鳗（10首）

余怒

 

●拟声学

 
有一天，我们忘掉书本的指引，然后说话。
这是对的。我也这么对待艺术：我用玻璃敲
玻璃，制造一种音乐。“音乐本质”，它的
简单叙事。这是对的。然而，“自我—本我”，
还有待实现。弄得不好，就会像两只饿虎彼此
相食——二者一真一幻——肉体的本能反应，
情感的虚幻镜像。人之所依，花鸟虫鱼之所依。
青杏子的有点儿凉有点儿涩的口感，橄榄
的有点儿咸有点儿甜的口感……我们的知识，
具体到一个物，就显得不够用了。希望建立
一种神秘联系（像声音一样的东西），更希望
它能帮助到我们（像唱歌时所依据的节奏）。
一个人的物理迷恋，岂止世俗生活中的口中物、
眼中物和耳中物？还有他自己。（现在，你
只能靠手指去感觉自己了。——这里吗？
——是的这里。）在阳光覆盖的河面上，一只
以光速掠过的昆虫，发出鸣蝉的叫声（我坚持
认为，它并非一只鸣蝉——也许是鸣蝉死后
的魂灵，喜爱独自唱歌，留恋夏日和这里）。
那些在我们身上实现的，被总结成经验的
某种情绪、某阵子快乐的萌动、某些叫喊，
如同折磨着我们，从不肯放过我们的旧观念：
追踪着受伤猎物的科莫多巨蜥，唾液中的病毒。
 
（2022、2023）
 
 
 
●动物志
 
我们与上帝的联系总是神秘的。有人说，
没有上帝，我也同意。沉思与某种电荷。
丝绸摩擦过的玻璃棒。一种远与近的
极限问题。一种内与外的构成关系。就像
幽谷深潭之下，有一条暗河，众多畏光生物
和目盲生物，各有其生存区域（藏匿之深浅
取决于其进化程度）。我对事物的看法
一直处于两可之间，性格上也容易厌倦。
这一点像树獭——在一部迪士尼影片中，
一只长毛树獭居然取名叫“闪电”——这种
矛盾修辞我喜欢，我常常也这样使用。用一个
笔名否认生活中的我；告诉一群孩子我
的乳名，任他们闯上讲台，没大没小地
叫我。有人指责我：世界这样，你的诗
却那样，是不道德的——是吗？诗固然是
绝对的，元意义的，至纯至真的，但在诗中，
要想表述清楚一物与一物的关系，却也
非常难。人类的精神之谜，我作为肉体无法
领悟。柱与拱的相契。处女座与射手座
的欢愉。初春时节，一帮男女结伴郊游，
走在幽暗山洞里，我对女同伴们说：我是
肉体，而你们是精神。我们是不同种属或
属性的两种动物，如恐龙与龙，狮子与狮虎兽。
 
（2022、2023）
 
 
 
●最终形式
 
不是语言问题，而是心胸、智识和境界
的问题，我没有能力复述我活过的这几十年。
梳理和反思，阐释和概括，记录和著述。
那么多诗，在论述世界的命运、人类的法则
和良知，那么多终极一问让我眼花缭乱。
我常常有被自己的灵魂斥责的时候，因为它
倾向于它们。小天使和大天使。那喜爱
自儿时就有，以天真之名，渴望成为“祂”
（或虚构一个“祂”然后去成为）。我明白，
我不是我的灵魂的朋友。“幽灵”，他们说，
或“诗的敌人”——想一想，还真的是。
我明白，我所谓的孤独何其小，在从堆满
杂物的阳台到书籍朽蚀的书房的这孤独中
产生伟大的诗篇何其难。“作为作者，我是
主观的，但我并非总是以第一人称出现。”
我曾对我消逝之后万物存在的必要性有过怀疑，
正如在我出生之前——仿佛它们是我的伴随物。
如果我活过几个世纪，拥有穿越剧中主人公
的回望或人工智能的前瞻那样的视角，会不会
更睿智？我没有什么礼物给继续活着的人，
也没有什么遗言给儿女。等待一个别的
文明出现？或不再承担繁衍的职责？但无论
怎么说，人，仍然是我想要获得的最终形式。
 
（2023）
 
 
 
