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县文化馆五楼讲座厅的窗户是阔大的,正对着波光粼粼的平阳湖和高高耸立的平阳阁。晨光斜斜地切进室内,将五十多张仰起的脸庞镀上一层金辉。
我坐在第二排,静静凝视,目光被邻座鬓角的白发所吸引。只见他手握钢笔,在摊开的笔记本上,郑重地落下一行字。这便不是“研讨”,也不是“培训”了,更像是一群在自家田垄上耕作了一辈子的农人,搁下沾泥的锄头,洗净了手,怀着崇敬的心情,奔赴一场关于“节气”与“墒情”的古老絮谈。
我们是来认亲的。当成路老师走上讲台时,掌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他声音不高,稳稳的,带着陕北高原风吹过的粗粝与温厚。他不谈写诗技法,只从“读诗”说起。“写诗,是从读诗开始的”,这句平平实实的话语,却像一枚楔子,轻轻敲进我的心里,将那块早已板结的地方撬动。蓦然,我想起多年前的夏夜,偎依在祖母身旁的情景:我望着满天泼剌剌的银河,听祖母哼唱:天上的银河水哟,倒挂在人间。谁说银河在天上,叮咚叮咚在山涧;人间的银河哟,滋养孙女的脸,淌过春秋清如旧,流进我的心尖尖……那时,我只觉得祖母声音悠长,将整个宇宙安抚下来。现在想来,诗,大约就是那样一种“腔调”吧。它先于意义而存在,是语言在呼吸,是灵魂在无意识中吟哦。
成路老师以他的《秦岭谣诗》节选,分析诗歌的成因。他念起《父亲,母亲》的诗,句子简单明了,没有炫技。可当那句“他把腰弯成一把镰刀的弧线”响起时,我心猛地一震,仿佛看见我的父亲,正从黄土漫天的远处,一步一步,默默地向我走来。原来,真正的诗,不是写在纸上的,它早已被先人的汗水与叹息,写进了子孙的骨骼里。我们读诗,我们写作,不过是在茫茫人世的喧嚷中,侧耳倾听,并辨认出那属于自己的血脉和最初的啼哭。
诗是灵魂的栖居地,散文则是生命的包浆。李慧老师真像她笔下的“樱桃鹿”,灵秀、温煦,眼底有田野的光泽。她说散文要“真”,要“从土里来”。她讲《农具的秘密》,讲的不是镰刀与锄头的用法,而是农具木柄上,那一层经年累月被手掌磨出的、温润的包浆。那是生命的脂膏,是时间的形状。我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笔杆,那里也有一层薄薄的、属于我的“包浆”。多少个日夜,它曾是我对抗内心空虚的唯一武器,是我将心中横冲直撞的潮汐,疏导成涓涓细流的堤坝。文学何尝不是一种“农具”?我们用它开垦心田,播种记忆,收获情感。它虽然不生产粮食,却能喂养我们的灵魂,丰富我们的精神世界。
这种开垦与播种,既有执着向泥土深处的扎根,也离不开市井巷陌鲜活的热气。张秋里老师讲快板,语言纯朴自然,手势翻飞,仿佛凭空就能敲出一副“呱嗒”作响的竹板。他谈的是雅俗共赏,是街头巷尾的热闹,是市井人生的酣畅。那些他笔下活灵活现的“秀英嫂子”、“村长家事”,带着泥土的气息与炉火的温度,“噼里啪啦”地撞进这安静的厅堂。我忽然感到一种鲜明的喜悦。文学这袭华美的袍子,原来底下不光有精致的里衬,也可以有如此结实耐磨的粗布衣衫。它不仅能载道,也能传声——传播老百姓嬉笑怒骂之声,传播一个时代最鲜活的脉搏。
而当弋舟老师开口,语调冷静,如医术精湛的医生,在无影灯下剖析,把我们带向了文学的深水区。他谈“时代的新机与文学的新局”,提到“复杂性”,提到在光鲜叙事之下,那些晦暗未明的地带。我听得有些吃力,心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我意识到,自己从前对文学的热爱,或许更多是一种田园牧歌式的乡愁,是回望。而他所指出的,是前路、是方向、是必须穿越的迷雾与荆棘。文学不仅是抚慰与认亲,它也是诘问与冒险,是在无路之处,开凿通途的勇气。那一刻,沉郁的吟咏、静默的生长、喧腾的市声,与这片冷峻的勘探交织在一起,在我心中构成了文学世界完整而深邃的版图。
两天的时光,倏忽而过。散场时,人声窸窣,大家轻声赞叹、交换心得,脸上有种满足而又怅然的神情。我没有急着离开,重新将目光投向那扇窗户。玻璃明净,湖水隐隐,光影交错,仿佛大自然随意挥洒的笔墨。
我来时,怀揣的那份对铅字的敬畏,对遥远声名的懵懂向往,这时,被袖子里揣着的不同种子所代替:有沉甸甸、带着黄土根系的,教人辨认血脉的诗歌种子;有清新执拗、向泥土深处探去的、磨出生命光泽的散文种子;有那噼啪作响、能在石缝里开花的、传递尘世欢欣的俗白种子;更有那冷静而滚烫、敢于勘探阴晦的,于无路处开凿的荆棘种子。
这窗内的两日,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它只是一次清晰的叩问与认知。那与生俱来的热爱,并非虚空;这手中的笔,虽然轻如芥子,但它可以通往万千灵魂的深处。窗外冬阳暖照,平阳阁依然矗立,湖水依旧清澈。而我知道,在我心的某个角落,已悬起了一道永恒的窗。那里面,有光与影的呢喃,有寂静与喧嚣的和解。而文学的清音,如泉水,活活地、流过我生命的四季!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