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成刚
近段时间出差频繁,住宿只需在手机屏幕上轻轻一点,宽敞明亮的公寓便一键订妥。智能门锁刷码即开,洁净卫浴搭配智能温控马桶,声控灯光、声控窗帘等智能设施一应俱全,高速网络无缝衔接,现代化住宿的便捷与舒适,早已是如今出行的常态。可每当躺在平整柔软的床上,被陌生却精致的智能环境包裹时,思绪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回二十多年前的新疆,那些在艰苦与意外中,用乐观与韧性撑起的漂泊时光,那些临时搭建的“小窝”,至今想来仍历历在目。
从北疆的奎屯、克拉玛依,到南疆的喀什、阿克苏,我的旅居地图上,每一座城的街巷都镌刻着闯荡的足迹,更清晰记录着一段从“安身”到“安心”的蜕变。如今的智能便捷与当年的窘迫艰辛形成鲜明对照,却让那些过往的经历愈发鲜活,也让我对“家”的含义,有了更深刻的体悟。
一、起点:青春的“钝感”与身体的“安身”(1996年,奎屯)
奎屯市乌苏路那间简陋的商业平房,是一切的起点。没有独立卫浴,洗漱要跑到室外,如厕得走半条街;两张简易行军床拼在墙角,便是我和同事四个月的“家”,期间从未开过火。21岁的我,带着军旅生涯磨炼出的“不挑剔”,全然接纳了这一切。青春的躯体像一块海绵,对外界的艰苦有种奇异的“钝感”,只要能遮风挡雨、有个落脚地,便觉得满足。起初沉迷于餐厅的烟火气,直到两月后,身体发出了最真实的信号:一进餐厅便莫名饱腹,走出店门没多久就饥肠辘辘。这并非挑剔,而是本能地在呼唤一种更贴近生活本质的“家”的味道。幸运的是,温暖总不期而至。隔壁打馕的维吾尔族大叔格外热心,时常将刚出炉的热馕递到我们手中,麦香混着炭火味,成了那段苦日子里的救赎。我们凑钱买来电炉和高压锅,就着热馕炖菜度日,简单的饭菜里,藏着邻里间最质朴的善意。那只热馕,仿佛一把钥匙,让我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家,不仅是物理空间的遮风挡雨,更是与这片土地上的人产生的温暖连接。
然而,闯荡的路从不平坦。一次跟着同事送货去伊犁,那时果子沟大桥尚未修通,行至松树塘路段时突遇罕见大雪,漫天风雪将道路封堵,车辆大面积滞留。我们退到五台的一间简陋小旅社,这里没有单间、没有标间,只有拥挤的大通铺,当时已住了21人,我们俩加入后,23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夜里,呛人的烟味、刺鼻的脚臭与狐臭味交织弥漫,再加上此起彼伏惊雷般的呼噜声,根本无法入眠。更糟的是,这次住宿让我染上了虱子,返程后全身发痒难耐。我彻底清理个人卫生,将所有沾染虱子的衣物全部烧掉,才总算解决了这场尴尬麻烦。但年轻的心,总能将窘迫迅速打包封存,依旧带着热忱继续前行。那会儿的“随遇而安”,更多是青春热血对生存条件的本能接纳,是先让身体在漂泊中“安”下来。
后来因工作调整离开奎屯,辗转多城后,又因负责乌苏啤酒事务二次返回,租下沿街二层楼门面,办公生活一体。一次奎屯经销商结婚,同事们都去参加婚宴闹洞房,我处理完紧急事务提前返回,推开二楼房间门的瞬间,竟发现床上坐着一位精神状态异常的流浪汉。他从后院紧邻的新建工地翻墙而入。凭借军旅生涯练就的镇定,我迅速退到安全区域联系同事并报警,这场意外,也成了二次旅居奎屯最难忘的插曲。
二、跋涉:困境中的“韧”与温情中的“悟”(乌鲁木齐、克拉玛依、喀什)
辗转多城,对“家”的体验愈发多元。乌鲁木齐阿里饭店后的居民楼四楼,七位同事同住一室。我本就适应集体生活,却难逃蟑螂的频繁侵扰,深夜时常感觉有小东西爬到脸上,惊醒后只剩反胃不适。更让人意外的是房东隐瞒的过往:房间内曾有两位女性先后离世,一位病逝、一位在卫生间上吊自杀,还是下楼时被小朋友天真追问“叔叔你胆子真大”,我才知晓真相。即便如此,我也未过多纠结,依旧坦然居住。这时考验的不仅是身体的耐受力,更是对“不安”的消化能力。精神的稳定,远比环境的洁净更为重要。
