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六章 账簿深·沈家旧债
七月十四,中元节前一日。
虎啸堂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下人们行色匆匆,眼神躲闪,说话都压低了声音。厨房里飘出糯米和艾草的气味——这是在准备祭祖的供品。后园荷塘边,毓婉正指挥人挂白灯笼,纸灯笼上画着符咒,在风中摇晃,像一只只惨白的眼睛。
清荷站在东院廊下,看着这一切。左肩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比起前几日已好了许多。翠儿刚给她换过药,纱布下是三道平行的疤痕,与秦啸天胸口的那三道,隔着衣料仿佛能彼此呼应。
“小姐,刘婆子刚才偷偷来找我。”翠儿端着药碗,凑近低语,“她说今夜子时,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千万别出屋。还说……还说府里‘那些东西’,中元节前后最不安分。”
“哪些东西?”
翠儿摇头:“她不肯细说,只一个劲念叨‘造孽啊,都是血债’。”
血债。又是债。
清荷忽然想起昨日祠堂里,秦啸天提到的“沈家旧案”。她决定去找毓婉——这位在府里多年的老人,或许知道些什么。
毓婉正在库房清点祭品。见清荷进来,她放下账簿,神色淡淡:“夫人有事?”
“想向大姨太打听些旧事。”清荷开门见山,“关于沈家——我娘家,六十年前的事。”
毓婉眼神一闪,示意丫鬟退下,合上库房门:“夫人想问什么?”
“沈家在六十年前,是否出过一桩命案?一个叫沈清荷的姑娘,涉嫌杀害猎户之妻周荷花。”
毓婉沉默片刻,走到窗边,望着后院方向:“夫人既然问了,我也不瞒你。沈家六十年前,确实有过一桩丑闻。”
她转身,眼神复杂:“不过,不是命案。”
“那是什么?”
“是典妻。”
清荷一怔:“典妻?”
“就是穷苦人家把妻子典当给富户,换取钱财,约定年限赎回。”毓婉语气平静,却字字如针,“六十年前,沈家还不是盐商,只是镇上一户开米铺的小康人家。那年的沈老板,也就是您曾祖父,看上了猎户周大山的妻子周荷花。”
清荷心跳加速:“然后呢?”
“周大山嗜赌,欠了一屁股债。沈老板提出,借他五十两银子还债,条件是让周荷花到沈家做三年佣人——实则是做暗妾。”毓婉顿了顿,“周大山答应了。周荷花被典进沈家时,已经怀有身孕。”
“孩子……是周大山的?”
“是。但沈老板不知道,或者说,不在乎。”毓婉走回桌边,倒了杯茶,“周荷花在沈家做了两年工,生下个儿子。沈老板倒也仁义,没为难孩子,还让周荷花带着孩子在府里住下。可第三年,事情败露了。”
“怎么败露的?”
毓婉看她一眼:“沈老板的原配夫人,发现了周荷花和沈家大少爷——也就是您祖父——有私情。”
清荷如遭雷击:“什么?”
“那年沈大少爷十六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周荷花虽已为人母,却生得标致,性子温婉。两人朝夕相处,不知怎么就……”毓婉摇头,“原配夫人闹起来,要沈老板把周荷花赶出去。沈老板爱面子,又舍不得周荷花,就想了折中的法子——把周荷花送到城外庄子上,对外说是养病。”
“周荷花去了?”
“去了。带着儿子一起。”毓婉喝了口茶,“可沈大少爷不肯罢休,隔三差五就往庄子上跑。那年七月初七,七夕节,他又去了。结果……”
“结果怎么了?”
毓婉放下茶杯,声音压低:“结果那晚,庄子起火。等救火的人赶到时,周荷花住的厢房已烧成白地。里面找到两具焦尸,一具是周荷花,另一具身形像是沈大少爷,但面目全非,无法辨认。”
清荷浑身冰冷:“那孩子呢?”
“孩子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毓婉看着她,“沈家对外说是意外失火,可镇上人都传,是沈大少爷和周荷花殉情了。也有人说,是原配夫人派人放的火。还有人说……”
她顿了顿,眼神更深:“是周荷花的丈夫周大山,发现妻子与人私通,一怒之下杀人纵火。”
清荷脑中一片混乱:“可案卷记载,周荷花是死在黑松林,胸口刀伤……”
“那是假的。”毓婉打断她,“沈家花了钱,打点官府,改了案卷。把庄子里烧死的两个人,说成是黑松林里被杀的周荷花和失踪的沈清荷——沈清荷是沈家一个远房侄女,那年刚好离家出走,沈家就让她顶了这个‘凶手’的名,一了百了。”
原来如此。
所以案卷是伪造的。所以沈清荷“投河自尽”的尸体是假的。
所以根本没有谋杀,只有一场大火,和两具焦尸。
可如果是这样,周荷花信里说的“前世母女”又是怎么回事?她为何要设计让儿子娶仇人之女?为何要留下玉佩,镇井安魂?
