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一卷 第七章:秦可卿丧礼中的眼神交错
第一节 出殡前夜
九月廿九,戌时末刻,宁国府天香楼。
这里是秦可卿生前最后的居所,三层木楼,飞檐翘角,因楼前植满白海棠,风过时香飘满院而得名。但今夜,那些海棠花全被白绫覆盖,整座楼像一个巨大的、披麻戴孝的幽灵。
贾珍独自站在三楼回廊上,手里握着一个白玉酒壶。壶身已经空了,但他还在机械地往嘴里倒,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孝服前襟。风吹起白绫,露出廊下悬着的那面匾额——“太虚幻境”,是先皇御笔,当年赐给宁国公贾演的。
“太虚幻境……”贾珍喃喃重复这四个字,忽然大笑,“好一个太虚幻境!假的!全都是假的!”
笑声在空荡荡的楼里回荡,激起层层回音,像是有人在应和。
楼梯传来脚步声,很轻,但每一步都踩在木板的特定位置上,发出有节奏的“吱呀”声。贾珍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来了。
贾蓉上了三楼,同样一身重孝,但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他在离贾珍三步远的地方停下,父子二人背对背站着,中间隔着一道月光投下的惨白光斑。
“父亲。”贾蓉开口,声音沙哑,“明天卯时出殡,所有流程都安排好了。八十八名杠夫,六十四人仪仗,三十六人执幡,九位高僧诵经,七位道长开道。北静王会亲自路祭,南安郡王也会遣使吊唁。”
他说得很流利,像在背诵一篇与己无关的祭文。
贾珍缓缓转身,盯着儿子的侧脸。月光下,贾蓉的眉眼和秦可卿有三分相似——不是相貌,是那种骨子里透出的、挥之不去的忧郁。这让他更加愤怒。
“你好像……一点都不难过?”贾珍向前一步,酒气喷在贾蓉脸上。
贾蓉没有躲闪:“难过有什么用?人死不能复生。”
“哈!”贾珍一把抓住贾蓉的衣领,“不能复生?你怎么知道不能?说不定……说不定她根本没死!”
贾蓉的眼皮跳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父亲醉了。”
“我没醉!”贾珍低吼,手指几乎要掐进贾蓉的脖子,“我看见她了!昨天晚上,就在这楼里!她穿着那身大红嫁衣,坐在妆台前梳头!镜子!那面镜子还在!”
他猛地指向三楼尽头的房间。
那是秦可卿的卧室,门虚掩着,从门缝里透出一点微弱的烛光。
贾蓉顺着他的手看去,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您……进去了?”
“进去了!我当然进去了!”贾珍松开手,踉跄后退,“妆台上摆着她的首饰盒,盒盖开着,里面是那对珍珠耳坠——我送她的定情信物!床上铺着锦被,被窝还是温的!窗户开着,风吹进来,帐子飘啊飘,像她还在里面翻身……”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变成了呜咽:“她没走……她舍不得走……”
贾蓉沉默地看着父亲,眼神复杂得像一潭搅浑的水。半晌,他轻声说:“那只是您的幻觉。可卿已经走了,明天就要入土了。您该让她安息。”
“安息?”贾珍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她怎么安息?她是我贾珍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我们宁国府的当家奶奶!她本该活到八十岁,儿孙满堂!可现在……”他捂住脸,“她才十九岁……十九岁啊……”
哭声在空旷的楼里回荡,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哀嚎。
贾蓉没有安慰,只是静静等着。等哭声渐渐停歇,他才从袖中取出一个东西,递给贾珍。
是一面巴掌大的铜镜,镜框是乌木的,边缘镶着银丝,背面刻着一行小字:“愿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这是可卿的遗物。”贾蓉说,“她临终前握在手里的。我本来想陪葬,但想了想,还是留给您吧。”
贾珍颤抖着手接过镜子。镜面冰凉,映出他扭曲的脸。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问:“蓉儿,你恨我吗?”
贾蓉没有回答。
“恨我抢了可卿?恨我娶了她?”贾珍步步紧逼,“你说话啊!你是不是一直在心里咒我,咒我不得好死?”