●我们和幽灵们
 
我们藏身在一个没有上下左右分别的空间。
这是一个异形空间。一个回忆训练营。我们想
变这样变那样（向投币机里执拗地投掷硬币，
最后会得到一个心仪的绒毛宠物吗？），可能，
我们会如愿以偿，但也可能会陷入圈套。
关于空间的学问本来就深奥，使之模型化
未免教条。但每一日，我们还是有必要
确立一次新边界——与前一日有所不同才好。
量化动与静，而后保持一个相对恒量，
在日常活动与精神活动之间。这就好比
上衣与裤子的搭配，这件不搭，换那件；
阳光刺眼，戴墨镜，以色彩调节你的视野，
或调低期望值。在这间屋子里，有多少
幽灵同我们混居在一起（还有来了又去的），
我们不知道。你以为，你的孤独是独享的，
像你的杯子、鞋子和你的作品一样只属于你，
却不知道有多少眼睛在那儿环伺（身体是
表意的）。原居民与征服者，对立的两种
文明。（自认为是诗人的人，他们之间虽有
语言交流，却多是文学性表达——这不算数。）
幽灵们想要统治我们，她们穿着古装或戏装。
这只是她们的演出，千年妖精们。而我们
只是替身甲或路人甲，谈不上是什么精神伴侣。
 
（2022、2023）
 
 
 
●物灵说
 
小的动物都是灵。刚出壳的雏鸡，侏儒狨猴，
一次爬到你指尖的一个蟋蟀般大小的小青蛙，
透明身体的五龄蚕。有可能，当你还是
一只受精卵的时候，你也是灵。分不清
内外、你我。物灵一体。或者是温润时光
的一个蛋，里肉外壳皆柔软。某种有生命的，
细如银丝的发光体——你确定它有感知能力吗？
反省能力？——宇宙的入口或出口。一个人
站着，踌躇着是进来还是出去。你在出生
的那一刻，会不会产生“掉进一个冰窟窿，
上岸又被火烧一遍”似的反差的感觉？诚然，
世界是通过我被理解的，但我们总是分不清
物理学真相与形而上学真相。这一切，不会
发生在肉体中。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哪一个
更可信赖？这里，每天，有人负责记录你的
体温、行为和心理活动（有一些很高明
的仪器）。“它拿走了里面的东西，还给你了
一个空匣子。它真操蛋。”“这一生，我们
获得过多少自足自在的时刻？”“很少。”
依旧是婴儿的样子，婴儿的心态。“哈，
他还在感受呢。”我们知道，树有树的灵，
风有风的灵，不同于世间的一般情感。旷野中，
我们把微光闪闪的萤火虫当作我们的通灵者。
 
（2022、2023）
 
 
 
●所是
 
让人们忘掉我的蠢行，其实做不到，也更
蠢。期冀步入老年的自己如一个新成立的
国家清清白白，没有历史，其实也做不到。
（用什么去改变由偶然律支配的行为——倘若
你不是一只偶然被掷出的骰子的话？）
一份履历：良知卫士、世界之心，明知是
伪造的，却拿来糊弄人。露馅了，没有勇气向
读者鞠躬道歉。学会了用模糊的话语狡辩，
甚至更玄虚的文字：诗。我写作的目的是
不纯的——想必人们也看得出。用美学规范过
的生活，虽枯燥，却也挺美的。（两个哲人
之间的争论与两个顽童之间的争论，有时
还真的分不出愚智高下。）两地相异的风景与
时刻表。忘掉一首诗向你描绘的。你通过
我递交的简历认识我，是不全面的。礼服上
有一个金纽扣：一个小饰物。让我再递交
一份《病人自述》？——结果还不是一样？
“我是表情相异的双头怪兽。”“而且我们有
内在的视觉和听觉——这就像园林中有
喷泉一般自然。”我越是认识一物之所是，
越是痛苦于自己的人格分裂。你看岸边水鸟、
水中鱼，一对敌对关系，同时彼此又互为
参照物——人们是我的祭司，又是我的宿主。
 
（2022、2023）
 
 
 
●词殇
 
“多么孤独。”人们说。我不想再用
这个词。用别的词，或者造一个新词。
像印度人放弃梵文，欧洲人放弃拉丁语，
我们放弃文言文。这是沉默对言语的保存。
我还会放弃更多的词，所有被用过
的有声形式和符号形式，以保存你。
木制乐器里的一个音。地下酒窖木桶里的酒。
这个春天，雨是一个词，暴雨是一个句子，
省略了语法成分——数学结构的诗句。我的心，
是正在失散的雨中羊群。这些羊哆嗦着，
羔羊找寻母羊，母羊找寻羔羊。踩踏着。
沉默是一种与白色接近的东西——灰白、
冷冽的清晨；灰白的头发、我的老年。
我颤抖的声音里还剩下多少个词，如荒野中
渐近凋谢的白鸢尾花？（在春日，想起
冬日之事，温暖的体感已然隔膜。）
在一声叫喊之后，我失去了言语能力，
耻于再说：梦想、自然律、爱、孤独。
我和我的心用的是两种方言，世间
已经消失的语言，即便在我和它之间，
也需要翻译。可是在夜里，它仍能将它的
战栗传达给我——我也能。“疼痛”，它说。
“疼痛”，我说。“疼痛”，我听见你也在说。
 