除非……
“那孩子,”清荷声音发颤,“周荷花的儿子,后来怎么样了?”
毓婉看着她,良久,才缓缓道:“有人说被沈家偷偷养大了,也有人说流落街头死了。但有一个传言……”
“什么?”
“传言说,那孩子长大后,改名换姓,投军从戎,一路爬到高位。”毓婉一字一顿,“回来……报仇。”
清荷如遭雷击,踉跄后退,扶住桌沿才站稳。
秦啸天。周荷花。猎户之子。
所以他不姓秦?他本姓周?他是周荷花的儿子,是沈家典妻生下的私生子?
所以他要沈家的女儿,不是为盐路,不是为讨债——是为报复整个沈家?
“不……”清荷摇头,“这说不通。如果他真是周荷花的儿子,他应该恨沈家,可他却娶了我……”
“娶你,才是最大的报复。”毓婉声音冰冷,“让你这个沈家嫡女,嫁进仇人之门,日日受折磨,生不如死。等哪天你死了,沈家也不敢吭声——因为你们沈家,欠他一条命,不,是两条。”
清荷浑身发抖,指甲抠进桌面:“你……你怎么知道这些?”
毓婉笑了,笑意森冷:“因为我娘家,曾是沈家的账房。这些旧事,我从小就听我祖父讲过。夫人,你以为秦督军为何偏偏选你做正室?真是为了盐路?江北盐商多了,何必非要一个根基已损的沈家?”
她走近一步,压低声音:“因为你是沈家这一代,唯一的嫡女。他要的,就是沈家大小姐,进他秦家的门,受他秦家的刑。”
清荷闭上眼,泪水滑落。
原来如此。原来一切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复仇。
周荷花的信是假的,玉佩是假的,什么前世母女、什么因果轮回,都是假的。
只有恨是真的。只有债是真的。
“那口井呢?”她睁开眼,泪眼朦胧,“井里到底有什么?”
毓婉脸色微变,退后一步:“这我就不知道了。夫人若想知道,不如……亲自去问督军?”
说完,她转身离开库房,留下清荷独自站在满屋祭品中。
纸钱、香烛、供果……空气里弥漫着陈年香灰和糯米混合的气味,甜腻中透着腐朽。
清荷扶着桌子,大口喘气,肩上的伤口因为情绪激动而阵阵刺痛。
她需要求证。需要知道毓婉说的,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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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的账簿。
她忽然想起,陪嫁里有一个紫檀木匣,是父亲临行前塞给她的,说里面是沈家历年账目备份,让她“仔细看看,学会持家”。
她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父亲那欲言又止的表情……
清荷匆匆返回东院,让翠儿找出那个木匣。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本账簿,封面标注年份,从光绪初年到如今。
她翻找,终于找到一本《癸未年收支总账》——光绪二十九年,正是六十年前。
手指颤抖,翻开泛黄的纸页。
前半本是寻常的米铺进出账,一笔笔,清晰规整。翻到七月,账目突然变了。
七月初七:支银五十两,付周大山,典妻三年。备注:荷花佣。
七月初八:支银二十两,打点县衙,改案卷。备注:封口。
七月十五:支银一百两,购城西荒地三亩,建衣冠冢。备注:周氏与犬子合葬。
七月二十:支银三十两,遣散知情下人。备注:远走他乡,不得回。
八月初一:支银五百两,捐官。备注:盐引特许。
一笔笔,血淋淋。
清荷看着那些字迹——是曾祖父的笔迹,她认得。每一笔支出,都像一把刀,戳穿了她对沈家“诗礼传家”的幻想。
原来沈家的第一桶金,是典妻的钱。
原来沈家的盐引,是用人命和贿赂换来的。
原来她引以为傲的家族,从一开始,就浸在血和罪里。
账簿从手中滑落,散了一地。
清荷瘫坐在地,看着那些泛黄的纸页,看着上面冰冷的数字和备注。
“荷花佣”……周荷花在沈家那三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封口”……有多少人因为知道真相,被沈家用钱封了嘴,甚至……
“合葬”……那两具焦尸,真的是沈大少爷和周荷花?还是另有隐情?
“不得回”……那些被遣散的下人,后来怎么样了?
她忽然想起毓婉的话:“沈家花了钱,打点官府,改了案卷。”
也想起秦啸天的话:“案卷记载,沈清荷确实是凶手。”
所以,秦啸天知道案卷是假的吗?他知道他母亲不是被谋杀,而是被烧死的吗?
如果他不知道,那他这二十年的恨,就建立在谎言上。
如果他都知道……那他娶她,折磨她,就不仅是为母亲报仇,更是为揭露沈家的罪恶,让沈家最后一个嫡女,亲口承认家族的罪孽。
无论哪种,她都逃不掉。
“小姐……”翠儿推门进来,见她坐在地上,吓了一跳,“您怎么了?”
