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年(笔名:光未然)1939年在延安
那束不灭的光
——张光年小传
王厚基
1
重庆危局
衔命南渡赴仰光
1941年1月6日,“皖南事变”爆发,第二次国共合作濒临破裂。国民政府的大本营陪都重庆,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气氛中。
国共联合抗日形势骤变,国民党要对在抗日活动中惹恼蒋介石的重庆文化艺术界人士下手了。中共南方局已得到确切情报,并获悉一份特务机关准备追捕的黑名单,名单中不少名字后面还用括弧赫然标着“捕杀”二字,光未然(张光年)也名列其中。时局险恶,去延安的路已不通了,南方局立即布置并帮助这些人包括大量的党外进步文化人疏散到香港及东南亚。
这天,张光年应周恩来之约与好友冯乃超一起来到曾家岩50号周公馆。张光年原想自已也和夏洐、茅盾等人撤到香港,但周恩来对张光年说:“你不到香港,你到仰光。那里人少,需要一些同志去开辟工作。”“仰光?仰光怎么去法?”张光年莫名其妙,他对缅甸的情况一无所知,人地生疏。周恩来没正面做说服工作,而是递上一封特地为他写的介绍信,说:“你住定后自会有人找你接头,组织还会继续往那里派人。”随后,为张作了身份和行程的周密安排,张光年再没有二话。临行前,冯乃超又和张光年到郭沫若家,在书房里,郭沫若打开地图,给他详细指点去往缅甸的路线,并提供了路费,翌日又为几位即将离渝的同志饯行,席间,阳翰笙殷切嘱咐他到昆明和仰光后的住处。几位领导对同志的悉心爱护和真挚关怀令张光年异常感动。
缅甸华侨战时工作队青年在曼德勒市街头宣传抗日。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著名诗人张光年(笔名光未然)。
2
回望来路
风雨淬炼赤子心
踏上渝昆辗转仰光的漫漫长路,对于张光年来说无疑又是一次胜利大逃亡,这种冲破黑暗追逐光明的逃离,从少年时代开始便伴随着他的成长,而每一次逃离都仿佛是一次痛苦的涅槃,在浴火中重生,时代的滚滚洪流将他摔打磨砺,在明枪暗箭中,他逐渐老练成熟起来了。此刻,前路崎岖苍茫,回望过去,那些在苦难中透射出生命光华的日与夜,令他无限唏嘘。命运中的每一个节点,在他脑海一一回闪——
大革命失败后的1929年,正是白色恐怖的严峻关头,在湖北老家光化县,他由一名共青团员转为中共正式党员。不久却被叛徒出卖,他侥幸逃脱。从老河口只身逃往武昌,来不及告别故乡和亲人。逃离,逃离,逃离意味着新生的开始,16岁的他由此奔向更广阔的世界。
两年后,他考入武昌中华大学中文系,这不仅是命运的转折,更是他灵魂的觉醒。他到中学教书,组织剧社,演出田汉、熊佛西和自己创作的抗日街头剧《扬子江暴风雨》,把“青年读书会”办得如火如荼,为国共联合抗日救国大声疾呼。在报上,他与周扬、胡风、叶君健、宋庆龄等一起声援“七君子”,光未然的笔名第一次出现在报刊上。“西安事变”爆发,宪兵到处抓捕抗日文人,学校被搜查,他逃脱了,在轮船上,他险遭毒手,车站、码头被封锁,他却戏剧性地逃出魔掌,又一次逃离,逃出武汉。
武汉——南京——上海,大时代的浪潮把他抛向了徐家汇那窄小简陋的亭子间,又把他推拥到法租界的小洋楼。在那里,他结识了一大群文化人——在风雨中求索在黑暗中怒吼的来自全国的影剧界、文艺界精英:蔡楚生、沈西苓、许幸之、赵丹、白扬、洪深、宋之的、陈白尘、周扬、于玲……也包括后来到延安改名江青的蓝苹。中英文影评写得出色的他,靠着稿费,和张庚、胡绳过着共产主义式的集体生活。他创作的独幕剧《阿银姑娘》的序曲《五月的鲜花》感动了千千万万年青人,凝聚起民族的力量,也因这歌,与冼星海、张曙结下革命的深情厚谊。