月光偏移,照亮了贾蓉的半边脸。他的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父亲多虑了。您是父亲,我是儿子。子不言父过,这是伦常。”
伦常。这两个字像两把刀子,插进贾珍胸口。
他倒退两步,靠在栏杆上,仰头大笑。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最后变成了咳嗽,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贾蓉依旧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
等咳嗽声平息,贾珍擦去嘴角的血丝,哑声说:“你走吧。明天……好好送你母亲最后一程。”
“是。”贾蓉躬身行礼,转身下楼。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楼下的黑暗里。
贾珍独自站在回廊上,低头看着手里的铜镜。镜面映出天上的月亮,又圆又亮,像一只冷漠的眼睛。
他对着镜子,轻声说:
“可卿……别怕……我很快就会来陪你了……”
风骤起,吹落了覆盖海棠的白绫。无数白色的绸布在空中飞舞,像一场盛大的、无声的送葬。
第二节 路祭风波
九月三十,卯时正刻,宁国府正门大开。
八十八名杠夫抬起那口金丝楠木棺材,沉重的号子声划破清晨的薄雾。纸钱漫天飞舞,像一场金色的雪。送葬的队伍绵延三里,白幡如林,哀乐震天。
贾珍扶棺走在最前,脸色惨白如纸,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贾蓉紧随其后,低头捧着一块灵牌,牌上写着“诰封宁国府贾门秦氏宜人之灵位”。他的表情被垂下的孝帽遮住,看不清。
队伍行至宁荣街口时,停下了。
前方搭起了一座高大的祭棚,棚前立着一对鎏金铜鹤,鹤嘴里衔着长明灯。棚内设着香案供品,案后站着一个人——北静王水溶。
他今日未穿王服,只一身素白锦袍,腰系玉带,头戴银冠。三十出头的年纪,面容俊美得近乎阴柔,尤其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看人时总带着三分笑意,但那笑意从不达眼底。
贾珍慌忙上前跪拜:“王爷亲临路祭,亡妻泉下有知,必感天恩。”
“珍大哥请起。”北静王亲自扶起贾珍,语气温和,“秦氏贤淑,天不假年,本王也甚为痛惜。”他转身走向棺材,从侍从手中接过三炷香,恭敬地拜了三拜。
就在他弯腰的瞬间,贾蓉抬起了头。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北静王的嘴角浮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像是确认,又像是嘉许。
贾蓉迅速低头,但捧着灵牌的手指,微微收紧。
祭奠完毕,北静王却没有让路的意思。他走到贾珍身边,低声说:“珍大哥节哀。不过……有件事,本王不得不提醒。”
“王爷请讲。”
北静王看了看左右,侍从们识趣地退开几步。他这才压低声音:“秦氏的死因……外头有些风言风语。说是什么‘淫丧天香楼’,说得可难听了。”
贾珍脸色一变:“那是谣言!可卿是病故——”
“病故?”北静王打断他,“什么病需要三更半夜请太医?什么病会让丫鬟听见‘撕打哭喊’之声?”他拍了拍贾珍的肩膀,“珍大哥,我不是要追究什么。只是提醒你,这事儿……最好尽快压下去。否则传到御史耳朵里,参你一个‘治家不严,逼死儿媳’,你这世袭的爵位……怕是要动摇了。”
一番话软中带硬,贾珍冷汗涔涔。
“那……王爷以为该如何?”
“简单。”北静王微笑,“找个替罪羊。比如……那个叫瑞珠的丫鬟?本王听说,秦氏死前最后见的,就是她。”
瑞珠。那个在灵堂哭得几乎昏厥的小丫鬟。
贾珍嘴唇颤抖:“她还只是个孩子……”
“孩子?”北静王的笑意淡了些,“珍大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个丫鬟的命,换宁国府百年基业,不值吗?”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讨论天气。
贾珍沉默了。他看着那口沉重的棺材,看着漫天飞舞的纸钱,看着远处金陵城灰色的城墙。最后,他闭上眼睛:
“一切……但凭王爷做主。”
“好。”北静王满意地点头,“出殡之后,本王会派人处理。保证干净利落,不留后患。”
他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回头看向贾蓉:“对了,蓉哥儿。秦氏有些遗物,可否让本王代为保管?也算是……留个念想。”
贾蓉猛地抬头,眼中第一次露出明显的情绪——愤怒。
但只是一瞬。他深吸一口气,躬身道:“王爷厚爱,亡母泉下感恩。只是遗物已经随葬,怕是不便……”
“随葬?”北静王挑眉,“所有东西都随葬了?包括……那面镜子?”
空气突然凝固。
风停了,纸钱不再飞舞,杠夫们的号子声也停了。所有人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从北静王身上散发出来。
贾蓉的额头渗出冷汗:“王爷说的……是哪面镜子?”
北静王笑了,这次笑出了声,笑声清朗悦耳,却让在场的人脊背发凉:“蓉哥儿何必装傻?那面‘同心镜’啊。背面刻着‘愿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的那面。”
他怎么会知道?那面镜子是秦可卿的私物,连贾珍都不知道上面的刻字!
贾蓉的脑子飞速运转,最后只能咬牙道:“那面镜子……确实随葬了。”
“哦?”北静王走到棺材旁,伸手抚摸着棺盖,“那真是可惜了。本王还想着,用它来……找人呢。”
他的手指在棺盖上轻轻敲击,三下快,两下慢,像是某种暗号。
棺材里,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像是……有人在里面翻身。
所有人都听见了。杠夫们吓得脸色发白,有几个甚至松了手,棺材猛地倾斜,又迅速被其他人稳住。
贾珍脸色惨白如鬼:“王、王爷……这是……”
“莫慌。”北静王收回手,笑容依旧,“许是木材热胀冷缩,或是……秦氏舍不得走吧。”他转身,对贾珍意味深长地说:“珍大哥,有些人,就算死了,也不肯安分呢。”
说完,他挥了挥手。
侍从们撤去祭棚,让开道路。
送葬的队伍重新启程,但气氛已经彻底变了。哀乐还在继续,却掩不住人们惊恐的低语。纸钱还在飞舞,却像是一张张索命的符咒。
贾蓉捧着灵牌,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他能感觉到,北静王的目光一直粘在他的背上,像一条冰冷的蛇。
走出百步后,他忍不住回头。
北静王还站在原地,微笑着目送他们远去。阳光照在他身上,却照不出影子。
他整个人,像是一个站在阳光下的幽灵。
第三节 坟前幻影
午时初刻,金陵城东铁槛寺后山。
这里是贾家的祖坟所在,山势如卧龙,松柏森森。秦可卿的墓穴早已挖好,就在贾演墓的右侧,按辈分算是孙媳,但墓穴的规格却远远超出了——用的是亲王级别的三券三伏砖室墓,墓道两侧绘着彩绘壁画,壁画内容是《西厢记》《牡丹亭》等才子佳人的故事。
这是贾珍执意要求的。他说:“可卿生前最爱这些,到了地下,也要让她看着高兴。”
下葬时出了点意外。
当棺材缓缓放入墓穴时,绑棺材的绳索突然齐齐断裂!沉重的棺木直直坠落,砸在墓底的石板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棺盖被震开了一道缝。
“快!快合上!”贾珍嘶吼。
仆役们手忙脚乱地跳下墓穴,试图推回棺盖。但就在这时,一个胆大的仆役透过那道缝,看见了里面的情形。
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连滚带爬地逃出来:
“空的!棺材是空的!”