清荷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翠儿,我沈家……欠了人命。”
翠儿不明所以,蹲下身扶她:“小姐,您别乱想。沈家世代清白……”
“不清白。”清荷抓住她的手,指甲掐进她肉里,“你看看这些账簿!六十年前,我曾祖父典了周荷花,害她死在火里。后来又伪造案卷,让她儿子成了孤儿……我们沈家,从头到尾,都是凶手。”
翠儿看到散落的账簿,捡起一本,看了几眼,脸色也变了。
“这……这不可能……”
“是真的。”清荷惨笑,“所以秦啸天恨我,是应该的。我该还的,不止是周荷花一条命,还有沈家欠下的所有债。”
她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书桌前,铺纸研墨。
“小姐,您要做什么?”
“写信。”清荷提起笔,“给秦啸天写信。告诉他,我都知道了。告诉他,沈家的罪,我来认。”
笔尖落下,墨迹在纸上洇开,像泪,像血。
窗外突然狂风大作,吹得窗棂哐当作响。天色暗下来,乌云压顶,雷声滚滚。
要下雨了。
中元节前的雨,总是带着阴气。
清荷写完信,封好,交给翠儿:“送去军营。马上。”
翠儿接过信,看着她决绝的眼神,知道劝不动,含泪点头:“小姐,您……保重。”
她转身跑出屋。
清荷独自站在窗前,看着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苍茫。
就像她此刻的心,被真相的暴雨冲刷,一片狼藉。
她想起初嫁那日,秦啸天在船上说:“这辈子,是来还我债的。”
现在她懂了。这债,不止是周荷花一条命,是沈家三代人欠下的血债。
而她,是来还债的祭品。
肩上的伤口又开始疼,比以往更甚。她解开衣襟,看向铜镜。
三道疤痕下,那片皮肤正微微发红,皮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鼓起一个个小包。
她伸手去摸,指尖触到的瞬间——
轰!
雷电劈下,白光刺眼。
镜中的景象变了。
不再是她的脸,而是一个燃烧的房间。火舌舔舐梁柱,浓烟滚滚。一个女人抱着婴儿,蜷缩在角落,咳得撕心裂肺。
门外传来男人的哭喊:“荷花!荷花!”
女人抬头,脸上满是烟灰,但那双眼睛……清荷认得。
是周荷花。
年轻时的周荷花,和她梦里的样子一样,温柔,坚韧,眼底有光。
她怀里的婴儿在哭,声音微弱。
“孩子……活下去……”周荷花低头亲了亲婴儿的额头,然后用尽最后力气,将他塞进一个水缸里,盖上盖子。
火越烧越近。
门被撞开,一个少年冲进来——是沈大少爷,她的祖父。他扑向周荷花,却被掉落的梁柱砸中,倒在火中。
周荷花看着他,眼泪流下,嘴唇翕动,说了句什么。
然后,她转身,走向燃烧得最猛烈的内室。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
清荷跌坐在地,大口喘气,冷汗浸透衣裳。
那不是谋杀。那是……殉情?还是牺牲?
周荷花把儿子藏进水缸,自己走向火海。沈大少爷冲进来救她,却一同葬身火海。
所以,沈家账簿里那句“周氏与犬子合葬”,不是指周荷花和她的儿子,而是指周荷花和沈大少爷?
那周荷花的儿子呢?那个被藏进水缸的婴儿……
清荷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爬起来,冲到书桌前,重新翻开那本账簿。指尖颤抖,一页页翻过。
翻到最后几页,有一行小字,夹在密密麻麻的账目间,几乎被忽略:
“癸未年腊月廿三:收义子一名,取名怀周,记沈氏三房嗣。备注:善养之,莫问来历。”
怀周。怀念周氏。
沈家收了一个义子,取名怀周,记在三房名下。
这个怀周……会不会就是那个从火场水缸里救出的婴儿?周荷花的儿子?
如果他真的被沈家收养,成了沈家三房的儿子,那他就是沈家的人,是她的……叔祖父?
可秦啸天姓秦,不姓沈。
除非……
清荷脑中一片混乱。她需要更多线索。需要知道那个“怀周”后来怎么样了。
她继续翻找账簿,却再没有关于“怀周”的记录。这个人,就像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
窗外雨势渐小,天色已完全暗下。中元节的前夜,总是格外漫长。
翠儿还没回来。清荷有些不安,正要出门看看,门外却传来脚步声。
不是翠儿。
是秦啸天。
他撑着一把黑伞,站在院门口,一身戎装被雨打湿了半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某种清荷看不懂的情绪。
“翠儿在半路遇到我,把信给我了。”他走进院子,收起伞,雨水顺着伞尖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清荷站在廊下,看着他走近。
两人隔着三步距离,对视。
“你知道了。”秦啸天说,不是问句。
“知道了。”清荷点头,“沈家欠你母亲一条命,欠你一个家。”
秦啸天沉默,看着她苍白却倔强的脸,看着她肩上透过薄衫隐约可见的纱布轮廓。
许久,他才开口:“不全对。”
清荷一怔。
“沈家欠的,不止这些。”秦啸天从怀中取出一本更破旧的小册子,递给她,“这是我母亲留下的日记。我从她遗物盒里找到的,一直……没敢看。”
清荷接过。册子很薄,纸页脆弱泛黄,封面上用娟秀的字写着:
“荷花记事。癸未年至丙戌年。”
癸未年,正是六十年前。丙戌年……是她死后的第三年?
