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室生白:论中国文人“小心眼”的积弊与超越
李千树
中国文人,历来被赋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崇高期许,其精神风骨构筑着民族文化的脊梁。然而,在历史长河的幽深处,也暗涌着一股与之相悖的浊流——一种根深蒂固的“小心眼”习气。这并非指个体性情之狭小,而是一种渗透于群体文化心理中的结构性缺陷,表现为门户之见、党同伐异、固步自封与虚荣自矜。它如无形的桎梏,不仅束缚文人自身格局的拓展,更啮噬着文化生态的活力与创造性,成为文明进程中一道沉重的暗影。
追溯其历史形迹,这种“小心眼”在制度与文化的夹缝中滋生蔓衍。门阀制度盛行的魏晋南北朝,“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文人仕进高度依赖宗族与交游圈层,催生了以“清谈”为表、以利益勾连为实的封闭圈子。至唐宋以降,科举制虽开相对平等之门,然座主、门生、同年之谊,又往往结成新的利益与情感纽带,形成隐性的“文学—政治”同盟。如北宋的“洛蜀朔党争”,固然有政见分歧,亦不乏文人相轻、意气用事的“小心眼”在推波助澜。明代以降,文人结社之风大盛,复社、几社等固有其经世理想,然其内部尊卑森严、排斥异己之事亦不鲜见,门户之见渐成痼疾。及至近现代,文坛的宗派主义、山头文化,仍是这一历史痼疾在不同语境下的变相延续。鲁迅先生曾慨叹:“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只可惜没有‘个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爱国的自大’。”此言犀利地点破了这种依赖于“圈子”认同,而非独立精神与真知灼见的群体性狭隘。
细察其具体表现,危害甚巨。其一曰“筑墙设界,党同伐异”。文人好以师承、地缘、学派、趣味等划线,营构壁垒森严的圈层。圈内则互相标榜,近亲繁殖,形成话语垄断;圈外则排斥异己,拒绝交流,甚至恶意攻讦。此风不仅窒息思想碰撞的火花,更易使文脉在封闭中趋于孱弱与僵化。战国百家争鸣之盛景,正在于壁垒未坚、交流相对自由;而后世某些时期文化创造力的萎顿,常与这种画地为牢的习气息息相关。
其二曰“尊卑固序,压制新声”。固于资历、名望的等级观念,“有名的歧视无名的,年长的歧视年轻的”成为一种潜规则。当老师可能以权威压制学生的独立思考,成名作家或轻视编辑的劳绩与见解。韩愈在《师说》中倡言“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正是对这种论资排辈陋习的匡正。然而,现实中“编辑阻击作家”或反之的怪象,皆源于将文化生产环节角色固化为等级尊卑,而非平等协作的共生关系,这无疑扼杀了新鲜血液与异质思维的注入。
其三曰“拒谏饰非,虚荣自蔽”。部分文人嗜好溢美之词,对批评,无论公允与否,常怀“极端排斥”之心,甚至“心怀不轨”,运用“远交近攻”等策略打击潜在竞争者。清代赵翼《廿二史札记》中论及历代文人倾轧,可谓触目惊心。这种对批评的过敏与对颂扬的饥渴,使得理性反思缺位,真诚的学术批评与文艺评论难以展开,文化领域容易陷入虚假繁荣或一潭死水。屈原行吟泽畔,“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以善淫”,虽属政治迫害,亦折射出环境中嫉贤妒能、排斥异见的阴暗心理。
其深层症结,在于多重因素的纠缠。从文化心理看,传统中“面子”文化根深蒂固,使得文人将个人声誉、地位置于求真探知之上,易滋生狭隘的防卫心理与过度的竞争意识。从历史制度看,长期官僚政治与人身依附关系,强化了“圈子”对于个体生存与发展的重要性,攀附与排他成为生存策略。从经济基础看,传统社会文化资源(出版、荐举、品评等)的相对稀缺与垄断,加剧了文人间的零和博弈心态。此外,个体人格修养的不足,对“君子和而不同”、“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等古训的体认与实践匮乏,亦是关键内因。
欲疗治此疾,非一日之功,需多管齐下,内外兼修。于个体层面,文人当自觉砥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陈寅恪语)。这要求深植“士志于道”的初心,将探寻真理、表达真我置于门户私利之上。需培养“闻过则喜”的雅量,视理性批评为砥砺成长的砺石,如唐太宗与魏徵,成就一段谏诤佳话。更须有“四海一家”的胸怀,欣赏并学习他者之长,如苏轼之广阔,既能与释道交流,亦能赏识后辈如黄庭坚、秦观之才。
于群体与机制层面,首重构建开放、平等、理性的公共文化空间。现代学术规范、匿名评审制度、开放多元的发表平台、健康的文艺批评风尚,皆旨在以制度削减人情与门户的干扰,保障以质量与创新为准绳的公平竞争。教育领域应着力培养学生批判性思维与学术伦理,打破师道尊严中蕴含的绝对权威意识,倡导教学相长的平等对话。社会整体需营造尊重差异、鼓励创新、宽容失败的文化氛围,使文人能从“小心眼”的内耗中解放出来,将才华与激情投向更广阔的创造天地。
中国文人的“小心眼”,是历史沉积的暗斑,是文化肌体上的旧疾。它提醒我们,文化的辉煌不仅需要天才的迸发,更有赖于健康、开放、谦逊的集体心态与制度环境的滋养。祛除此弊,非为苛责前人,实乃照亮来路。当更多文人能打破心中壁垒,以虚室生白之怀(《庄子·人间世》),容万千气象;以海纳百川之度,成百家争鸣,中国文化的创造力与感召力,方能真正如江河行地,日月经天,绵延浩荡,滋养后世。这不仅是文人的自我超越,更是一个古老文明在新时代焕发青春活力的内在要求。
2025年12月6日晚于济南善居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