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三十八章:编译馆·在故纸堆与新时代之间
国家文化资料编译馆的牌子在西城区那条僻静的胡同里挂了快两个月,但整个机构仍处在“筹备”与“恢复”的混沌状态。小灰楼里人来人往,多是些头发花白、戴着眼镜、步履或蹒跚或急切的中老年人,彼此见面时常有瞬间的愣怔,继而试探着叫出名字,然后便是紧紧的握手、复杂的对视,和压低声音的“你也回来了?”“这些年你……”“还好,总算……”
沈静舟在赵同志的带领下,用了一周时间办理了各种手续:户口迁移、粮油关系、工作证、借书证……领到了第一个月补发的部分工资和粮票、布票。手里捏着那叠久违的、象征着“国家工作人员”身份的票证和现金,他有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在农机厂,他是靠每月三十几元的工资和工分生活,一切都是实物和基层单位的直接分配。现在,他重新被纳入了这套庞大而精细的城市配给体系,重新成为了“单位人”。
他的临时职务是“资料整理组特邀编纂员”,一个含糊其辞但听起来颇有分量的头衔。具体工作尚未明确,目前的主要任务是“学习新时期文件精神,熟悉馆藏资料情况,等待具体分工”。
馆长姓杜,是一位年近六旬、面容清癯的老学者,据说曾在民国时期的国立编译馆工作过,精通数门外语,五七年被打成右派,下放西北多年,去年才得以平反召回。杜馆长与沈静舟简短谈话时,语气温和但透着疲惫:“静舟同志,欢迎归队。我们这里,很多人都是劫后余生。编译馆百废待兴,上面要求尽快整理出一些有价值的资料,为文化建设和对外开放服务。但具体怎么做,人力物力如何,都还在摸索。你先安顿下来,看看资料,也想想自己今后想在哪个方向用力。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找我,或者找老赵。”
于是,沈静舟的日常,变成了每天早晨从后海宿舍步行二十分钟到编译馆小楼,泡一杯茶,然后钻进二楼的资料室。
资料室是几间打通的大屋子,光线昏暗,高高的书架顶到天花板,上面堆满了落满灰尘的纸箱、捆扎的卷宗、散乱的书籍和文件。空气里弥漫着旧纸、灰尘和霉变的气味。窗户很小,秋日的阳光只能斜斜地射入几缕,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这里汇集了从各处收集、抢救回来的文化资料:有解放前编译机构遗留的残稿,有从查封的图书馆、博物馆清理出来的“毒草”或“待处理”文献,有“破四旧”时侥幸未被完全销毁的古籍残本,也有各文化单位下放人员上交或散失的个人收藏、翻译手稿。
这里是一片狼藉的、被历史风暴撕碎又胡乱堆积的“文化废墟”。而沈静舟和陆续报到的十几位“归队者”,就是第一批被派来清理这片废墟的人。
一开始的工作是纯粹的体力劳动:除尘、分类、清点、登记。沈静舟戴上口罩和套袖,和几位同事一起,将一箱箱、一捆捆沾满污渍和虫蛀的材料搬下来,拂去厚厚的灰尘,粗略地按文字(中文、外文)、内容(文学、历史、哲学、科技?)、形式(书籍、期刊、手稿、档案)分开。常常翻开一册,发现内页被水渍浸透粘连在一起;或者打开一卷,发现是某位知名学者被抄家时没收的读书笔记,字迹潦草却思想闪光;有时还会抖落出早已干死的书蠹虫尸,或发现某一页被粗暴地撕去、涂抹。
工作单调而劳累,但沈静舟却从中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平静。这些沉默的、破损的纸张,与他内心的“废墟”产生了某种共鸣。他小心翼翼地处理它们,像对待伤员。每一次辨认出某位故人(有些已经故去,有些下落不明)的笔迹,每一次发现一本自己曾读过或听说过的、早已绝迹的书的残本,心中都会泛起微澜。这是文化的残骸,也是一个时代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破碎映射。
工作间隙,同事们也会低声交谈。大家都很谨慎,避免深入触及个人遭遇,更多是交流在资料中发现的有趣或珍贵的片段,讨论某个外文词汇的准确译法,或者感慨某部作品或某位人物的命运。
沈静舟在其中显得沉默寡言。他扎实的外语功底和广博的文史知识很快显现出来,尤其在对英文、法文和日文资料的初步辨识整理中,他往往能提供准确的判断。几位老同事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主动与他讨论问题。他渐渐知道,同组里有前报社国际版的编辑,有大学被打倒的西洋文学教授,有出版社的资深翻译,还有像他一样做过教师、文化干部的人。每个人都有一部曲折的历史,脸上都刻着风霜,眼神里都藏着故事。
一天下午,他在整理一箱标注为“各地方志、民俗资料(待甄别)”的卷宗时,发现了一叠用棉线装订的毛边纸手稿。纸张泛黄脆化,墨迹是竖排的繁体字,字迹娟秀工整。标题是《吴中岁时风土记略》,署名“枕霞旧主”。他粗略一翻,内容是关于苏州地区传统节令、民俗、物产、谣谚的详细记述,文笔清雅,考证详实,显然是晚清或民初一位有深厚学养的地方文人所著。这类“旧文化”的遗存,在过去的年代里,大概率会被归为“封建糟粕”。
沈静舟拿着这叠手稿,怔了许久。吴中,苏州。故乡的风物,以这样一种残破而顽强的方式,出现在北京这个昏暗的资料室里。他想起了沈园的四季,想起了儿时端午的艾草香、中秋的桂花糕、冬至的团圆饭,那些早已被革命洪流冲刷得模糊不清的生活细节,此刻随着这些文字,隐隐约约地浮现出来。
“发现什么了?”旁边一位姓徐的老先生凑过来看。徐先生原先是民俗学研究者。
沈静舟递过去:“一本关于苏州民俗的旧稿,写得颇细致。”
徐先生戴上老花镜,翻阅了几页,眼睛亮了:“好东西啊!‘枕霞旧主’……这好像是清末苏州一位隐逸文人的别号,据说著述颇丰,但大多散佚了。没想到这里还有残稿。静舟,你立了一功!这稿子得好好保护,说不定能整理出来。”
沈静舟心中微动。整理出来?让这些“旧文化”的记述重见天日?在“解放思想”但方向仍不明朗的当下,这可行吗?安全吗?