清荷翻开第一页。
“癸未年三月初三:周大山又赌输了,要卖我。沈老板来看米,看我眼神不对。我怕。”
“四月初八:大山收了沈老板五十两银子,让我去沈家做工三年。我哭了一夜,可为了孩子,只能去。”
“五月初五:沈家大少爷帮我提水,手碰到一起,我脸红了。他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
“六月廿四:大少爷说喜欢我。我骂了他,可心里……乱得很。我是有夫之妇,还有孩子,不能害他。”
一页页,记录着周荷花在沈家的日子。从最初的恐惧、屈辱,到后来对沈大少爷微妙的情愫,再到发现怀孕的惊慌(孩子是周大山的,但她怕沈老板知道后会赶她走),最后……
清荷翻到七月初七那页,手开始抖。
“七月初七:今夜七夕,大少爷偷偷来庄子看我。他说要带我走,去南方。我动心了,可孩子怎么办?大山不会放过我们。”
“子时:庄子突然起火。我抱着孩子跑不出去,烟太大。大少爷冲进来救我,被梁砸中。我把孩子藏进水缸,盖好盖子。回头时,大少爷已经……”
字迹到这里开始凌乱,有泪渍晕开。
“我出不去了。火太大。可孩子得活下去。沈老板答应过我,会照顾好孩子。我只能信他。”
“最后写几句:大山,我不恨你赌,只恨你卖我。沈老板,谢谢你待孩子好。大少爷……对不起,拖累你了。”
“若有来世,我不做女人了。太苦。”
日记到此结束。
后面几页是空白,只有最后一页,用不同的笔迹(像是后来补写的)写着一行字:
“怀周已安,沈家待他如己出。我可瞑目。荷花绝笔。”
清荷眼泪夺眶而出,滴在日记上,洇开了那些早已干涸的泪渍。
周荷花不是被谋杀,也不是殉情。她是为了保护儿子,自愿走向火海。
沈大少爷是为救她而死。
这是一场悲剧,不是罪恶。
“你……”清荷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秦啸天,“你就是怀周,对不对?”
秦啸天缓缓点头:“我是周荷花和猎户周大山的儿子。火场里被沈家救出,收为义子,改名沈怀周,在沈家长到十岁。”
“然后呢?”
“然后我娘托梦给我,告诉我真相。”秦啸天眼神幽深,“她说沈家不是凶手,是恩人。可我不信。我亲眼看见沈家账簿里那些‘封口’‘遣散’的记录,我以为他们是在掩盖罪行。所以我离家出走,改名秦啸天,投军从戎,发誓要回来报仇。”
他顿了顿,声音沙哑:“我用了十年爬到督军的位置,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查沈家。我查到那本伪造的案卷,查到沈清荷‘投河自尽’的记录,我认定沈家为了掩盖典妻丑闻,杀了知情者,伪造了谋杀案。”
“所以你要我?”清荷问。
“是。”秦啸天看着她,“我要沈家最后一个嫡女,嫁给我这个‘仇人’之子,日日折磨,让沈家生不如死。我要你们沈家,亲口承认罪孽。”
“那周夫人的信……”
“信是真的。”秦啸天从怀中取出那封信——正是清荷让翠儿送出去的那封,“玉佩也是真的。只是我一开始不信。我以为是你编造的谎言。”
他走近一步,伸手,轻轻碰了碰她肩上的纱布:“直到你开始还债。直到你一刀一刀划自己,不哭不闹。直到我梦见我娘,她说:‘天儿,够了。’”
清荷眼泪流得更凶:“所以你信了?”
“我查了青云观,查了那口井,查了沈家所有旧账。”秦啸天收回手,“昨晚,我终于看了我娘的日记。我才知道,我这二十年,恨错了人。”
他转身,看向雨中朦胧的荷塘:“我恨沈家害死我娘,可沈家其实救了我,养了我十年。我恨你前世杀我娘,可你前世……可能根本就不存在。”
清荷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看着雨中的荷:“那胎记呢?那些梦境呢?”
“玄真道长说,可能是执念所化。”秦啸天低声道,“我对我娘的执念,你对真相的渴望,交织在一起,催生了那些幻觉。至于胎记……也许是巧合,也许是某种我们还不懂的因果。”
雨渐渐停了。月亮从云层后探出,洒下清冷的光。
荷塘里,那些妖异的荷花在月光下静静开放,红得像血。
“那口井,”清荷轻声问,“到底有什么?”
