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三卷:穷途(1949-1978)
第二十七章:秘密交底·在组织的审视下掀开尘封的一角
一九七〇年春·河南五七干校隔离审查室
寂静。但这寂静与干校其他地方的寂静不同。它不是劳作后的疲惫沉默,也不是集体学习中那种紧绷的、充满潜在噪音的安静。这是一种经过特殊处理的、被严密包裹起来的、具有压迫感和监听感的寂静。房间很小,只有十平米左右,墙壁似乎比普通土坯房更厚,没有窗户,唯一的光源来自屋顶一盏功率很低、蒙着灰尘的电灯泡,光线昏黄,将屋里的一切——一张掉漆的方桌,两把吱呀作响的木椅,一张光板木床,以及墙角一个散发霉味的搪瓷尿桶——都笼罩在一种模糊而压抑的阴影里。空气不流通,弥漫着陈旧的尘土味、来苏水残留的刺鼻气息,以及一种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的、属于“审查”本身的冰冷气味。
沈静舟坐在方桌的一侧,背对着门。他身上那件肮脏破旧的棉大衣已经被换下,此刻穿着一套同样陈旧但还算干净的蓝色棉布衣裤,是干校提供的“病号服”。高烧已经退去,但留下了极度的虚弱和阵阵眩晕。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眶深陷,颧骨显得更加突出,嘴唇上干裂的血痂还没有完全脱落。但他的眼神,在昏黄的灯光下,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近乎锐利的冷静。这冷静不是伪装,而是在经历了濒死的高烧、做出那个孤注一掷的决定后,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将恐惧置之度外的状态。
桌子对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干校的军代表,姓高,就是之前在医务室审问他的那位。此刻他依旧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风纪扣一丝不苟,腰板挺直,双手放在桌面上,指节粗大,皮肤粗糙,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牢牢钉在沈静舟脸上。另一个是生面孔,大约四十岁上下,穿着灰色的中山装,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面容瘦削,神态比高军代表显得“文气”一些,但眼神同样锐利,而且多了一种审视和掂量的意味。他是昨天刚被从县革委会派来的“专案组”干部,姓刘。
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快两个小时。大部分时间是沉默,或者是由高军代表和刘干事轮流提出问题,沈静舟回答。问题围绕着他昨天在病中提到的“秦姓地下党同志”和“党的机密文件”展开,事无巨细,反复盘问。
沈静舟知道,自己已经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钢丝。他不能再说“记不清了”,不能再含糊其辞。他必须提供一个足够详细、足够可信、同时又尽可能保护相关者(尤其是假设还活着的秦远)和自己(撇清“私藏”罪责)的故事版本。他在高烧退去后的短暂清醒里,以及被转移到这间隔离室后,已经无数次在脑海中推演、打磨这个版本。
此刻,他正在陈述最关键的部分——文件的隐藏地点和性质。
“……当时情况非常危急,”沈静舟的声音依然沙哑,但语气平稳,语速不快不慢,确保每个字都能被听清,“秦远同志将那个用油布包裹的小包交给我时,只说里面是极为重要的同志名单和联络信息,关系到上海地下党组织的安全和许多同志的性命。他嘱咐我,务必妥善保管,等待合适的时机,交给党组织。他本人处境危险,必须立刻转移,无法随身携带。”
“你为什么答应保管?你当时是什么身份?”刘干事推了推眼镜,笔尖在记录本上快速移动。
“我当时……只是一个同情革命、对国民党反动统治不满的文化工作者。秦远同志是我在抗战初期,通过一些进步文化人士的介绍认识的。我敬佩他的为人和理想。他信任我,把如此重要的东西托付给我,我没有理由拒绝,也感到责任重大。”沈静舟的回答,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受进步人士影响、有正义感、被革命者信任的“外围群众”,既解释了行为的动机,又避免了“地下工作者”或“党内同志”这样可能引来更严厉审查的身份。
“东西你放在哪里了?”高军代表插话,声音低沉。
“我把它藏在了我当时在上海租住的亭子间地板下面,一个很隐蔽的夹层里。”沈静舟描述了一个具体的位置细节,“后来,我离开上海,辗转各地,但始终记着这份托付。直到一九四九年渡江北上之前,我回到那个亭子间(当时已经换了租客,但我借口取遗留物品),将东西取了出来,随身携带,准备到了解放区交给组织。”
“为什么到了解放区,不立刻上交?”刘干事立刻抓住关键。