（2023）
 
 
 
●每个人都是包罗万象的
 
我的自然形式是什么，如果我不是
另一个人留下的木乃伊？——你这样问自己。
可以从解剖学角度来谈：皮肤、静动脉、
骨架、软组织。可以从活着的状态来谈：
自闭状态、弥漫状态；一次独饮的酒后、
一次拥抱的大哭后。你必须反抗文学，恢复
男儿身或女儿身。你不是表达某种意思的词语，
也不是肉身宝殿，也不是封闭式训练营。
“不必太在乎文学。况且文学不是那些词语。”
你必须借助一副假肢：金属的传导作用，
向内的螺旋，梦的伤口形式？胎儿般的骨架
和软组织——于情窦未开之时。而这远非
她的全部。在这句话的升调中你必须忘掉语言，
如同拆弹：在它与她之间。仿佛此时你成了
研究炸弹的专家，或研究突然炸开的天空
的专家。绚烂一刻。凌晨四点钟的天空啊，
黄昏的晚霞啊——文学为何这般言不及义？
有着心灵困扰的男人，是一个幻影（你愿意
用“这儿”指代男性，用“那儿”指代女性，
让他们爱着，又永远分离）。每个人都是
包罗万象的，即便是有着造物缺陷的人，依赖
肢体而不是心灵行动的人。这么说来，每个人
都是霍金，只要他有过一次麻木或抽搐的经历。
 
（2025）
 
 




●生死观

 
带你脱离“物的世界”，愿意吗？——愿意。
洗个冷水浴，被催眠：超越肉身，同时心里
还怀疑着虚无主义（死的神秘性和甜美沉睡），
这矛盾的感觉挺好。由我来界定“我”，
由你来界定“你”（说是“假扮”或“异灵
附体”亦可），自“物的世界”来到“名的
世界”。那儿，日月之名、寂寂空山之名、
冬眠动物之名，甚至“我”之名（“我
不仅仅是我，我是你们的世界”），使我们
得到魔法护身般的安全感。“欢迎来到我
的梦境，不管你是从哪儿来的。”进入别人
的梦境是不是不道德？——窥视癖遇上暴露癖。
“我不会干什么的，我只在这儿歇会儿脚。
我是你们的好邻居。”这儿的小黑屋，无门
无窗。而我们是光敏感动物，我们就喜欢
这幽暗（这几乎成了一种美学取向）。从此，
做一个无身份、无性别、无情感羁绊的人，
真的挺好。那些早早坠入爱河和刚刚失去
伴侣的人都这么认为。愚笨者畏死，聪慧者
把死称作“圆寂”。是啊，换一种说法，我们
就心安理得了。如此看待生死，颇具戏剧性。
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得谢谢这位
言语亲切，手法温柔的催眠师，或曰魔法师。
 
（2025）

 




 ●清算与和解
 
老年是一种保护色，对于不谙世事，缺乏
自我认同感的人来说。一个原住民保护区。
一个珍稀物种保护区。一张海滩防鲨网。
当我看不懂一本书，就推脱“老眼昏花”；
当我不解男女风情，就推脱“年迈体衰”；
或者，用一个美少年来打比喻（面对一个
美少年，就像面对一个自然物）。为体现
旧时光的真实性（戳穿你六十年“生活着”
的假象），或维系某种相关性（我曾经如何，
现在又如何？）。这是向外索求失败之后
转而向内索求的一种手段。画自画像；
细雨中听自己唱歌；不时朝自己吼一声；公开
内心冲突（也是某种清算）。“索性哭出声。
哭，是表达自身的一种努力。”为无意中
走入教堂的忏悔者预留一个安静的位置：
礼拜座位后排或小告解室。哪怕使用一些
具有欺骗性的词语（永恒、永远、永在），
以打消其遁世念头，重新活一次——给活着
一个意义，与未知物和解。一个虚构人种
的教化作用，会显示其力量。某一次，你对你
的朋友言语过头了，踌躇着，想着怎么去收回。
当然是多用低沉的语调，多用感叹词了。
猛不丁地伸手求握，是最鲁莽的方式：最屈辱。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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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余怒，生于1966年，中国当代诗人，著有诗集若干诗论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