秦啸天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我娘日记最后一页,还有一行小字,我之前没注意到。”
“什么?”
“井中有婴,乃我骨血。癸未年五月,沈老板逼我堕胎,胎成男婴,弃于井中。此子怨念深重,需以莲玉镇之。”
清荷倒吸一口凉气。
所以井里的婴灵,是周荷花和沈老板的孩子?是秦啸天同母异父的弟弟?
所以周荷花留下玉佩,不是镇宅安魂,是镇压她被迫流产的孩子的怨灵?
“明日中元节,子时,”秦啸天转身,看着她,“我会把玉佩投入井中。了却我娘最后一个遗愿。”
“然后呢?”清荷问,“我们之间……怎么办?”
秦啸天看着她,眼神复杂:“清荷,我骗了你,折磨了你。这笔债,该我还你。”
他单膝跪地,握住她的手:“你若想走,我明日就送你回江南。沈家的盐路,我会还给你们。你若想留……”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不是讨债还债,而是……真正的夫妻。”
清荷看着他。月光下,他脸上的疤痕显得柔和了些,眼神里有愧疚,有期待,还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脆弱。
这个杀伐果断的督军,这个恨了她二十年的男人,此刻跪在她面前,说“重新开始”。
她能信吗?
肩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提醒她这些天受过的苦。
可周荷花的日记在手里,那些温柔的字句,那些无私的爱,也提醒她:仇恨的源头,本是一场误会。
雨后的风吹过,带着荷塘的腥气和泥土的清新。
清荷抽回手,转身走进屋。
秦啸天跪在原地,眼神黯淡下去。
可下一秒,他听见她说:
“明日投完玉佩,我们……好好谈谈。”
他抬起头,看见她站在门内,侧脸在烛光中柔和。
“现在,你该回去了。”清荷没回头,“中元节前夜,不宜久留。”
秦啸天站起身,深深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雨后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清荷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她低头,看着手中周荷花的日记。
翻到最后一页,那行关于井中婴灵的小字下面,其实还有更小的一行,几乎看不见:
“若我儿与清荷有缘,此玉佩可化怨为缘。切记,子时三刻,需二人同往,以血为引。”
子时三刻。二人同往。以血为引。
周荷花连这个都算到了。
清荷合上日记,走到窗边,看着夜空中那轮将圆的月亮。
明天,就是中元节。
鬼门开,怨灵出。
而那口废井里,有一个等待了六十年的婴灵,和一个等待了六十年的母亲遗愿。
她和秦啸天,能完成它吗?
能解开这纠缠了六十年的因果吗?
她不知道。
只知道,肩上的伤口,忽然不痛了。
像是有什么东西,终于放下了。
窗外,荷塘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像是欣慰,又像是……告别。
第七章 雨夜疾·初现慈悲
七月十五,中元节。
虎啸堂一早就笼罩在一种肃穆又诡异的气氛中。下人全部换上素色衣裳,前厅设了祭坛,供奉秦家历代祖先牌位。白烛高烧,香火缭绕,空气里弥漫着纸钱焚烧后特有的焦味。
清荷醒得很早。窗外天色阴沉,云层低垂,像是憋着一场大雨。左肩的伤口已经结痂,痒得厉害,她忍着没去挠,只让翠儿换了干净的纱布。
“小姐,督军一早派人传话,说今日府里做法事,让您别出东院。”翠儿边换药边小声道,“还说……今晚子时,他会来带您去井边。”
清荷点头,没说什么。她走到窗边,看着前院方向。隐约能听见道士诵经的声音,还有铃铛清脆的敲击声,混在一起,有种超脱尘世又直抵幽冥的诡异感。
中元节。鬼门开的日子。
周荷花选择在这一天了却遗愿,必有深意。
一整天,清荷都待在屋里。她重读了周荷花的日记,尤其是关于那个被迫流产的孩子的部分:
“癸未年五月初五,端午。沈老板知我有孕,大怒。他说若让外人知道沈家典来的佣人怀了主家的孩子,沈家颜面扫地。逼我喝药,我不肯,他便让人灌。那药很苦,喝下去小腹绞痛如刀绞。夜里,胎儿下来了,是个成形的男婴,小手小脚都已长全。沈老板让人用红布裹了,丢进后院废井。”
“我爬去井边看,井很深,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一声极微弱的啼哭,然后……就没了。”
“从此夜夜梦见那孩子在井底哭,说冷,说黑,说想娘。我受不了,去求沈老板捞上来好生安葬,他骂我疯癫,说一个未成形的胎儿,算什么孩子。”
“我恨。恨沈老板狠心,恨周大山无用,恨自己懦弱。可最恨的,是我没能保护他。他是我的骨血,我却任人将他丢弃在暗无天日的井底,六十年不得超生。”
字字泣血。
清荷合上日记,胸口闷得喘不过气。她想起井边听见的那声婴儿啼哭,想起石缝里渗出的暗红液体……那不是幻觉,是那个孩子六十年的怨念。
周荷花让她和秦啸天在子时三刻同往,以血为引,投玉佩镇灵。
是要用他们二人的血,化解那孩子的怨气?