沈静舟早就准备了答案,他露出一种混合着惭愧和无奈的表情:“到了北平,我被分配工作,接受审查。当时……运动很多,气氛紧张。我考虑到自己历史复杂,刚到新环境,如果突然拿出这样一份来历不明、涉及上海地下党机密的东西,不知道会引起怎样的误解和麻烦。我……我害怕说不清楚,反而连累了可能还活着的秦远同志,也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审查。所以……我就把它偷偷藏了起来,想等一个更合适、更稳妥的时机。”
这个解释,部分符合他当时在“忠诚老实运动”中隐瞒不报的心理——恐惧和自保。它不光彩,甚至可以说是“错误”和“对党不忠诚”的表现,但它符合人性,符合一个背负历史包袱的知识分子在严酷环境下的可能选择,因而显得相对可信。承认这个“错误”,是他整个交代策略中,用以换取“坦白”诚意和部分同情的关键。
“你藏在哪里了?”高军代表追问,身体微微前倾。
“藏在北京西郊‘社会主义大院’,我原来宿舍的一个旧藤箱的夹层里。用几件旧衣服盖着。”沈静舟给出了精确的地点。这是真话,也是他整个交代的核心筹码——他必须提供一个可以被验证的、确实存在的物证,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并且表明“彻底交代”的态度。
高军代表和刘干事交换了一个眼神。刘干事在记录本上重重地写了几笔。
“除了这个油布包,秦远还交代过你什么?有没有其他联系人?暗号?或者,关于他后来去向的线索?”刘干事继续深入。
“没有。当时非常仓促,他只说了那些话,把东西给我,就匆匆离开了。之后再无联系。我也不知道他后来的下落,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沈静舟摇了摇头,表情沉重。这是保护秦远的关键,必须切断一切可能追查的线索。
“那个油布包,你自己打开看过吗?”高军代表忽然问,目光如电。
沈静舟心头一凛。这个问题很危险。如果说看过,意味着他知道具体内容,可能被要求详细交代,增加暴露风险,也可能被怀疑有复制或泄露的可能。如果说没看过,则显得有些不合理——保管这么多年,不好奇吗?
他选择了折中,也是实话:“我没有打开过油布包的内层。外面的油布包得很严实,用细绳捆着,还打了蜡封。秦远同志当时的神情和语气,让我觉得里面的东西极其重要和敏感,我不敢擅自打开。所以,我一直原样保存,从未窥探。”
这个回答既表现了对托付的尊重和谨慎,又避免了交代具体内容的难题,同时也解释了为何他这么多年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名单和联络信息”。
刘干事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他又问了几个关于秦远外貌特征、当时对话具体环境、以及沈静舟自己后来思想变化的问题。沈静舟一一作答,细节尽量前后一致,并与自己已知的、可被查证的个人经历相吻合。
问话告一段落。房间里再次陷入那种压迫性的寂静。只有刘干事翻动记录纸的沙沙声,和高军代表手指无意识敲击桌面的笃笃声。
沈静舟垂着眼,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因为虚弱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双手。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还没有到来。交代本身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组织会去核实——派人去北京那个大院的宿舍(如果东西还在的话)查找油布包;会调查他所说的上海亭子间的情况(可能已经无法查证);会通过内部渠道,查询一个名叫“秦远”的上海地下党人员的下落和档案(这可能是最危险的环节,他不知道秦远是否还在世,档案是否清白)。
而核实的结果,将决定他的命运。如果油布包被找到,且内容被确认是真实的党的机密,那么他“长期私藏不报”仍然是严重错误,但“保护了党的机密”和“最终坦白交代”可能会成为从轻或酌情处理的理由。如果东西找不到,或者内容有问题,或者秦远被查出是“叛徒”、“特务”,那么他的处境将急转直下,甚至可能被扣上“包庇”、“勾结”等更可怕的罪名。
这是一场巨大的赌-博。赌注是他的后半生,甚至可能是性命。但他已经别无选择。那个油布包像一块越来越重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在高烧濒死的边缘,他意识到,与其带着这个秘密不明不白地死在这荒原上,不如主动掀开这一角,将它交给组织,交给命运去裁决。至少,他做出了一个选择,承担了那份迟到了二十多年的责任。
“沈静舟,”刘干事合上记录本,打破了沉默,他的语气比刚才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依然严肃,“你今天的交代,组织上会认真调查核实。你要对你所说的每一句话负责。在调查期间,你继续留在这里,配合审查,好好反省自己的错误,特别是长期隐瞒不报的问题,要写出深刻检查。明白吗?”