全场死寂。
贾珍冲过去,扒在墓穴边往下看。阳光从洞口斜射进去,照亮了棺材内部——里面确实没有尸体,只有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大红嫁衣,嫁衣上放着一面铜镜,正是贾蓉给贾珍的那面。
镜面朝上,映出贾珍扭曲的脸。
“不可能……不可能……”贾珍喃喃自语,“我亲眼看见她入殓的……我亲手给她穿的衣服……怎么会……”
贾蓉走过来,平静地说:“父亲,您记错了。可卿是火化的。骨灰……已经撒进长江了。”
“火化?”贾珍猛地抓住儿子的衣领,“谁准火化的?!我是她丈夫!我怎么不知道?!”
“是老祖宗的意思。”贾蓉面无表情,“老祖宗说,可卿死得不干净,怕留了全尸会变成厉鬼,祸害贾家。所以昨晚子时,已经悄悄火化了。”
他说得滴水不漏,眼神坦荡得可怕。
贾珍松开手,踉跄后退。他看着儿子,看着那口空棺材,看着墓穴里那套刺眼的大红嫁衣,忽然明白了什么。
一切都是假的。
丧礼是假的,眼泪是假的,连悲伤都是假的。
只有那面镜子是真的。
他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向墓穴里的镜子。“当”的一声脆响,镜子碎了,碎片四溅,在阳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滚!”贾珍对所有人嘶吼,“都给我滚!”
仆役们吓得纷纷逃离,连道士和尚都跑了。很快,墓地里只剩下贾珍父子,还有几个忠心耿耿的老仆。
贾珍跪在墓穴边,看着那些碎片,忽然笑了:“可卿……你赢了。你把我耍得团团转……你满意了?”
没有人回答。
只有山风吹过松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女人的哭泣。
贾蓉在父亲身后站了很久,最后轻声说:“父亲,该回去了。”
“回哪儿去?”贾珍回头,眼神空洞,“宁国府?那个没有可卿的宁国府?”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贾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转身走了。
脚步声远去后,贾珍重新看向墓穴。阳光移动,照亮了墓壁上的壁画——那是《西厢记》里“长亭送别”的场景,张生骑马远去,崔莺莺站在亭中掩面哭泣。
但此刻,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壁画上崔莺莺的脸……渐渐变成了秦可卿的脸。她的眼泪不再是墨色,而是变成了鲜红色,顺着墙壁流下来,滴进墓穴,正好落在那套嫁衣上。
嫁衣被染红了一小块,像一朵盛开的血花。
贾珍没有害怕,反而笑了。他跳下墓穴,走到棺材边,伸手抚摸那套嫁衣。布料柔软光滑,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体温,像是刚从人身上脱下来。
“可卿……”他轻声呼唤,“我知道你在这儿。出来吧,让我看看你。”
没有回应。
但他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在看着他。来自墓穴的阴影里,来自壁画的后面,来自……四面八方。
他捡起一片镜子碎片。
碎片里映出他的脸,但脸在融化,像蜡一样滴下来,露出下面的白骨。白骨的眼窝里,有两只红色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
“原来如此。”贾珍笑了,笑声越来越大,“原来我早就死了……死在那天晚上……死在天香楼……”
他举起碎片,对准自己的脖子。
但就在要割下去的瞬间,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只手很凉,很柔软,带着熟悉的桂花头油香气。
贾珍浑身一震,缓缓回头。
秦可卿就站在他身后,穿着那身大红嫁衣,脸上挂着温柔的笑,但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两团跳动的火焰。
“珍郎,”她开口,声音缥缈得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终于……来找我了。”
墓穴的入口,不知何时被一块巨石堵住了。
黑暗降临。
只有那两团火焰,在黑暗中静静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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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八章:贾政训子与赵姨娘夜泣(修订版)
第一节 书房对峙
九月三十,申时三刻,荣国府梦坡斋。
这里是贾政的书房,取名“梦坡”,取“人生如梦,世事如坡”之意。但此刻,书房里的气氛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
贾政坐在紫檀太师椅上,手里攥着一封密信。信是北静王府刚刚送来的,用火漆封着,漆印上是一个镜子的图案。他已经看了三遍,每看一遍,脸色就白一分。
对面站着赵姨娘。
她今日特意打扮过:藕荷色对襟袄子,月白百褶裙,头发梳成堕马髻,斜插一支点翠步摇。脸上薄施脂粉,唇上点了口脂,看起来娇艳欲滴。但她垂着眼,双手交叠在腹前,姿态恭顺得像任何一个面对丈夫的小妾。
可贾政知道,这恭顺是假的。
就像她的眼泪,她的笑容,她的一切,都是假的。
“解释。”贾政把信扔在桌上,“这上面写的,是不是真的?”
赵姨娘抬眼扫了一眼信纸。纸上只有一行字:
“赵氏手握同心镜,乃唐宫遗物,速取之。”
落款是单字:溶。
北静王水溶。
她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讥讽:“老爷信了?”