在克拉玛依,租房经历藏着两段截然不同的记忆。最初落脚六建的职工家属院住房,我和三位同事各居一室,与房东仅止于租房时的简单沟通,并无过多交集。房间头顶的五斗柜从未打开过,直到清明节前房东儿子来访,当着我的面拉开柜门,我才惊觉里面放着他爷爷的骨灰盒与遗照。我竟与老人家“同屋”一个多月。如今想来只剩无奈的可笑,当时也并未心生畏惧,依旧照常生活。半年租期到期后,我们搬到华油宾馆暂住,没曾想竟目睹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意外:一架螺旋桨小飞机突然失控,一头栽进宾馆院内,最终机毁人亡。那惨烈的画面至今历历在目,也让我猛然领悟,物质的匮乏甚至离奇,远不及生命的无常更具冲击力。这份认知,让我的“随遇而安”多了几分对当下的珍惜。
而喀什克孜都维路的一楼民居,成了我与老鼠的“持久战”主战场。房子紧邻粮库,成了老鼠的天然通道,每晚都能看到成群老鼠穿梭,最大的竟如猫一般大小,还会从床沿跳入暖气包通道。我们试过粘鼠板,被老鼠拖走;用过电鼠器,毫无效果;老鼠药也成了摆设。最后我灵机一动,将粘鼠板与报纸间隔摆放,老鼠身上的毛粘到报纸后,会带着报纸滚向另一块粘鼠板。次日清晨清点,竟足足粘住14只,像卷饼般叠在一起。这场“人鼠大战”,将乐观淬炼成一种苦中作乐的智慧,心中涌起的竟是种荒诞的成就感。在极致的环境中,人的韧性被激发到极致,我将这场斗争视为与城市的深度互动。当你能笑对成群老鼠时,还有什么境遇不能安之若素?这般在棘手处境中自寻其乐的本事,让每一个“临时居所”都拥有了鲜活的生活质感。
三、归属:善意点亮的“心安”与时代的变迁(阿克苏、哈密、库尔勒)
真正让“漂泊”生出“家”的温度的,永远是人。阿克苏市的温州宾馆,见证了2001年9月11日的震惊瞬间。我在房间电视上看到美国世贸中心双子塔遭恐怖袭击倒塌的画面,各频道铺天盖地的报道让我久久难平。此后一段日子,宾馆夜夜查房,敲门声与登记本成了旅居常态,我也随遇而安适应了这份节奏。大时代下个体命运的微茫,让我更懂得珍惜身边人的陪伴,也让“家”的意义多了一层情感联结的重量。
而在哈密的哈建小区,租住的是一套维吾尔族老汉的民房。房东性子乐观热忱,手把手教我们用哈密大枣,头晚泡发、次日用炉子慢煮,甜香顺着窗户飘满整整栋楼;还总惦记着我们这些异乡人,时不时便请去家里吃饭,温一壶小酒,聊聊家常里短。这份跨越民族的、不掺杂质的善意,如暗夜中的灯火,彻底驱散了漂泊的孤寂。我恍然明白,我们渴望的“家”,其核心并非豪华的物理空间,而是一个能让心灵获得接纳、温暖和安全感的情感共同体。
库尔勒市的旅居之路,先后换过铁路小区的单元房、建国路的老住户楼,最后落脚梨城的塔里木石油公寓,每一处都有同事相伴,居住条件也逐次改善。从简陋平房到设施齐全的公寓,安稳顺遂的日子里,我始终保持着随遇而安的心态。这份安稳,更像是内心归属感确立后,生活给予的顺理成章的馈赠。
四、归来:辩证的圆融,于安居中品味漂泊
如今,走南闯北,足迹遍布全国,住宿早已是再便捷不过的事,手机轻点即订,智能声控设施、温控马桶等设备一应俱全,干净卫生的房间、灵活优惠的价格,尽显时代进步的暖意。但那些年在新疆的租房经历,却成了记忆中最厚重、最鲜活的篇章。我时常思考,那看似矛盾的“对家的渴望”与“随遇而安”,究竟如何共生?
如今我终于明白:正是因为内心对“家”有深切的渴望,才练就了“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智慧。当年的“随遇而安”,并非消极的将就,而是一种积极的建构。在每一个临时落脚点,用乐观的态度尽力去营造“家”的氛围。而所有漂泊的经历,最终都反过来深化了我对“家”的理解,让我更懂得珍惜眼前这份身心双重的安居。
从奎屯的行军床到如今的智能公寓,从只为“安身”的懵懂到懂得“安心”的通透,这条横跨近三十年的租房路,最终指向一个温暖的辩证:所有的“随遇而安”,都是为了最终的“心安理得”;而所有的漂泊,都是为了更好地归来。那些年在新疆的“临时小窝”,虽简陋却滚烫,虽短暂却深刻,它们早已化作一种力量,让我在任何境遇下,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心安”之地。
余成刚,新疆石河子市人。1975年出生1991年入伍,任坦克第12师47团坦克一营文书。退伍后历任乌苏啤酒公司新疆区负责人,新疆机场集团乌鲁木齐机场营销运营总监,现任北京逸行科技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法人。在职研究生学历,文学新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