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上最后一级台阶,我怔住了。
眼前不是想象中的峰顶,而是一片平整的土地——像被天神的手掌轻轻按过,在这海拔一千六百米的悬崖上,竟铺开了几十亩缓坡。玉米地正绿着,彝族特有的土坯房散落其间,牛铃在雾中叮当。几个孩子追着山羊跑过,笑声脆生生的,撞在四周壁立千仞的悬崖上,又碎成更细小的回声。这里就是“悬崖村”,学名阿土列尔村,凉山最深处的一个坐标。
我的目光,却被脚下那条路黏住了。
那不是路,是一架梯子。一架用钢管焊接而成的、笔直垂向深渊的梯子。2556级台阶,像大地的肋骨,紧紧贴着近乎垂直的崖壁。云雾在梯子中段流淌,看不清它究竟坠往多深的谷底。这就是名动天下的钢梯,代替了那曾让无数人揪心的藤梯,成了如今连通悬崖与外界的天路。
可我的思绪,却逆着这钢铁的骨骼,滑向了另一个“曾经”。
一、藤梯:生命线上颤动的音符
那该是怎样的一架梯子?
村民告诉我,老藤梯,是山藤与木棍的捆绑,是生命与深渊的谈判。十七段,四公里,八百米落差。那不是“走”的路,是“爬”的路,是胸膛贴着崖壁、手指抠进石缝、每一次呼吸都要计算的生命舞蹈。
我想象一个清晨。十五岁的某色木呷,背上瘪瘪的书包,里面装着几个冰冷的洋芋——那是一周的干粮。他吐口唾沫在手心,搓了搓,握住了第一根湿滑的藤条。脚下,是沉睡的村庄和缭绕的云海;头上,是看不见顶的崖壁。他不能向下看,那会眩晕;也不能多想,那会胆怯。他必须变成一只壁虎,把全部的信念和力气,灌注在手脚与藤木接触的那几个点上。书包拍打着他的脊背,像一种催促。他知道,山脚下那所小学的铃声不会等他,知识的世界悬在悬崖的另一端,他必须用血肉之躯,去丈量这隔绝的尺度。
那架藤梯上,又曾响起过怎样急促的呼吸?也许是一个深夜,某家的孕妇突然腹痛。火把燃起来了,男人的脊梁拼成了担架。他们用绳索将她和自己绑在一起,在漆黑的、只有风声呜咽的悬崖上,一寸一寸地向下挪移。藤梯在重压下呻吟,女人的呻吟被咬在唇齿间。那一刻,生的希望与死的威胁,被几根山藤吊在千米高空,晃晃悠悠。天亮赶到卫生院,常常已是一场与死神的迟到约会。
还有那些沉甸甸的背篓。五十斤已是极限。一包盐,一块肥皂,一匹给孩子做新衣的布,都需要用汗水和喘息,从山的“外面”背进山的“里面”。而山里的花椒、核桃、蜂蜜,也要沿着这条“路”,去换取微薄的生计。山民的一生,就消耗在这上上下下的、无休止的攀爬之中。他们的世界,被悬崖切割成一个垂直的、与世隔绝的孤岛。那藤梯,是孤岛伸向外部世界唯一颤巍巍的触角,是生命线上一个个即将磨灭的音符。
直到2016年,一个摄影师用镜头捕捉到了攀爬藤梯的孩子们。那些挂在绝壁上的小小身影,像一记重锤,砸在了整个国家的胸口。悬崖村,就这样以一种近乎残酷的姿势,进入了公众的视野。那藤梯,不再只是一件山民的工具,它成了一个象征,一个横亘在现代化浪潮中、关于生存与尊严的尖锐提问。
二、钢梯:绝壁间锻打的希望骨骼
变化,比山风来得更迅猛。
国家看到了,党看到了。脱贫攻坚的号角,吹进了这最顽固的堡垒。首要的,就是打通这条“天路”。然而,在这样几乎无处着力的绝壁上,修路近乎天方夜谭。于是,一个充满了中国式智慧与决心的方案诞生了——修不了盘山路,就造一架钢铁的阶梯!