“我不信!”贾政拍案而起,“但王府不会无缘无故送来这种信!而且……”他死死盯着赵姨娘,“我查过了。你那面镜子,确实是唐宫的东西。是当年杨贵妃用过的‘比翼镜’中的一面!”
比翼镜。传说唐玄宗命匠人打造一对铜镜,一曰“同心”,一曰“比翼”。玄宗与杨贵妃各执一面,以此为信,誓不相负。安史之乱后,杨贵妃死于马嵬坡,两面镜子也随之失踪。
六百年过去,现在其中一面,竟然在赵姨娘手里。
“老爷既然都查清楚了,还问妾身做什么?”赵姨娘依旧笑着,“直接搜出来,献给王爷就是了。说不定还能换个一官半职呢。”
“你——”贾政气得浑身发抖,“你以为我不敢?”
“老爷当然敢。”赵姨娘向前一步,离书案只有三尺,“但老爷想过没有?如果这面镜子真这么重要,为什么在我手里十几年,我从来不用?为什么我宁愿在府里当个人人可欺的姨娘,也不拿它去换荣华富贵?”
贾政愣住了。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问题。是啊,如果镜子真有那么神奇,赵姨娘为什么不早用?以她的心机手段,有了这种宝物,何至于在府里忍气吞声这么多年?
“因为……”赵姨娘的笑容淡去,眼神变得幽深,“这面镜子,是诅咒。”
她走到窗前,推开窗。秋风灌进来,吹得案上的信纸哗哗作响。
“妾身本是苏州织造赵家的女儿。十五岁那年,家道中落,父亲把我卖给一个古董商做妾。那商人……就是个畜生。”她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他喝醉了就打我,用烛台烫我的背,逼我接客。我试过逃跑,被他抓回来,打断了一条腿。”
贾政脸色变了。这些往事,赵姨娘从未提过。
“后来他死了。”赵姨娘回头,“暴毙。死的时候手里攥着这面镜子。仵作说,他是被吓死的——镜子里的东西,把他活活吓死了。”她走到书案前,拿起那封信,撕成碎片,“从那以后,镜子就跟着我。我试过扔掉它,埋掉它,砸碎它……但第二天,它一定会回到我枕头底下。”
碎片从她指间飘落,像一场小小的雪。
“老爷知道镜子里有什么吗?”她盯着贾政的眼睛,“有所有死在这面镜子前的人。杨贵妃,古董商,还有……我的母亲。”
贾政后背发凉:“你的母亲……”
“我娘也是被这镜子害死的。”赵姨娘笑了,但眼里有泪光,“她为了给我赎身,偷了镜子去当铺。当铺老板见财起意,杀了她,抢了镜子。结果当天晚上,老板就疯了,抱着镜子跳了井。”她深吸一口气,“这镜子是灾星。谁碰它,谁就不得好死。所以我把它藏起来,藏了十几年,希望它永远不见天日。”
书房里一片死寂。
只有更漏滴滴答答的声音,像心跳。
良久,贾政才哑声问:“那……北静王为什么要它?”
“因为王爷想长生不老。”赵姨娘冷笑,“比翼镜有一对。如果两镜合一,据说能打开‘轮回之门’,让人带着记忆转世。王爷这些年到处搜集古镜,就是为了这个。”
长生不老。轮回转世。
贾政觉得荒谬,但又无法反驳。北静王这些年确实痴迷于搜集各种镜子,府里养了一堆和尚道士,天天炼丹作法。如果这镜子真有这种功效……
“老爷。”赵姨娘忽然跪下来,仰头看着他,眼泪终于滑落,“妾身求您,不要把这面镜子交出去。它已经害了太多人了……不能再害人了……”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工于心计的赵姨娘,只是一个害怕的女人。
贾政心头一软,弯腰扶她:“你先起来。”
赵姨娘不肯起,反而抓住他的手:“老爷,您信我一次。这镜子……不能见光。一旦见光,会死很多人的。宝玉……环儿……他们都会有危险!”
提到宝玉和贾环,贾政的手僵住了。
他可以不在乎赵姨娘,但他在乎儿子。
“镜子在哪儿?”他问。
赵姨娘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在……梨香院的老槐树下。埋了三尺深。”
贾政点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这件事……我会处理。”
赵姨娘还想说什么,但看到贾政疲惫的脸色,终究还是起身,行了礼,默默退出了书房。
门关上了。
贾政独自坐在书房里,看着满地的碎纸片。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书房里没有点灯,阴影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
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时候赵姨娘还不是赵姨娘,是苏州瘦马赵小鸾。她在秦淮河的花舫上弹琵琶,他在岸边听。月色很好,她的侧脸在月光下美得不真实。一曲终了,她抬头看他,眼睛亮得像星星。
那一刻,他是真的动心了。
所以他花了一千两银子,把她从妓院赎出来,纳为妾室。他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善事,救了一个苦命女子。
现在想来,也许……他只是把一个更深的深渊,带进了贾家。
他从怀中取出那面小镜——就是之前照出赵姨娘教宝玉写诗的那面。镜子已经烧变形了,镜面布满裂纹,但还能勉强映出人影。
他对着镜子,轻声问:
“赵小鸾……你到底……是谁?”