1937年八•一三沪战爆发,他迎危而上,任中国文艺者战地工作团团长。日寇血洗沪宁,他放下手中之笔,坚守阵地,与贺绿汀、许晴、萧琳等接管沪上的收容所,救助一拨拨浦东难民,直到淞江大桥被炸毁前的最后一刻,逃离上海,重返江汉。这时的武汉,抗日浪潮翻滾,他恢复“拓荒剧团”;创作《放下你的鞭子》等抗日街头剧;与冼星海、张曙加入“青年救国团”歌咏会;在热心人的支持下建立出版社,激发民众斗志,如汹涌长江之水,为苦难的民族呐喊,向侵略者发出咆哮。
在襄阳,在老河口,他与各式人等交往,革命者的坚守,变节者的伪善,特务的笑里藏刀,两种力量明里暗里在生死搏斗,大浪淘沙,让他在复杂时局下看懂人生世相。组织安排他到武汉国民政府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工作,这是国共合作时期国民党向共产党割让的“租界”,一班党内外文化人云集于此,郭沫若、田汉、洪深、阳翰笙、胡愈之、冯乃超……老朋友冼星海、张曙、金山、王莹等也成了三厅的同仁。蒋介石拿着花名册,目光灼灼逼人,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两遍,说:“你就是张光年?!”他昂首肃立,回答:“是的!”那时,他的共党身份是公开的,在第三厅的任务是组建十个抗战演剧队四个剧宣队和一个孩子剧团的党组织。
1938年10月,又一次离别武汉,但那是一次激动的离别,激动并不仅是他被周恩来任命为军委会战地宣传视察员,而是他带领的抗敌演剧队将深入西北第二战区,将开赴陕北。陕北,离延安就近了!在壶口,他们第一次横渡黄河,令他终身难忘。黄河水怒涛汹涌,狂澜奔腾,船头高处,白发老舵手的号令,嘹亮得像警报一样的嗓音,与船夫们愈发急促的高亢的号子强烈地呼应,盖过了浪涛的怒吼,一种人与自然的生死搏斗强烈地震撼着他,惊心动魄的感受叩动着他以黄河奔流抒发抗战的决心。
在吕梁山区,他率队到战地劳军,不幸堕马折臂,却因祸得福——经批准由演剧队护送他再渡黄河,行程七百里,到仰慕已久的延安治疗臂伤。他躺在宝塔山窑洞简陋的病床上,黄河水的澎湃怒哮,船夫与惊涛骇浪的惊心搏斗,祖国山川的雄奇,黄河两岸星罗棋布的野战军团、游击兵团,战士英勇杀敌的身影……都在他脑海里化作了民族的苦难、挣扎、奋斗,对自由幸福的向往追求和夺取胜利,宏伟的诗章像黄河水一样在他胸中奔涌喷礴,《黄河吟》八段歌词诞生了!
除夕朗诵晚会上,延安的领导同志来了,鲁艺的师生们来了,演剧队的同志还请来了他们尊敬的冼星海。在明亮的煤油灯下,他声情并茂地一口气朗诵了四百多行《黄河吟》,如雷的掌声刚落,冼星海霍地站起,把歌词抓在手里,说:“光年,我有把握写好它!”掌声、欢呼声再一次在宽敞的窑洞里回响,人们兴奋地祝贺他俩。震撼人心的《黄河大合唱》很快就在洗星海的笔下诞生了。这是诗与音乐的心灵契合,是两位艺术家以黄河为精神图腾,在民族危亡中的灵魂共振。
3
险途入缅
九死一生跨境河
张光年妆扮成40多岁的商人模样,成为重庆大业公司昆明分公司副经理张华甫,搭上一辆运送油漆和桐油到昆明的卡车。南方局虽用隐蔽渠道为他作出周密安排,但途中不会一帆风顺,他也早有心理准备,然而还是超出他的预料——一路历尽艰险:落入关卡敌手;车子翻落山崖,一块凸起的岩石拦下了他与死神的约会,左臂再度骨折;辗转入院治疗,身份险遭暴露,幸运的是他最终逃脱……在昆明,他与李凌、赵沨等几人会合后,又乘车颠簸在滇缅公路上。重峦叠嶂,险象环生,沿路不断见到车子滾落山崖,令人毛骨悚然。终于,一路惊心化险为夷,他们抵达边境小镇畹町,一过桥,就是缅甸国境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从白色恐怖中化妆冒死逃脱出来的同志们,眼里噙满了苦尽甘来的泪水。