还是……有别的用意?
天色渐渐暗下来。前院的法事似乎结束了,诵经声停歇,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连平时聒噪的蝉鸣都消失了,整个虎啸堂像是被抽空了声音,只剩下风吹过老槐树的沙沙声——还有那些人牙互相碰撞的细碎声响。
翠儿端来晚膳,是素斋:豆腐、青菜、米饭。清荷勉强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
“小姐,您得吃点。”翠儿担忧道,“今晚……还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
“吃不下。”清荷起身,“翠儿,你今夜别睡,在我屋里待着。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别出去。”
翠儿脸色发白:“小姐,我害怕……”
“我也怕。”清荷握住她的手,“但我们得去。那是周夫人最后的遗愿,也是……解开一切的关键。”
翠儿含泪点头。
亥时过半,秦啸天来了。
他没穿戎装,而是一身黑色长衫,腰间系着白色孝带。手里提着一盏白灯笼,烛光在灯笼纸内跳跃,映得他脸色忽明忽暗。
“走吧。”他说,声音低沉。
清荷披了件深色斗篷,跟在他身后。翠儿想跟,被秦啸天一个眼神止住:“你留在这里。若天亮我们还没回来,就去找毓婉,让她带人去找我们。”
这话说得像是遗言。翠儿眼泪涌出,却不敢违逆,只能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寂静的庭院。白灯笼在前方引路,昏黄的光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四周的黑暗像是有生命的活物,沉甸甸地压过来。
雨又开始下了。细密的雨丝在灯光中斜斜划过,像是无数根银针,扎进夜色里。
柴房后院比白天更阴森。杂草在雨中摇晃,发出悉索声响,像有什么东西在草丛里爬行。那口废井静静立在角落,青石板上的符咒在雨水的冲刷下,暗红色的朱砂洇开,像流下的血泪。
秦啸天将灯笼挂在井边的枯树枝上,从怀中取出那块并蒂莲玉佩。玉佩在昏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莲花纹路清晰,刻字宛然。
“子时三刻快到了。”他看了眼天色,乌云遮月,只有灯笼的光勉强照亮这一小片天地。
清荷点头,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刀——正是前几日还债用的那把。刀刃在灯光下寒光一闪。
“以血为引。”她低声说,“要多少?”
秦啸天握住她的手,将刀刃转向自己:“我先来。”
他在自己左手掌心划了一道口子,鲜血立刻涌出,滴在玉佩上。血珠滚过莲花纹路,渗进玉质缝隙,玉佩竟微微发出淡金色的光。
“该你了。”他把刀递给她。
清荷接过,在自己右手掌心也划了一道。疼,但比起肩上的伤,这不算什么。血滴下,与秦啸天的血混在一起,落在玉佩上。
两股血交融的瞬间,玉佩光芒大盛!金光刺破黑暗,照亮了整个院子。那些杂草、枯枝、青石板上的符咒,都在金光中纤毫毕现。
而井口,开始有动静。
青石板微微震动,石缝里渗出的不再是暗红液体,而是……黑气。浓稠如墨的黑气,从石缝中丝丝缕缕冒出,在空中凝聚,渐渐形成一个模糊的人形——是个婴儿的形状,蜷缩着,颤抖着,发出凄厉的啼哭。
“孩子……”清荷喃喃道。
那团黑气凝聚的婴灵抬起头,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两个黑洞般的眼窝,直勾勾盯着他们。哭声更凄厉了,像无数根针扎进耳膜。
秦啸天上前一步,举起玉佩:“母亲周荷花遗命,以此莲玉镇汝怨灵,助汝超生。去——”
他将玉佩掷向井口。
可就在玉佩即将落入井中的瞬间,那团黑气突然暴涨,化作一只黑色巨手,猛地抓住玉佩!
玉佩停在半空,金光与黑气激烈对抗,发出滋滋的声响,像烧红的铁浸入冷水。
“它不愿被镇!”清荷惊呼。
秦啸天咬牙,又割破自己手臂,更多的血洒向玉佩:“以秦氏血脉为引,助你超脱!”
血洒在玉佩上,金光更盛,逼得黑气后退几分。可婴灵的哭声却变成了愤怒的嘶吼,井口剧烈震动,青石板出现裂纹。
“它要出来了!”清荷后退一步。
话音未落,青石板轰然碎裂!