镜面泛起涟漪。
涟漪中,浮现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那是一个穿着唐代宫装的女子,眉眼和赵姨娘有七分相似,但更年轻,更娇艳。她对着镜子梳妆,梳着梳着,忽然笑了,笑容诡异:
“六百年了……终于……又见面了……”
贾政手一松,镜子掉在地上,彻底碎了。
第二节 梨香院夜掘
亥时正刻,梨香院。
赵姨娘把贾环哄睡后,独自来到后院。院子里有一棵百年老槐树,枝干虬结,像一只伸向天空的巨爪。树下有一口枯井,井口盖着青石板,石板上长满了青苔。
她提着灯笼,在树下站了很久。
秋风很凉,吹得她裙摆翻飞。灯笼的光在风中摇曳,把她的影子投在树干上,那影子扭曲变形,像一只挣扎的怪物。
最后,她蹲下身,开始用手挖土。
没有用工具,就用手。指甲很快劈了,渗出血,混进泥土里。但她好像感觉不到疼,只是一下一下地挖着,挖得很专注,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挖到一尺深时,指尖触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不是石头,是木头。她加快速度,把周围的土扒开,露出一个黑色的木匣。匣子不大,一尺见方,表面用朱砂画满了符文,匣盖上贴着三张黄符,符纸已经发脆,但上面的朱砂字迹依然鲜红。
她颤抖着手,撕掉黄符,打开匣盖。
里面是一面青铜镜。
镜子比普通铜镜厚,直径约八寸,镜背雕刻着两只交颈的鸳鸯,鸳鸯的眼睛用红宝石镶嵌,在灯笼光下闪着诡异的光。镜面异常光洁,能清晰照出赵姨娘苍白的脸。
她拿起镜子,指尖抚过镜背的纹路。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直冲头顶。耳边响起无数声音:女人的哭泣,男人的惨叫,婴儿的啼哭……还有笑声,癫狂的笑声,从镜子深处传来。
“够了!”赵姨娘低吼,“闭嘴!”
声音戛然而止。
她把镜子贴在胸口,闭上眼睛,喃喃自语:“再等等……就快结束了……等我报了仇……就让你安息……”
“你要找谁报仇?”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赵姨娘猛地转身,灯笼差点脱手。
贾政就站在院门口,一身墨色常服,几乎融在夜色里。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听了多久?
“老、老爷……”赵姨娘下意识把镜子藏在身后。
“不用藏了。”贾政走过来,脸色在灯笼光下明暗不定,“我都看见了。”他伸出手,“把镜子给我。”
“不行!”赵姨娘后退一步,“老爷,这镜子真的不能——”
“给我!”贾政厉声喝道。
赵姨娘咬着嘴唇,眼睛死死盯着贾政。有那么一瞬间,贾政从她眼中看到了杀意——纯粹的、冰冷的杀意。
但很快,那杀意消失了。她垂下眼睛,缓缓递出镜子:
“老爷……小心。”
贾政接过镜子。镜身很沉,比看起来重得多。他翻到背面,仔细看那对鸳鸯。红宝石眼睛在光下闪烁,像活物一样盯着他。
“这镜子……怎么用?”
赵姨娘苦笑:“妾身也不知道。妾身只知道,它会在月圆之夜……自己亮起来。那时候,镜子里会出现一些……不该出现的东西。”
月圆之夜。明天就是十月十五,月圆之夜。
贾政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已经接近满圆了。
“你刚才说报仇。”他盯着赵姨娘,“你要找谁报仇?”
赵姨娘沉默了很久,久到贾政以为她不会回答了。但最后,她轻声说:
“找所有害死我娘的人。”
“你娘不是被当铺老板害死的吗?”
“当铺老板只是棋子。”赵姨娘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真正的凶手……是北静王的父亲,老北静王水钧。”
贾政倒吸一口凉气:“你说什么?!”
“二十年前,老北静王在苏州搜罗古镜,看上了这面比翼镜。我娘不肯卖,他就派当铺老板去抢。”赵姨娘的眼泪无声滑落,“我娘死了,镜子被抢走了。但老北静王也没得好死——他拿到镜子的第七天,就暴毙了。死的时候,镜面碎成了七块,每一块都插在他身上。”
这故事太骇人听闻,贾政一时无法消化。
“那镜子……怎么又回到你手里?”
“是老北静王的王妃送回来的。”赵姨娘抹去眼泪,“她说这镜子是不祥之物,留在王府只会招祸。所以悄悄派人送还给我,还附了一封信,说……说让我小心现任北静王,他会来取镜子。”
现任北静王水溶。那个表面温和,实则心狠手辣的年轻王爷。
贾政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北静王会对这面镜子志在必得——不只为长生,更为复仇。他要完成父亲未竟的事,用这面镜子……做什么?
“老爷。”赵姨娘忽然跪下来,抓住贾政的衣摆,“妾身求您,把镜子还给妾身。明天就是月圆之夜,如果镜子在您手里……您会有危险的!”