遥望悠悠瑞丽江水,平静地汇入伊洛瓦底江,一种离愁别绪与家国情怀在张光年心中交织起无尽波澜……啊,祖国/我亲爱的母亲/再会吧/我坚信/这只是暂时的分离/我永不忘记/当那一天来到/我和你一同得到自由的时候/我将腾空高飞/穿过长空万里/猛扑到你的怀抱里……
4
侨界星火
点亮伊洛瓦底江
在缅甸,在华侨党组织和各界爱国侨胞的支持下,张光年和先后到达仰光的同志办起了《新知周刊》《新音乐》杂志,在曼德勒办起了《侨商报》,宣传抗日、民主、团结和进步,控诉日寇在华夏大地在东南亚犯下的滔天罪行。张光年主编《新知周刊》,还受托以南洋爱国侨领陈嘉庚的名义,他在刊物上表发杂文,用光未然的名字连载《文学讲座》,“布衣将军”冯玉祥常寄来抗日救国的“丘八诗”;被誉为“江左才子”的毕朔望每周撰写国际时事述评;黄雨秋定期发表华北抗日前线记事。还开展座谈会、朗诵会、歌咏队等文化艺术活动。这些报刊成为缅甸抗日文化思想的火炬,与进步力量燃烧在一起,把华侨华人、爱国政党、僧侣和缅甸各界民众凝聚起来了,让他们在原先反抗英国殖民者的强烈情绪中,更认清了日本法西斯的罪恶。
1942年初,日寇铁蹄踏入缅甸南部,华侨青年们纷纷从仰光和下缅各地来到古城曼德勒,从国内派到缅甸的同志也汇集到这里,一支七十多人,由张光年、毕朔望、魏磊、李凌、赵沨、黄雨秋、郑祥鹏等为主要领导人的缅甸华侨战工队(简称战工队)正式宣告成立。这是一支朝气蓬勃的华侨青年抗日文化工作队,队员来自上下缅各大小城市的教师、学生、店员、职员、工人和报刊编辑、记者,他们成为这个美丽半岛国度第一批向日本侵略者宣战的青年文化兵,他们在上缅各地巡回演出,宣传抗日,唤醒民众,慰劳英军和中国远征军。各界华侨、爱国僧侣、民众和文化人士都自动集结在他们的旗帜下,一同在曼德勒、眉苗、腊戍等城镇上街游行,高喊“中缅印英人民团结起来”“保卫缅甸”“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散发英、缅文宣言和标语,参加街头演讲。伊洛瓦底江咆哮了,抗日风暴横扫全缅大地,如一道道振奋人心的电光划破佛国的夜空。
战工队总部设在曼德勒云南会馆,这里成为全缅侨胞抗日反法西斯的文化阵地和中心。在这里,张光年与战友们一起学习时事、一起排练节目,一起过着半军事化的集体生活。战火急剧蔓延,他立即和侨党同志研究联合社会力量,从国内邀请军事干部,在中缅边境建立抗日游击队。为解除缅甸民众被蹂躏的痛苦,他作出了种种设想。他把自己的命运与旅缅侨胞连在一起,从黄河到伊江,他那束生命之光,始终在烽火中燃烧。
1942年春节,《黄河大合唱》在曼德勒云南会馆旧式大舞台上接连公演三天,受到华侨和缅甸僧侣及各界人士的追捧。这是《黄河大合唱》在海外最早的一次华语演唱。张光年亲自上台朗诵,就像在延安窑洞时那样振奋激昂,赵沨担任指挥,李凌负责舞台监督和乐队指导,陶朔玉演唱《黄河怨》,乐队条件虽然简陋,但打击乐器和小提琴发挥出理想的效果,队员们情绪饱满,配上恰当的灯光,充满革命激情的歌词和雄壮优美的曲调把黄河精神充分演绎出来了,歌曲磅礴的气势博得全场热烈的欢呼。《黄河大合唱》轰动了曼德勒,激励了战时缅甸民族奋起、救亡和抗争的情绪,推动了战后当地华侨爱国歌咏运动的广泛开展。
光未然与演剧三队在首演后不久,被毛泽东主席邀请全体到自己窑洞里聊天,鼓励大家回到第二战区继续战斗,图为全队离开毛主席窑洞后合影。
5
曼德勒殇
烽火突围保火种
1942年4月3日,战工队永远记住这一天,张光年永远记住了这一天。
日军悍然对古城曼德勒狂轰滥炸,佛国净土一片哀鸿,到处断壁残垣,雄伟庄严的云南会馆被炸毁!在侵略者罪恶的炸弹和枪弹的嘶吼中,战工队队长和另两名同志为抢救战友壮烈牺牲,昨天还在排练《黄河大合唱》朗诵词的女队员陶朔玉和君珊,倒在血泊中身负重伤!
这是日本法西斯对中缅人民欠下的又一笔血债!