我抚摸着眼前冰凉的钢管。6000多根,总重120多吨。无法想象,在这样连飞鸟都犹豫的绝境,这些钢铁的骨骼是如何一截一截生长起来的。村民们说,是政府请来了最专业的工程队,是党员干部带头,用最原始的方式——人力肩扛,将一根根钢管、一块块钢板,从山脚背上来。悬崖之上,焊花第一次代替了星光,灼热地绽放在亘古的沉寂里。那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是新时代叩响悬崖之门最坚定的声音。
钢梯落成了。它稳稳地嵌入岩体,有了牢固的扶手和护栏。2556级,数字依然惊人,但脚步终于可以踏实,手掌终于有了依托。攀爬的时间,从三小时缩短到了一小时。更重要的是,它带来了一条“线”——电线上来了,黑暗的村庄第一次被灯光温柔地拥抱;光缆上来了,4G信号像无形的瀑布,冲刷着信息的荒原。年轻人举着手机,兴奋地奔跑,他们的喊声通过无形的电波,瞬间传到了千里之外。第一台洗衣机轰鸣着转动,第一台电视机里出现了斑斓的世界。悬崖村,通过这架钢梯,第一次与祖国的血脉稳定地连接在了一起。
钢梯,是一种承诺。它告诉村民们:你们没有被遗忘。它也是一种过渡,一个坚实的、充满希望的跳板。因为它通向的,将不仅仅是山下的集镇,而是一个更广阔、更平坦的未来。
三、新居:从云端坠入人间的烟火
根本性的变革,在2020年5月到来。
易地扶贫搬迁,这项堪称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决心最强的减贫工程,惠及了悬崖村每一户人家。84户贫困户,告别了世代居住的悬崖之巅,整体迁入了昭觉县城附近的集中安置点。
我走进这个名叫“沐恩邸”的新社区。它的名字饱含深意——“沐浴恩情”。一排排灰白相间的楼房整齐挺拔,小区里花木扶疏,健身器材旁传来老人的笑语。随意敲开一户门,开门的是一位叫某色拉博的汉子,他曾在钢梯修建时当过向导。他的新家,一百平方米,三室两厅,明窗净几。政府统一配备的沙发、电视、洗衣机、橱柜一应俱全,真正的“拎包入住”。
“你看这个水龙头,”某色拉博拧开,清水哗哗流出,“在山上,我们要走半小时去背水。你看这个灯,”他按亮开关,满室光华,“以前全靠油灯和一小会儿电。”他的小儿子正在整洁的书桌上写字,听到我们说话,抬起头腼腆地笑。某色拉博摸摸孩子的头,说了一句我此生难忘的话:“以前我的孩子在悬崖上长大,现在,我的孩子在公园里长大。”
楼下就是幼儿园和小学,步行五分钟是卫生院,十分钟是超市和公交站。女人们参加了社区组织的彝绣培训,作品通过电商卖往全国;男人们在附近的农业产业园或建筑工地找到了工作。生活,从一种垂直的、提心吊胆的挣扎,变成了一种水平的、安稳向前的流动。
搬迁,不是简单的位移,而是一场深刻的社会再造和心灵迁徙。它移走的不只是贫困,更是被地理环境锁死的命运。党的政策,像一双巨手,小心翼翼地将一个村庄从云端捧下,安放在了人间温暖厚实的土地上。
四、归来:悬崖上生长出新的年轮
故事到这里,似乎可以圆满结束了。但悬崖村的智慧与精彩,恰恰在于它的“未完成”。
村民搬走了,悬崖村的老屋和土地并没有荒废。政府看到了它独一无二的价值——那惊心动魄的绝壁风光,那原生态的彝族文化,那架已成为传奇的钢梯本身。一个新的思路浮现:发展旅游业,让悬崖村在新时代获得新生。
于是,我看到了一种动人的“归来”。一些年轻人,如何色拉博,又回到了山上。他们修缮了老屋,开起了悬崖民宿。网络成了最好的推介,那些“云端上的村落”“最后的天梯”故事,吸引了天南地北的探险者和体验者。
我住进了其中一家民宿。夜晚,坐在悬崖边的平台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虚空,头顶是璀璨得近乎奢侈的星河。山风浩荡,仿佛吹走了肺里所有的浊气。主人端来自酿的蜂蜜水,指着钢梯的方向说:“现在,那是游客的体验,是我们的生计。看着他们气喘吁吁地爬上来,脸上那种征服后的兴奋,我就想起从前。不一样了,全都不一样了。”
的确不一样了。钢梯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攀爬它从“生存必需”变成了“人生体验”。旧民居变成了彝族文化展示馆,绣娘当起了讲解员。悬崖蜂蜜、高山脐橙贴上了二维码,销量翻了几番。2023年,五万多名游客的到来,带来了八百多万元的综合收入。返乡创业的村民,年均收入达到搬迁前的三四倍。
更宏大的蓝图正在绘制:索道规划已经启动,未来天堑将真正变通途。悬崖村,正朝着集探险、民俗、生态于一体的综合性旅游景区迈进。从“躲开悬崖”到“利用悬崖”,从“逃离贫困”到“经营风景”,观念的转变,才是最深层次的脱贫。
五、天梯作证:一种文明的温度
离开时,我再次站在钢梯的顶端回望。云雾聚散,村庄在光影中时隐时现。这架钢铁天梯,静静地悬挂在那里,它不再仅仅是路,更是一座丰碑,一页史书。
它的一端,连着藤梯代表的那个沉重、艰险的过去;另一端,通向新居代表的那个安稳、丰饶的未来。而它本身,则是转折点上最有力的支点。这个支点,叫做“不抛弃、不放弃”,叫做“以人民为中心”。
悬崖村之变,是一曲多声部的壮丽和鸣。这里面,有国家力量的磅礴交响——没有强大的国力、高效的动员和投入,钢梯无从谈起,搬迁更是奢望;有制度优势的深刻体现——集中力量办大事,让最偏远的角落也能被阳光照拂;更有共产党人初心使命的鲜活注脚——让所有百姓,无论住在多么高的悬崖上,都能分享时代的红利,活得有尊严、有盼头。
那架藤梯,曾是人类在自然严苛面前无奈的叹息;这架钢梯,则是人类精神与组织力量对命运主动的改写。从藤到钢,材质之变,是科技与经济的进步;而从“绝路”到“通路”再到“财路”,逻辑之变,则是一种文明对自身边缘最深沉的回望与搀扶。
山风依旧凛冽,却已吹不尽新生活的暖意。悬崖村的故事,像一粒来自时间深处的琥珀,凝固了困苦,更折射出新时代的光芒。它告诉我们:真正的伟大,不在于征服多么高的山峰,而在于不让任何一个子民,被遗忘在命运的悬崖之下。
天梯作证,云海为凭。这悬崖上的涅槃,是中国大地上最壮美的诗行之一。它书写的是:人民至上,山河焕新。
黄晓明 男 1960年4月28日出生,江西抚州市东乡区人。中共党员,退休干部。爱好文学,尤喜古诗词。先后有小小说、散文、诗歌见诸报端和微刊,并偶有获奖。系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江西省诗词学会会员、抚州市诗词楹联学会会员、黄城文学社会员、鹰潭市诗词楹联学会会员、大中华诗词论坛会员、都市头条编辑、中国诗人作家网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