贾政低头看着她。她哭得梨花带雨,眼神真挚,看不出半点虚假。
但他想起书房镜子里那张唐代宫装女子的脸。
想起赵姨娘教宝玉写的那首诡异的诗。
想起这些年,她在府里那些若有若无的、让人不安的举动。
“你先起来。”他扶起赵姨娘,把镜子还给她,“镜子你先保管。但是……”他顿了顿,“明天月圆之夜,我要在这里看着。我要亲眼看看,这镜子到底有什么古怪。”
赵姨娘接过镜子,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婴儿。她看着贾政,眼神复杂:
“老爷……您会后悔的。”
“后悔也比不明不白地死了强。”贾政转身,“明天亥时,我会来。”
他走出梨香院,没有回头。
赵姨娘独自站在槐树下,抱着镜子,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月亮已经很圆了,边缘泛着一圈诡异的红晕,像一只充血的眼睛。
她轻声对镜子说:
“明天……就靠你了。”
镜面闪过一道微光。
像是回应。
第三节 月圆之约
十月十五,亥时正刻。
贾政如约来到梨香院。他没有带任何人,只提了一盏灯笼。赵姨娘已经等在槐树下,依旧穿着白天的衣服,但头发重新梳过,用一根木簪绾着,簪头正是那朵莲花。
镜子放在她面前的地上,用一块黑布盖着。
“老爷来了。”赵姨娘起身行礼。
贾政点头,在她对面坐下。两人隔着镜子,相对无言。秋风穿过枯枝,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鬼哭。
更漏滴到亥时三刻。
月亮升到中天,圆满如银盘,但那圈红晕更明显了,像一圈淡淡的血痕。
赵姨娘深吸一口气,揭开了黑布。
镜子暴露在月光下。
月光照在镜面上,没有反射,反而被吸收了。镜面渐渐亮起来,不是反光的那种亮,是从内部透出来的、幽蓝色的荧光。荧光越来越强,最后整面镜子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贾政屏住呼吸。
镜面开始出现画面。
起初是模糊的色块,像打翻的颜料盘。色块慢慢凝聚,变成了一座宫殿——是唐代的大明宫。宫殿里歌舞升平,一个穿着华丽宫装的女子在跳舞,舞姿曼妙,正是镜子里出现过的那张脸。
“那是……杨贵妃?”贾政低声问。
赵姨娘摇头:“是杨贵妃的妹妹,虢国夫人。”
画面变化。安史之乱爆发,叛军攻入长安。虢国夫人仓皇出逃,临行前带走了这面镜子。她逃到马嵬坡,亲眼看见姐姐被缢死。悲愤之下,她对着镜子诅咒:
“愿此镜成诅咒之器,凡得之者,皆不得好死!”
说完,她用金钗划破手腕,让鲜血流满镜面。
镜子吸收了血,发出妖异的红光。
画面跳转。镜子在历史长河中流转:宋代一个贪官得到它,七日后满门抄斩;明代一个将军得到它,战死沙场;清代一个盐商得到它,家破人亡……
最后,画面停在了二十年前的苏州。
年轻的赵小鸾,抱着奄奄一息的母亲。母亲手里攥着这面镜子,用最后的力气说:
“鸾儿……记住……这镜子……会帮你报仇……但也会……吞噬你……”
说完就断了气。
镜子从母亲手中滑落,被赵小鸾接住。那一刻,镜面映出她的脸——但那张脸,和虢国夫人的脸,重合了。
贾政猛地看向赵姨娘:“你……你就是虢国夫人的转世?”
赵姨娘笑了,笑容凄美:“不是转世。是……共生。”她指着镜子,“虢国夫人的魂魄,就附在这面镜子里。她等了六百年,等一个能承受她怨恨的宿主。而我……就是那个宿主。”
“所以你不是赵小鸾?”
“我是,也不是。”赵姨娘抚摸镜面,“赵小鸾十五岁那年就死了。被那个古董商打死的。是虢国夫人用镜子的力量,让我‘活’了过来。条件是……我要帮她报仇,杀光所有觊觎这面镜子的人。”
月光下,她的脸开始变化。时而年轻,时而苍老,时而娇媚,时而狰狞。像是两张脸在争夺控制权。
贾政冷汗涔涔:“那……那你要怎么报仇?”
“很简单。”赵姨娘抬起头,眼睛已经完全变成了血红色,“用这面镜子,把所有仇人……拉进镜中世界。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她话音刚落,镜子突然剧烈震动。
镜面像水面一样荡开,从中心伸出一只苍白的手。那只手抓住了赵姨娘的手腕,把她往镜子里拉!
“不——”赵姨娘挣扎,“你说过……会等我把仇人都……”
镜子里传来一个女人的笑声,癫狂而怨毒:
“等?我等了六百年!等够了!现在……我要你的身体!我要重生!”
赵姨娘半个身子已经被拉进镜子里。她回头看着贾政,眼中流下血泪:
“老爷……快走……她要出来了……”
贾政想救她,但身体像被钉住了,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赵姨娘一点一点被镜子吞噬。
最后时刻,赵姨娘用尽最后的力气,把那根木簪扔向贾政:
“给宝玉……告诉他……娘对不起他……”
木簪掉在贾政脚边。
赵姨娘彻底消失了。
镜子恢复了平静,镜面映出圆满的月亮。但镜中月亮的中心,多了一个小小的黑点——那是赵姨娘的脸,她在镜子里,对着贾政笑。
笑容温柔,像二十年前那个在花舫上弹琵琶的少女。
然后,镜子“咔”的一声,裂成了两半。
裂痕正好从中间划过,把镜中的月亮分成两半。
一半明亮,一半黑暗。
像阴阳,像生死,像这世间所有无法调和的矛盾。
贾政瘫坐在地上,手里握着那根木簪。
簪头的莲花,在月光下,慢慢变成了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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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九章: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修订版)
第一节 高烧迷梦
十月十六,丑时三刻,怡红院。
宝玉躺在床上,浑身滚烫。他从昨晚子时开始发烧,请了太医来看,说是“邪风入体,心神不宁”,开了几副安神退热的药,灌下去却不见效。
烛光在帐外摇曳,把帐幔上的绣花投影在墙上,那些缠枝莲纹扭曲变形,像一条条蠕动的蛇。宝玉昏昏沉沉地睁着眼睛,看着那些影子,忽然觉得它们有了生命,在墙上爬行、缠绕、交媾……
“二爷,喝点水吧。”袭人端着药碗进来,眼圈红红的。
宝玉摇头,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林妹妹……林妹妹来了吗?”
