军官。领军的参赞海兰察策马欲渡，被将士们拦阻。这时沟对面的贼兵高声笑骂，又以巨石投掷。王文耀怒不可遏，挺长矛大呼一声：“差妈仔，笨贼死期到了，兄弟们敢死的跟我来！”遂奋身赴沟。镶红旗甲兵金荣升、正白旗甲兵董茂济等众旗兵亦不甘落后，纵马从其投沟，有好水性的刘赞，如飞凫登岸，相继而进。贼兵大溃，旗兵奋力穷追，擒斩贼兵不计其数……平定叛乱后，王文耀因战功显赫被擢升本营左翼佐领，事迹亦因之载入后来的《驻粤八旗志》史册。
道光二十一年（公元1841年）洋人因禁烟启衅，海氛不靖，海疆事起，英帝国凭着船坚炮利发起鸦片战争，在敌强我弱的情形下，英军先后攻陷虎门、乌涌等炮台，撕开了内伶汀洋上号称“金锁铜关”的道道防线闯入珠江内河，直逼省城广州。当时，有八旗水师兵驻守在凤凰岗炮台，为加强防御力量，清军特选派熟悉施放大炮的旗兵十余名前往增援。其时有英舰从乌涌驶入，汉军正白旗的水师兵王国聪、汉军镶白旗马甲崔国璠等点燃了八千斤大炮，击断了一艘敌舰的头桅，至其起火葬身江底。更有水上渔家协同作战，火烧敌船。其余敌舰见状竟 发疯似的冒火前冲，向我炮台发起进攻。最终，凤凰岗炮台陷落了。崔国璠等众兵捐躯。此时，敌船再转向泥城对驻守在西岸的八旗水师船队发起进攻。水师旗兵崔国仁驶舵抵抗，猝为炮弹所中，壮烈成仁。是役同时战殁者还有王佐源、倪秀苗、刘之茂、余启泰、刘锦源、刘明等等汉八旗水师兵。
四月五日，英军偷偷从泥城登岸，直逼大北门，八旗将士纷纷登城抵抗。连番以火炮攻其前队。还分队出城堵截，与三元里乡民同仇敌忾，协同作战，击毙英兵数人。
后来，英军占踞了永康炮台，向广州城内大举进攻。旗兵们勇敢地直面强敌，与侵略者进行了殊死的搏斗。镶黄旗协领王镇雄统领旗兵，拼死拒敌，并在将军署内与一位名叫樊封的老夫子一道悉心策划御敌之计，相机行事以保卫广州。旗兵莫清若防守北城，左臂中枪受伤，还奔走于城堞之间，调催军火，左都统裕瑞见状，对他大加鼓励。协领董明文指挥部队，亲冒炮火与英军接仗，谋勇兼备，最终以身殉国。旗下人家的妇女也为守城官兵送水送饭，为抗击侵略者尽一份绵力。更有妇女不堪国破家亡，或投缳或投井以身殉国，虽为妇人而其节烈堪嘉。
咸丰六年（公元1856年），英法联军攻击省城广州，用炮轰城，八旗兵丁上城顽强抵御。许多汉军子弟虽然没有袭得军职，也抱着反抗侵略者的决心，自发参与作战。广州城在敌强我弱中坚持了五个多月之久。侵略者仍未能得逞，于是退出黄滘口，暗中制造攻城之具。十一月十三日，英军忽发炮攻城，昼夜对广州城疯狂攻击，炮弹迸落如雨，东北一带，城无完堞。而时值冬季，八旗官兵饥冻无备，协领张升和亲自安抚慰劳士卒。骁骑校孔符玉所守地段内的旗兵，由于被昏庸的两广总督叶名琛裁去大部，仅余十余人。这时城堞间炮落如雨，仓猝间无法调兵拒守，幸旗兵奋力抵抗，鬼子始终无法登城 。三鼓后，孔符玉又亲临城楼抚慰士气，勉励效死报国，兵士大受鼓舞，感泣发奋。十四日辰，炮声稍歇，英兵潜至濠外，如群蚁般登城，孔符玉挺身立于垛口上，挥刀击落十余鬼子。但没多久，成百敌军登上了城头，连发连环枪，旗兵一时死者接踵。孔符玉亦被射杀阵亡。城头上枪弹如雨，协领张升和、水师协领樊振韬与鬼子展开白刃战，挥刀斩杀数名鬼子。八旗官兵虽英勇无比，终因势单力竭被戕。
在鸦片战争中，中国战败，腐败的清政府被迫割地赔款，实在是奇耻大辱。然而，在广州城头上，驻粤八旗官兵不畏强敌，勇战顽凶，为国为家，浴血奋战，舍身成仁。在《驻粤八旗志》的勇烈表中，赫然录下了在道光、咸丰年间抵抗外敌为国捐躯的二百余名八旗官兵的英名。其英灵勇烈堪嘉，他们虽败犹荣，浩气长存于人间！
侵略者打开了中国的大门，本是自命天朝上国，闭关自守的清政府被迫签订许多不平等条约，不得不与列强交涉。因而需要大量通晓外语的人才。于是，北京和上海先后办起了名曰同文馆的外语学校。广州是通商口岸，同样需要“通译”与外商打交道，因而1864年同治年间，广州也办起了同文馆。馆址就在今天朝天路朝天小学处。现今校内耸立的三棵大榕树见证着这段沧桑的历史。
同文馆由广州将军委派旗人官员管理，也只收旗人子弟。开办时首任提调是管理同文馆一切事务的最高负责人――鸦片战争中表现出色，精明能干的镶黄旗协领王镇雄，此公曾觐见慈禧太后，在太后垂询当时兵事之时，他奏对明悉，深得老佛爷赏识，被破格记名简放本来只有满洲官员方可授予的副都统之职。而他的副手则是同文馆馆长、原水师协领、同是镶黄旗的刘绍基。该同文馆先后培养出了一批著名的外交家，如杨枢、左秉隆、沈铎等。馆长刘绍基之子刘世安也曾在馆内任总教习。这刘世安后来还金榜题名，在京城己丑科举高中探花，出任甘肃学政。刘绍基刘世安父子逝后就葬在白云山千尺磴的山头上。其坟明堂开阔，竖有华表、旗杆夹及栓马柱等。因刘绍基被清廷诰封建威将军爵号，因而此坟被后世称为将军坟。如今成了一个旅游景点。
