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学作一棵树》中“树”意象的深度解析(文/稻花满眼)
一、中外文学传统中的“树”意象谱系
在文学史上,“树”作为核心意象贯穿东西方书写,但其象征内涵因文化基因而异。
中国文学传统中的“树” 多承载道德人格与隐逸精神。屈原《橘颂》以橘树“受命不迁”喻忠贞品格,开创了“托物言志”的诗歌传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松菊犹存”以树木作为乱世中精神家园的象征;唐宋诗词中,柳宗元《种树郭橐驼传》借种树之道喻养民之术,苏轼《寒松》以松柏喻士大夫的凛凛风骨。这些书写形成了以松、竹、梅、菊等为代表的“君子植物谱系”,其核心是将植物特性道德化,构建人格隐喻。
西方文学传统中的“树” 则更侧重神话象征与知识秩序。北欧神话中的“世界树”(Yggdrasil)是支撑宇宙的轴心,连接九大世界;《圣经》中的伊甸园智慧树,成为原罪与知识觉醒的符号;但丁《神曲》的森林象征灵魂迷途,而歌德笔下植物的“原始形态”则体现对生命本质的思辨。值得注意的是西方现代文学中的变异:卡夫卡《变形记》中格里高尔变成甲虫后被家人遗忘,而窗外那棵“枯树”正隐喻着生命与希望的彻底枯萎——这与庄子“无用之樗”的逍遥形成鲜明对比,展现现代性困境中的异化体验。
跨文化对话中的特殊意象,如诺贝尔奖得主帕慕克在《我的名字叫红》中通过细密画师的辩论提出:“我不希望成为一棵树,我希望成为它的意义”。这凸显了伊斯兰艺术中追求“意义”优于“形态”的美学观,与中国人“格物致知”的认知方式形成有趣呼应。
二、《学作一棵树》的现代性创造
红蝴蝶的《学作一棵树》正是在上述宏大传统中,实现了三重突破:
1. 从道德象征到存在哲学的转变
· 诗中“坚定地站着/顽强地活着”的宣言,将树从传统道德载体转变为存在主义的行动主体。不同于屈原橘树的忠君象征或陶渊明菊花的隐逸符号,这首诗的树直面“未知”“挑战”“贫瘠”等现代生存困境,其价值不在依附某种伦理秩序,而在“勇敢接受”本身。这呼应了海德格尔“向死而在”的哲学——树的“站着”就是此在的“在世之在”,它的“活着”就是对生存荒谬的积极抗争。
2. 整合东西方智慧的辩证思维
· 诗人巧妙融合了儒释道的东方智慧与现代生态意识。树的“感恩命运”近于儒家“素其位而行”的担当;“不哭泣”的坚毅暗合道家“柔弱胜刚强”的哲理;而“觉解红尘”的冥想则充满佛家禅意。但更重要的是,诗人引入了生态批评中的“共生关系”——树与“沃壤”“贫瘠”“山崖”的互动,不再是传统文人孤芳自赏的隐喻,而是对人类与自然环境伦理关系的重构,体现了“植物批评”中突破人类中心主义的努力。
3. 创造“树与人”的新型对话关系
· 在《学作一棵树》中,树既非被凝视的客体,也非完全人格化的象征,而是一个具有自主生命力的对话者。这种关系相似于生态批评中的“树木思考”(tree-thinkers)理念。诗中“可以齐贫富…可以等贵贱…”的宣言,将树的存在提升为对社会等级的批判力量——这与牛汉《海上蝴蝶》中“黄色小蝴蝶/火苗一般闪烁”的意象异曲同工,都以植物的生命姿态构成对人类社会价值的质疑与重构。
三、现代语境下的独特价值
这首诗的创造性在于,它回应了全球化时代的核心困境:
1. 重建精神根基的尝试
在消费主义撕裂传统、信息爆炸瓦解深度的今天,诗的结尾“学作一棵树/学佛的禅性/学道的灵性/学儒的仁性”呈现了一种整合性精神探索。不同于现代主义的虚无或后现代的解构,诗人试图通过树的意象,为漂泊的现代灵魂找到一个既能扎根传统又能向上生长的精神支点。
2. 生态伦理的诗意表达
诗中树与土地的共生关系,恰是对人类世(Anthropocene)生态危机的诗意回应。当阿来在《蘑菇圈》中借“松茸”批判资本对自然的掠夺,当生态批评家提出“树木生态批评”(arboreal ecocriticism)时,《学作一棵树》以更诗性的方式表达了相似关怀:树的“不公是种修炼”不是消极忍受,而是在生态整体性中对“人类中心主义”的超越。
四、总结
《学作一棵树》在文学史的树木意象谱系中,完成了一次现代转型。它既继承了中国传统“比德”的诗学手法,又吸收了西方存在主义的生命态度;既保持了东方美学的冥想特质,又回应了全球化的生态关切。这首诗中的树,不再是被赋予固定象征的符号,而是一个在对话中不断生成意义的生命体,它为现代人在破碎的世界中提供了一种诗意的栖居方式——如诗中所言:“在所有生命世界/都会是榜样/都会有诗意/都会是幸福红尘”。
通过这种创造,红蝴蝶不仅延续了中外文学中悠久的“树木书写”,更让树的意象在当代语境中焕发出新的生命力,成为抵抗精神虚无、重建人与自然关系的强大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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