“林姑娘来过了,见您睡着,又回去了。”袭人扶他起来,喂了几口水,“二爷好好歇着,明天就好了。”
明天就好了?
宝玉苦笑。他觉得自己好不了了。从祠堂罚跪那天起,他就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碎了。不是骨头,不是脏腑,是更深处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就像一面镜子,从中间裂开,一半还留在现实里,一半已经掉进了某个深渊。
喝过水,袭人替他掖好被子,吹灭蜡烛出去了。
屋里陷入黑暗。
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月光,惨白惨白的,像死人的脸。
宝玉闭上眼睛,意识开始模糊。他感觉自己飘起来了,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从身体里脱离,穿过帐幔,穿过屋顶,一直往上飘……
下面是缩小了的贾府,亭台楼阁像小孩子搭的积木。再往上,是金陵城的万家灯火,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子。继续往上,穿过云层,穿过星空,穿过……
穿过一面巨大的镜子。
镜面像水面,他穿过时荡开涟漪。然后,他站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第二节 太虚幻境
这里没有天,没有地,只有无尽的雾。雾是乳白色的,浓得化不开,但在雾中,隐约能看见一些建筑的轮廓——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像是人间的宫殿,但又比人间宫殿缥缈、虚幻。
雾中传来歌声,是女子的合唱,声音空灵得不似凡间: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宝玉循着歌声走去。雾渐渐散开,眼前出现一座宫殿,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孽海情天”。
宫殿门开着,里面没有灯,但不知从哪里来的光,照得殿内通明。正中央摆着一面巨大的屏风,屏风上画着十二幅画。每一幅画都是一个女子,或哭或笑,或站或卧,容貌各异,但眉宇间都带着一股化不开的哀愁。
宝玉走近细看。
第一幅画:一个少女在井边梳头,井里映出她的倒影,但倒影的脸是另一张脸——秦可卿。
第二幅画:一个女子在镜前卸妆,镜中人不老,她却白发苍苍——赵姨娘。
第三幅画:一个女孩在绣花,绣的是裂开的镜子——惜春。
第四幅画:一个少女在写诗,墨迹变成血——黛玉。
第五幅画:一个女子在焚香,香烟变成蛇——宝钗。
第六幅画……
他一幅一幅看过去,越看心越凉。这些女子,他都认识,都是贾府的姐妹、姨娘。但画中的她们,都在经历某种诡异的变化,都和镜子有关。
“看够了吗?”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宝玉猛地回头。
一个女子站在殿门口,穿着藕荷色宫装,云髻高挽,容貌绝美,但眉眼间有股非人的气质。她不是凡人,也不是仙女,是某种更古老、更不可知的存在。
“你是……”
“我是警幻仙姑。”女子微笑,“这里是太虚幻境,专管天下痴男怨女的孽缘情债。”她走到屏风前,手指轻抚画面,“这些女子,都与你有缘。但缘分有善缘,有孽缘。你们之间的,都是孽缘。”
宝玉摇头:“我不信。林妹妹和我……”
“林黛玉?”警幻仙姑笑了,“她是最深的孽缘。你们前世是……”
她挥手,屏风上的画面消失了,变成了一片水波。水波中浮现出场景:
那是几百年前的江南,一个书生和一个小姐在后花园私会。小姐弹琴,书生作画,画的就是小姐的肖像。两人山盟海誓,约定终身。
但后来书生进京赶考,高中状元,被宰相招为女婿。他忘了江南的小姐,小姐等了他三年,最后投湖自尽。临死前,她对着湖水(也是镜子)诅咒:
“愿生生世世,与你纠缠,至死方休!”
水波荡漾,画面变化。
下一世,书生成了将军,小姐成了敌国公主。两人在战场相遇,相爱,最后将军亲手杀了公主。
再下一世,书生成了富商,小姐成了青楼名妓。富商为她赎身,却又将她转赠权贵。
一世又一世,轮回不止,孽缘不断。
而这一世,书生成了贾宝玉,小姐成了林黛玉。
“看见了吗?”警幻仙姑轻声说,“你们已经纠缠了七世。这一世,是最后的机会。要么了断,要么……永堕轮回,再无解脱。”
宝玉浑身冰冷:“怎么……怎么了断?”
“两个选择。”警幻仙姑伸出两根手指,“一,你死。二,她死。”
第三节 金陵十二钗
没等宝玉回答,警幻仙姑拍了拍手。
殿内突然多了十二个女子,正是屏风上画的那十二人。她们穿着各色衣裙,站成一排,但眼神空洞,像人偶。
“除了黛玉,其他十一人,也与你有孽缘。”警幻仙姑一一介绍:
“秦可卿,你前世的嫂嫂,因恋慕你而被丈夫害死。这一世,她要你还情债。”
“赵姨娘,你前世的母亲,因保护你而被仇家所杀。这一世,她要你偿命债。”
“惜春,你前世的妹妹,因你而毁容自尽。这一世,她要你还貌债。”
“宝钗,你前世的妻子,因你冷落而郁郁而终。这一世,她要你还情债。”
“探春、迎春、湘云、妙玉、熙凤、李纨、巧姐……”
每一个名字,都对应一段前世的孽债。
宝玉听得头晕目眩。他从未想过,自己身上背负着这么多债。更可怕的是,这些债主,都是他今生最亲近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声音颤抖。
“因为时候到了。”警幻仙姑走到殿中央,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口井。井口冒着寒气,井水漆黑如墨,“‘镜天大阵’即将启动。到时候,所有孽缘都要清算。要么你偿还所有债,要么……所有债主,一起死。”
井水开始翻腾,水面浮现出画面:
金陵城被浓雾笼罩,雾中无数镜子悬浮,每一面镜子里都有一个扭曲的人影。人们在雾中迷失,分不清哪里是现实,哪里是镜中世界。有人对着镜子说话,有人和镜子里的自己打架,有人把自己撞碎在镜面上……
最后,整座城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镜迷宫。
而迷宫的中心,站着一个人——北静王水溶。他手里拿着两面镜子,一面是赵姨娘的比翼镜,另一面……是薛反影带来的照影镜。
两面镜子慢慢合拢。
就在要合拢的瞬间,画面戛然而止。
“看见了吗?”警幻仙姑说,“这就是镜天大阵。一旦阵成,金陵城所有人都会被困在镜中世界,永生永世,不得解脱。而北静王,会成为这个世界的‘造物主’。”
宝玉腿一软,跪在地上:“那……那怎么办?”