碎石四溅中,一道黑影从井中冲天而起——不是婴灵,而是一个……女人的影子。
白衣,长发,面容模糊,但身形轮廓,清荷认得。
是周荷花。
或者说,是周荷花残留的一缕执念。
那影子悬浮在井口上方,低头看着那团婴灵黑气,伸出手,轻轻抚摸——尽管没有实体,但黑气在她触碰的瞬间,安静下来,哭声变成了委屈的呜咽。
“孩子……我的孩子……”周荷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空灵,悲戚,“娘对不起你……”
婴灵呜咽着,往她怀里钻,却只能穿过虚影。
周荷花转向秦啸天和清荷,面容在金光中渐渐清晰——正是日记里那张温柔的脸,只是此刻满是泪痕。
“天儿,清荷。”她开口,声音不再空灵,而是真实的、带着哽咽的女声,“谢谢你们来。”
秦啸天单膝跪地,眼眶泛红:“娘……”
清荷也跟着跪下,不知该说什么。
“这六十年来,我一直困在这口井边。”周荷花的身影在雨中飘摇,“我放不下这个孩子,也放不下你们。我知道天儿会恨沈家,会娶清荷报仇。我也知道,清荷会带着胎记,来还这场债。”
她飘近一些,虚虚抚摸秦啸天的脸:“天儿,娘对不起你。用这种方式逼你成长,逼你学会恨,也学会……放下恨。”
又转向清荷:“清荷,更对不起你。让你承受无妄之灾,受尽折磨。可若非如此,你和天儿不会相遇,不会在恨中看见彼此,更不会……有机会真正相爱。”
相爱?清荷怔住。
她和秦啸天?可能吗?
“娘知道你们现在还没爱上彼此。”周荷花仿佛看穿她的心思,“但因果的线已经系上。恨是线,痛是线,愧疚是线,慈悲……也是线。这些线交织在一起,终会织成情网,将你们牢牢缚住。”
她退后,看向那团婴灵黑气:“现在,该了却最后一桩事了。”
周荷花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她张开双臂,将那团黑气拥入怀中——尽管只是虚影,但黑气竟真的被她“抱住”,渐渐缩小,最后化作一个拳头大小的光团,莹莹发亮。
“以我残魂为引,以莲玉为媒,送吾儿往生。”周荷花的声音越来越轻,“天儿,清荷,你们……要好好的。”
话音落,光团和她的身影一同飞向井口上方的玉佩。
玉佩金光大盛,将光团吸入。然后,玉佩缓缓下沉,落入井中。
没有水声,没有回响,只有一道柔和的金光从井底升起,直冲夜空,在乌云中破开一个洞,月光从中倾泻而下,正好照在井口。
雨停了。
金光和月光交织,在井口上方形成一个淡淡的光晕。光晕中,仿佛有两个小小的身影手牵手,缓缓上升,消失在夜空中。
是周荷花和那个孩子。
他们终于……解脱了。
秦啸天跪在井边,肩膀微微颤抖。清荷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宽阔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一向强大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像个孩子。
她走上前,轻轻将手放在他肩上。
秦啸天身体一震,缓缓回头。月光下,他脸上有泪痕。
“她走了。”他说,声音嘶哑。
“嗯。”清荷点头,“她去该去的地方了。”
两人就这样跪在井边,谁也没说话。月光静静洒下,雨后的空气清冽,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
许久,秦啸天站起身,伸手拉起清荷。
他的手很暖,掌心那道伤口已经止血,留下一条暗红的痂。
“回去吧。”他说。
清荷点头,两人转身往回走。白灯笼还挂在枯枝上,烛火已微弱,但足够照亮回去的路。
走到柴房门口时,清荷忽然停下。
“怎么了?”秦啸天问。
“你听。”清荷侧耳。
远处,荷塘方向,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不是凄厉,不是怨愤,而是……释然的,温柔的叹息。
然后,是水声。
不是锦鲤翻腾的水声,而是像有什么东西,从水中升起,又轻轻落回。
秦啸天也听到了。他望向荷塘方向,眼神复杂:“是娘……和她最爱的荷花。”
清荷忽然想起荷塘里那些妖异的红荷,那些红眼锦鲤,还有水下那张一闪而过的脸……
“那七姨太莲生……”
“是我安排的。”秦啸天坦白,“她肩上有胎记,我以为是转世的你。可后来发现不是,她只是贪图富贵,我便疏远了她。她溺死那晚,确实与我争吵,因为我发现她偷偷往塘里下药,想毒死其他姨太太。”
他顿了顿:“但我没杀她。她是自己失足落水,还是被人推下去,我不知道。那之后,荷塘就开始不对劲,我请人来看,说是怨气聚集。现在想来,可能是娘的执念附在了塘里,借着莲生的死,显化出来。”
所以那些红荷,那些锦鲤,那些幻觉……都是周荷花未了的执念在作祟。
如今执念已了,荷塘应该会恢复平静吧?