大火在云南会馆熊熊燃烧。怒火在张光年心中熊熊燃烧。
战士们是一群多么优秀可爱的小伙子啊!他们告别父母,告别温暖的家,来到战工队这座革命大熔炉,同吃—锅饭,同睡地铺,过着紧张的集体生活;他们朝气蓬勃,亲密无间,互称同志;他们满腔热血,在严酷艰险的环境中不屈不挠地抗争。这群伊洛瓦底江上年轻的海燕啊,能闯过面前更大的暴风雨吗? 此刻,带领战工队安全逃出曼德勒,成为张光年最大的心愿!
逃离,又是逃离。这是为保存华侨抗日火种,在枪林弹雨中的一次生死大逃亡!
战工队计划乘汽轮到缅北商业重镇八莫,在云南侨商的支持下将在那里复办《侨商报》,重新开展对日斗争活动。
海鸥在伊洛瓦底江上翻飞,孔雀在骄阳下展翅。同志们太累了,在格达港,抓紧烽烟中难得平静的片刻,大家在甲板上睡着了。他们忘掉了上船时曾被提醒过:抽烟的要格外当心——在汽轮的下层,滿载着同船撤往八莫的一家火柴厂成排的火药桶!万一遭敌机的轰炸,人船就会一同葬身火海!因此他们必须昼伏夜行,从曼德勒到格达,本来三天的航程却走了一个多星期。
夜里,老李和小赖还在灯下算账目。风雨来了,一阵疾风吹翻了马灯,煤油泼在被子上,扑地燃烧起来,船舱一片火光……
啊!不得了,下面是火药桶啊!同志们在睡梦中惊醒,猛地起身。
老李和小赖迅捷地将马灯扔进江里,将烧着的棉被掷入江中。火光,映红了黑沉沉的江水……
6
归乡险路
丛林血火避追兵
战工队好不容易到达八莫。但这时情况却有变化,英军和中国远征军战场失利,日机不断轰炸,侨商纷纷携眷逃回云南。张光年和《侨商报》人员、侨党的同志立即作出决定:迅速撤离缅甸,把二十多位旅缅文化人和七十多名华侨青年撤回祖国,一个不能少!这时,在昆明的李公朴万分关切旅缅文化人和战工队,托人紧急转来一笔救援资金。
他们分成两支队伍,一支《侨商报》与部分战工队员从滇缅公路乘车回昆明,另一支六十人的队伍则由张光年带领,从密支那过伊江,进入高黎贡山脉,沿几百年的马帮古道陡步走回云南。
这时日军正向缅北进攻,企图切断中国入缅部队的供应链,这就阻断他们的归国路。战工队必须 与敌人赛跑,抢渡伊洛瓦底江,进入边境丛林。
这时的密支那大桥,只放行远征军及有关人员,成千百姓拥挤在桥头无法通过,同志们只好哀求边民,用物品租来两条木船,抢渡伊江。这次抢渡,又重演了《黄河船夫曲》的惊险,不同的是,追兵在后,激流在前,战火压顶,祖国就在彼岸的崇山峻岭那边。见到第一艘船安全出发,张光年登上第二条船,承载着战友的血泪和对侵略者的仇恨,小船如离弦之箭,飞速顺激流而下。
在缅北边地,队员们向滇西险峻的高山峻岭进发。崎岖的山间道上,挤满了拖儿带女的侨胞和远征军的散兵游勇,张光年将战工队分成六组,每组十人,白天避开日机俯冲扫射,夜里翻山越岭,夹杂在逃难的人丛中艰难行进。
翻过五台山,同志们疲惫不堪,在一个荒芜的哨所,他们凑了些银元,到附近买了一块猪肉,但大米已被抢购一空,张光年和一位同志穿过陡峭的山路,来到—处山寨,求得山民同情,买来些许大米和酸菜……
夜半,大家在山坡睡得正酣,突然有人大喊:老虎来了!朦胧月色下,一只吊睛白额虎,瞪着一双绿森森的圆眼正向他们走近,大伙慌忙拿起脸盆拼命敲打,大喊壮胆……日间或是黑夜,大花豹常常突然出现,在眼前咆哮嘶吼,队员猛地从怀中抽出缅刀,摆开架势,准备生死搏斗……
日军已占领密支那,渡江的骑兵在后穷追。空中的日机把他们当成化了装的中国远征军追击;而原始山区的百姓不辨大局,因为远征军散兵侵扰了边疆,引发边民的恐惧与仇恨。
……大白天,在山谷处,突然一声枪响,一个身穿军服的中国远征军士兵应声倒下,两个克钦族边民飞速抢去死者的步枪和子弹,跃入山林……一天黄昏,忽见斜阳下出现几匹高头大马——不好,遇上鬼子巡逻兵了!“快蹲成—排,右膝跪下,端起登山手杖,作射击状!”不知谁立即发出指令,这冒险的一招还灵验,鬼子骑兵迟疑了,掉转马头消失在密林中……夜里,同志们都走累了,碰到草堆倒头便睡,黎明醒来,发现自己竟和横七竖八的死尸睡在一起!一路上,不断见到饿死的难侨。他们不愿做亡国奴而逃离仰光、曼德勒、八莫,男女老幼,饿死累死在异国的荒山上,他们思念着祖国,还没有看到祖国一眼啊……
7
尖山风雪
踏破雄关见国门
海拔五千多米的尖高山,银装素裹,庄严地挺立在滇缅边境。
这里没有密林、没有灌木、雪堆,只有朔风下的残雪和荒草。从早到晚,山上一会蒙蒙细雨,一会霰雪飘飞,一会寒风夹雪扑面。哪里有什么马帮路!陡峭滑腻,石磴越走越滑,早被冰层包裹,简直迈不开腿!