他将手稿小心地放在一旁,准备稍后单独登记。心里却想着,或许,在这故纸堆中,不仅埋藏着需要被“清理”的废墟,也可能蕴藏着值得被“重建”的基石?这念头让他感到一丝久违的、属于学术探索的微光。
晚上回到宿舍,同屋的室友已经回来了。室友姓孙,四十多岁,原先是某艺术院校的图书管理员,性格开朗健谈。两人熟了之后,孙同志常带回一些“小道消息”:哪个部委又恢复了,哪位名人公开露面了,关于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如何深入,安徽农村开始搞“包产到户”的传闻……沈静舟默默听着,不置可否。这些外部世界的变化,与他日复一日在故纸堆里的工作,似乎隔着一段距离。
他偶尔会拿出苏文蕙的信看,地址已经熟记于心,但一直未敢贸然联系。他不知道该写什么,也不知道见面该说什么。三十年的空白,岂是一封信、一次见面能填补?何况,彼此的身份、处境、心境,都已沧海桑田。那封信像一颗温暖的炭火,揣在怀里,给他慰藉,却也让他踌躇。
一天,杜馆长召集资料整理组的全体人员开会。杜馆长脸色比平日更凝重些,他传达了一份上级部门的通知精神:要求各文化单位在整理资料的基础上,尽快筛选出一批“具有重要文化价值、有利于促进中外文化交流、适应新时期建设需要”的资料,着手进行系统编纂或翻译出版的前期准备。通知里还特别提到,可以“解放思想,大胆挖掘”,但也要“注意把握方向,坚持去粗取精”。
“同志们,”杜馆长环视着在座的十几张饱经风霜的脸,“我们的工作,不能总是停留在除尘分类。国家有需要,时代有召唤。我们需要拿出具体的、有分量的成果。大家根据自己的专业背景和兴趣,可以先考虑一两个选题方向,做个初步计划。馆里会尽力争取资源和出版渠道。”
会议室里一阵轻微的骚动。每个人眼中都闪动着复杂的光芒:有兴奋,有疑虑,有跃跃欲试,也有心有余悸。拿出“成果”?这意味着从被动的“整理者”、“幸存者”,转变为主动的“建设者”、“参与者”。但“把握方向”四个字,又像一道无形的绳索,提醒着过往的教训。
散会后,沈静舟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资料室高高的书架前,目光扫过那些依然混乱的箱笼卷宗。选题方向?他能做什么?他想做什么?
《吴中岁时风土记略》的稿子浮现在脑海。整理乡邦文献?这似乎太小,太“旧”,太“地方”。
他又想起自己大学时曾感兴趣的中西美学比较,以及后来断续自学的一些西方现代文艺理论。但这些在过去的年代多是禁区。
他还想到了秦远托付的油布包——那里面,是否也有值得“整理”或“呈现”的历史?旋即,他掐灭了这个危险的念头。
正沉思间,徐老先生走过来,低声说:“静舟,我想试着把一些散见的、有价值的民俗资料(包括你那本苏州风土记)汇编成册,做个内部参考,或者将来争取出版。你觉得呢?要不要一起搞?你外文好,说不定还能找点外国人对中国民俗的记载做对照。”
沈静舟看着徐先生眼中诚挚的、略带忐忑的期待,心中那点微光似乎亮了一些。这或许是个起点?一个不算激进、但有价值、且相对“安全”的方向。
“我……考虑一下,徐老。谢谢您看得起。”他谨慎地回答。
那天晚上,沈静舟在宿舍的台灯下,铺开一张纸。他想给苏文蕙写一封回信。写了几次开头,都觉得不合适,揉掉了。最终,他只写了几行简单的字:
文蕙同志:
信已收悉,感谢挂念。我已抵京,在编译馆资料整理组工作,一切初定,身体尚可。知你安好,甚慰。
京华秋深,望珍重。
沈静舟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
他没有提及资料室的灰尘,没有提及选题的困惑,没有提及内心的波澜。就像她的来信一样,克制,保持距离,但建立了联系。
他将信投进了胡同口的邮筒。听到信落入筒底的轻响,他感到一种轻微的释然,仿佛向茫茫人海投出了一枚小小的、带有坐标的浮标。
回到资料室,他重新拿起那本《吴中岁时风土记略》。在昏暗的灯光下,那些关于故乡节气、风俗、物候的细腻描写,似乎不再仅仅是“旧文化”的残片,而是一种活过的、具体的生活的记录,是一种文化的根系。或许,从这些具体的、被遗忘的根须开始清理和培育,正是他这样一个从废墟中走来的人,所能做的、最踏实的第一步。
窗外,北京深秋的夜空高远清寒,繁星点点。
编译馆小楼里,灯光依然亮着。故纸堆中,有人开始尝试,在尘埃里辨认通往未来的、极其细微的路径。
【第三十八章结束】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