两人继续往回走。回到东院时,翠儿正趴在桌上打盹,听到动静猛地惊醒,见两人平安回来,喜极而泣。
“没事了。”清荷拍拍她的手,“去睡吧。”
翠儿擦着泪退下。
屋里只剩两人。烛火摇曳,墙上影子纠缠。
秦啸天站在门边,没进来,也没走。
“今晚……谢谢你。”他说。
清荷摇头:“该谢的是周夫人。是她……给了我们机会。”
“机会?”秦啸天抬眼,“什么机会?”
“重新开始的机会。”清荷看着他,“你说过的,忘了?”
秦啸天沉默,眼神在烛光中明明灭灭。
良久,他才开口:“清荷,我骗过你,伤过你。那些债……还没还完。”
“不用还了。”清荷走近一步,“周夫人用她的解脱,替我们还了。从今往后,我们两清。”
“两清?”秦啸天苦笑,“说得容易。我胸口的伤,你肩上的伤,那些痛都是真的。就算债还了,疤还在。”
清荷伸手,隔空指向他胸口:“疤会淡,痛会忘。重要的是……往后怎么活。”
她顿了顿,声音轻下去:“你若真想重新开始,就从现在开始。若不能……我明日就回江南。”
话说出口,心却揪紧。
她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答案。留下?还是离开?
秦啸天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烛光在她脸上跳跃,那双总是含着泪或倔强的眼睛,此刻清澈如水,映着他的影子。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情景。沈家厅堂里,她穿着大红嫁衣,仰头看他,说:“秦督军。”
那时只觉得她柔弱可欺,是一枚棋子,一个祭品。
可现在,她站在他面前,肩上有他留下的伤,手上有为化解怨灵划破的伤口,眼神却依然干净,干净得让他自惭形秽。
“留下。”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别走。”
清荷心跳漏了一拍:“为什么?”
“因为……”秦啸天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不是用力,而是轻轻地,像捧着易碎的瓷器,“我欠你的,还没还完。”
“我说了不用还——”
“要还。”他打断她,拇指轻轻摩挲她掌心那道伤口,“但不是还债。是还……情。”
情?
清荷怔住。
秦啸天低头,看着她掌心的伤,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些天,我看着你一刀一刀划自己,不哭不闹,我就想……这姑娘怎么这么傻?可后来我发现,不是傻,是……坚韧。就像我娘一样,看着柔弱,骨子里比谁都硬。”
他抬头,看着她眼睛:“清荷,我不懂爱。我娘死得早,我十岁就在军营里打滚,学的都是杀人、算计、夺权。我以为恨就是一切,报复就是正义。可现在我知道,我错了。”
窗外传来打更声:三更天了。
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
“给我时间。”秦啸天说,“让我学着……怎么对一个人好。怎么不是讨债,不是折磨,而是……好好待你。”
清荷眼眶发热,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该信吗?该信这个曾经要她一刀一刀还债的男人,现在说要好好待她?
可周荷花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恨是线,痛是线,愧疚是线,慈悲……也是线。这些线交织在一起,终会织成情网。”
恨过,痛过,愧疚过。
现在,轮到慈悲了吗?
“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而坚定,“我给你时间。也给我自己时间。”
秦啸天握紧她的手,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
那笑里没有杀气,没有算计,只有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
“天快亮了。”他说,“你歇着吧。明日……我带你出去走走。不去军营,不去祠堂,就去……街上逛逛。像寻常夫妻那样。”
像寻常夫妻那样。
简单的六个字,对清荷来说,却像是奢望。
她点头,眼泪终于落下。
秦啸天伸手,用指腹擦去她的泪:“别哭。以后……尽量不让你哭。”
说完,他松开手,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他停下,没回头:“清荷。”
“嗯?”
“那封信……你写给我的那封,说沈家的罪你来认的信。”他顿了顿,“我烧了。沈家的债,不该你来背。从今往后,你就是你,沈清荷,不是沈家的替罪羊。”
门开了又关。
清荷独自站在屋里,泪流满面。
这一次,不是委屈,不是痛苦,而是……释然。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天色已蒙蒙亮,东方泛起鱼肚白。雨后的天空清澈如洗,远山如黛,近处的荷塘在晨光中泛着粼粼波光。
那些妖异的红荷,一夜之间,全都谢了。
只剩下碧绿的荷叶,在水面上铺开,沾着晶莹的露珠。
像是卸下了六十年的重担,终于可以……好好活一场。
清荷抬手,摸了摸右肩。
胎记已经完全消失,皮肤光滑如初,仿佛那朵荷花从未存在过。
可她知道,它存在过。它引她来,经历这场痛,这场恨,这场……救赎。
“谢谢你,周夫人。”她对着荷塘方向,轻声说,“也谢谢……娘。”
晨风吹过,荷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
远处传来鸡鸣。
天,真的亮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她和秦啸天的故事,或许……也才刚刚开始。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