“破阵的关键,在十二面‘子镜’。”警幻仙姑指向那十二个女子,“她们每人手里都有一面子镜,是北静王为了布阵分发的。只要在月圆之夜,把所有子镜同时打碎,阵就破了。”
“月圆之夜……是哪天?”
“三天后,十月十八。”
宝玉想起,赵姨娘给黛玉的锦囊里,就有一面子镜。惜春也给了黛玉一面。薛反影说宝钗、探春、迎春都有……
“但打碎镜子……她们会怎么样?”
警幻仙姑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
“子镜与持镜人的魂魄相连。镜子碎,魂飞魄散。”
宝玉如遭雷击。
也就是说,要破阵,就要牺牲这十二个女子?包括黛玉,包括宝钗,包括所有姐妹?
“没有……别的办法吗?”
“有。”警幻仙姑看着他,“你代替她们。用你的魂魄,同时连接十二面子镜,然后……你自己打碎自己。”
自己打碎自己。
宝玉懂了。就像一面镜子,从内部破裂。
“如果我这么做……她们能活吗?”
“能。”警幻仙姑点头,“但你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而且……”她顿了顿,“因为你是主动牺牲,所以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从此,天地间再无贾宝玉这个人。”
殿内一片死寂。
十二个女子依旧站着,眼神空洞,仿佛讨论的不是她们的生死。
宝玉看着她们,一张张脸,都是他熟悉的。黛玉的愁,宝钗的静,探春的慧,惜春的孤……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黛玉脸上。
前世七世的纠缠,这一世的青梅竹马。那些一起读诗的日子,那些怄气吵架的瞬间,那些月下听琴的夜晚……
如果自己死了,她能解脱吗?
“我……”他开口,声音干涩,“我答应。”
警幻仙姑似乎并不意外:“想清楚了?一旦决定,不能反悔。”
“想清楚了。”宝玉站起来,深吸一口气,“但我有三个条件。”
“说。”
“第一,在我死之前,让我见林妹妹最后一面。”
“可以。”
“第二,不要让她们知道真相。让她们以为……我只是病死了。”
警幻仙姑沉默片刻:“可以。”
“第三……”宝玉看向那口井,“让我看看,如果我死了,她们会有什么样的未来。”
警幻仙姑挥手,井水再次翻腾。
画面出现:
黛玉站在潇湘馆的窗前,看着外面的竹林。她手里拿着一把银剪刀,正是薛反影给的那把。她看了很久,最后把剪刀扔进了火盆。火焰吞没了剪刀,也吞没了某些东西。然后她转身,对紫鹃说:“收拾东西,我们回苏州。”
她放下了。不是因为不爱,是因为爱得太深,所以选择放手。
宝钗搬出了蘅芜苑,住进了城外的尼姑庵。她剃度出家,法号“忘情”。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探春远嫁海外,成了番邦王妃。她写信回来说:这里没有镜子,很好。
迎春嫁了个小官,平淡度日。但每个月的月圆之夜,她都会做噩梦,梦见镜子里的自己伸出手,要掐死她。
惜春继续画画,但只画佛像,不画人像。她说:佛无相,故无孽。
一个个画面闪过,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结局,或好或坏,但至少……都活着。
这就够了。
宝玉笑了,笑着笑着,流下眼泪。
“谢谢。”他对警幻仙姑说,“现在,送我回去吧。”
警幻仙姑点头,衣袖一挥。
雾气涌来,吞没了一切。
第四节 梦醒时分
宝玉猛地睁开眼。
天已经亮了,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帐幔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他还在怡红院的床上,浑身被冷汗浸透,但烧退了。
袭人端着水盆进来,见他醒了,惊喜道:“二爷醒了!可吓死我了!”
宝玉坐起来,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像换了一个人。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是那张脸,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
“卯时三刻。”袭人拧了毛巾给他擦脸,“二爷睡了整整一天一夜。老太太、太太都来看过了,林姑娘也来了好几次……”
“林妹妹……”宝玉抓住袭人的手,“她现在在哪儿?”
“应该在潇湘馆吧。二爷要见她?我去请——”
“不用。”宝玉下床,“我自己去。”
他穿好衣服,顾不上梳洗,就往外跑。袭人在后面喊:“二爷!二爷您身子还没好全……”
他听不见。
他跑过沁芳桥,跑过滴翠亭,跑过那片竹林。晨风吹在脸上,带着秋日的凉意,但他心里有一团火在烧。
他要见黛玉。
立刻,马上。
因为三天后,就是十月十八。
月圆之夜。
他的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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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第七至九章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