张光年一行十人,一半是女队员,其中一名伤员,一名病人,一名孕妇,兄弟姐妹互相挽扶着、背负着、照应着,他们坐在冰层上,抓住路旁的枯藤败草,一下一下轻轻往下滑,万丈深渊就在脚下,小心啊,千万不能摔倒!但一想到翻过雪山就是祖国,疲乏和饥饿感顿时全消,眼前这一切哪算得苦!
同志们相互挽扶着来到山下一座小庙,躺下就睡了,早上起来一看,啊!他们又与一堆发臭的尸体睡在一起!这些人是翻过雪山了呀!是病死、饿死、还是累死的? 同志们默默站起,挺起胸,站成一排,向着祖国——东方的朝阳敬礼,向身后的雪山告别……
怒江就在眼前,同志们终于踏上了祖国的土地。此刻,张光年的心情是那么兴奋,但却难掩内心的哀痛,他忘不了路上侨胞的凄惨景象——那些死难侨胞是仰光的?曼德勒的?八莫的?是广东人?云南人?还是福建人?无数侨胞扶老携幼,成群结队,从伊江一路走难,带着毕生积蓄,归心似箭。为投奔祖国,我们成了难友,一起在鬼子的枪弹下逃命,一起在险恶环境中求生,一起挨饥忍痛。这些无家可归,一心奔向祖国的父老兄弟姐妹,却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他们到哪里去了,都到哪里去了……
8
怒江会师
英魂永驻照山河
在怒江边,同志们相拥而泣,高呼怒江万岁!战工队六十名战士在汹涌的怒江边胜利会师了。云南政府对跨境管控严苛,两名傣族青年冒着“满门抄斩”的灭门之灾,用筏子把队员们分批送到怒江东岸。
凝望着沸腾的怒江,张光年心中似江水怒潮难平,这些年轻的战士和自己一起,以笔为枪,在异国他乡,为奋起救亡,为自由幸福,用热血划出一道道生命的彩虹!
彩虹里,有战工队队长魏磊在伊江浪涛中托举战友的雄姿,有李乃在云南会馆轰炸时扑向危险的决绝,有尹坚君将温暖分给同伴的热忱,有杨师傅为全队操劳不息的身影……他们的鲜血洒在伊洛瓦底江畔,英魂却随怒江奔涌,汇入民族抗争的洪流。从重庆的白色恐怖到缅甸的烽火硝烟,从《黄河大合唱》的激昂到战工队的呐喊,这段穿越生死的征途,因他们的牺牲而更显壮丽。伊江作证,山河铭记:正是这一道道用生命划出的热烈的彩虹,照亮了民族救亡之路,也成了镌刻在历史深处永不褪色的精神图腾。
(该文得到张光年之子张安东协助支持并部分供图
参考资料:
张光年,《张光年文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9月。
光未然,《光未然脱险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10月。
严辉,《张光年文学研究集》, 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6月。
张光年(笔名:光未然)先生
【作者简介】王厚基,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编剧。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广东作协会员,广东侨界作家联合会顾问,广东传记文学学会、广东散文诗学会、广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广东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曾在基层企业、政府机关、文艺报社任职。创作多部电视连续剧计百余集及话剧、粤剧、音乐剧等剧本,著有报告文学、纪实文学及散文多部(含合著),作品散见于国内数十种报刊,入选多种读本和年度图书选,十数次获全国、省、市各种文学征文奖及剧本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