在清代，旗下人除当差享食钱粮外，要富贵就得参加科举考试求取功名，广州的旗下人中，也有不少中了举人和进士的。除刘世安中探花外，还有正白旗的商衍鎏在清代最后一场科举考试亦中了探花，成为末代探花。在这两位探花之间还有正黄旗的左霈中了榜眼，被派往云南丽江当了知府，也就是“市长”吧。
前文提到乾隆间广州八旗曾赴台作战，在大军中有一位名叫刘承绪字守庵的甲兵，甲兵，也就是一名普通一兵，不知是因不服水土还是受台湾的山岚瘴气所侵，得了脚疾，不良于行。大军凯旋时他无法继续当差，只得退役。为此他失去了赖以生存的钱粮。为了养家活口，他只好另谋生计，步入从商之路。众所周知，广州乃美食天堂，素有食在广州的美誉，而广州人讲饮讲食尤为讲究味道，故有“民以食为天，食以味为先”的说法。刘守庵看中了这个商机，他跟一位金姓朋友借得城隍庙前的一个铺位开办了一间名为致美斋的酱园，致美斋里有一酱一醋特别受广州人追捧，那酱叫天顶抽，那醋就是充满喜庆的添丁甜醋。由于他善于经营，以微利搏得顾客如云，生意自是兴隆。十年未过便有长足发展，此店传承至今，成为今天广州有数的百年老字号。
开酱园其源料主要是盐和大豆，盐是国家的管制物资，一般人难以大量获取。据说当年旗下人之所以能开办酱园，主要得益于他们领有吃不完的军盐。且乾隆年间被裁汰的旗人多派往沿海地区管理盐务，因而开办酱园的旗下人便可以通过掌管盐务的亲友获得所需的食盐。所以，除刘氏开办了致美斋外，旗下人中还有正红旗的于仕松在乾隆时也在通衢大道的惠爱大街侧开设了一间名为森森斋的酱园。此外还有正黄旗的张氏、黄氏分别在西门口和旗下人聚居的窦富巷，今之海珠北路分别开设了安盛隆和六和栈酱园。他们彼此有姻亲关系，因而在生意上也相互照应，共存共荣，广州这著名的“旗下四大酱园”一时传为佳话。
翻开德国人舒乐绘制的《广东省城内外全图》，您会发现在广州东堤有间“八旗会馆”。是的，广州东堤就有条八旗二马路。这路是因这八旗会馆而得名。在德政南路有块由广州文化部门设置的铭牌，说八旗会馆建于清初，是为接待从水路来粤就任的官员而设。其实不然。这八旗会馆全称“八旗奉直东会馆”。是光绪年间广州的八旗官员在原先水师旗营的操场上初设，后因资金问题，吸纳了奉天（辽宁）、直隶、山东的商贾而成这一“八旗奉直东会馆”。此类会馆在外省许多通都大邑皆有。这会馆的匾额就是由时任广东巡抚的河北丰润人张人骏所题。会馆是官员和商贾寻欢作乐的场所，其实与驻粤八旗并无甚关系。此会馆在民国时期由市政当局拍卖，被市郊神山一卢姓乡民买去作重修祠堂之用。现在在其附近，街道托其八旗之名办起了一间“八旗博物馆”，介绍广州八旗的历史。无意中也成为了广州旗下人寻根之所在。
辛亥革命，革命军兴，广东一时风云涌动，社会动荡。正当人们担心广州八旗会否与革命军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大战时，旗下人却亮出了自己应有的姿态。虽名为清廷豢养的“国之世仆”，然他们苦清久矣。目睹清王朝的腐败不得人心，他们识时务，放下武器，顺应潮流，派出正黄旗的举人黄谦作为代表，参加了广东各界商议脱离清廷的独立大会，表态拥护共和，为广东和平易帜作出了贡献！
有兴趣于八旗文化的朋友，不妨前往位于德政南路的八旗博物馆观览，或许，在那里你会遇到前来寻根的“八旗子弟”。不过，广州的旗人后代历经百年时代的洗礼，早已被老城原住民所同化，融入了广府大家庭，成为名副其实的“老广”了。而如今虽然大多已迁出“旗下街”，居住于城市的东西南北，但幸有微信，彼此间因有街坊、亲戚、同学、同事之谊，还不时相约聚首，喝喝茶，叙叙旧，其乐融融……
【作者简介】王厚基，广州市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编剧，副高职称。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广东散文诗学会常务理事，广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南方诗歌文化研究专业委员会常务理事。《粤剧大辞典》人物篇副主笔。在基层单位、政府机关、文艺报社及创作部门任职40年。创作电视连续剧剧本、话剧、粤剧及各类作品近二百万字，收获多次省、市各种文学奖、戏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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