“我明白。”沈静舟低声回答。
“另外,”高军代表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冷硬,“关于你生病的情况,医务室会继续给你治疗。但你记住,不要以为生了病,就可以逃避审查,或者幻想得到特殊照顾。你的问题,一码归一码。在问题没有查清之前,你仍然是接受审查的对象。你的行动会受到限制,不许与任何人接触,包括其他学员。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
高军代表和刘干事没有再说什么,一前一后离开了房间。厚重的木门被关上,外面传来上锁的咔哒声。寂静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绝对。
沈静舟独自坐在昏黄的灯光下,一动不动。极度的虚弱再次袭来,让他感到头晕目眩。但他心中那块压了二十多年的大石头,似乎随着刚才那番交代,被挪动了一点点。不是轻松,而是一种混杂着巨大风险、未知前途、以及某种扭曲的释然的复杂感觉。
他掀开了尘封的一角,将那段被时间掩埋的秘密,暴露在了组织的审视之下。
接下来的,是福是祸,是解脱还是更大的深渊,他已无法掌控。
他只能等待。在这间与世隔绝的、冰冷的隔离室里,在病体的虚弱和精神的极度疲惫中,等待那个油布包被找到(或找不到)的消息,等待组织对他的“判决”。
窗外(虽然看不到),春风应该还在吹拂着干校荒芜的原野。但这里的春天,似乎与他无关。
他缓缓地、艰难地挪到那张光板床上,和衣躺下,闭上了眼睛。
黑暗袭来,但这一次,没有高烧的幻象,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等待的虚空。
[第二十七章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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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等待裁决·在悬而未决的命运天平上
一九七〇年夏·河南五七干校隔离审查室
热。盛夏的热浪,即使在这墙壁厚实、没有窗户的隔离室里,也依然无孔不入。空气不再寒冷,而是变得粘稠、闷热,像一锅被文火慢炖的、渐渐变得浑浊的浓汤。灰尘在从门缝底下勉强渗进来的、微弱的、倾斜的光柱里无声地飞舞、旋转、沉降。那股混合着霉味、来苏水和人体陈腐气息的味道,在高温的催化下,变得更加浓烈而令人窒息。唯一的光源,那盏昏黄的电灯泡,似乎也因为电压不稳或积尘太厚,光线比之前更加暗淡,忽明忽暗,将屋里的一切都映照得影影绰绰,像是某种陈旧而扭曲的梦境布景。
沈静舟坐在床边,背靠着冰冷的土墙(这是房间里唯一能带来一丝凉意的触感)。他身上的蓝色病号服已经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颜色深一块浅一块。他的头发长长了些,乱糟糟地贴在额前和鬓角,胡须也冒出了一层青黑的茬子,让他本就憔悴的面容更添了几分沧桑与邋遢。但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却依然保持着一种近乎非人的清醒与平静。那是一种被长期的、悬而未决的等待,磨砺出来的、剔除了大部分情绪的、纯粹观察与感知的状态。
从春天到夏天,他已经在这间隔离室里被关了整整三个多月。
生活是极其单调而严苛的。每天固定时间有人从门上的小窗递进简单的饭食——两个粗粝的玉米面窝头,一碗几乎看不见油星的清汤,偶尔有一点咸菜。水是限量的,每天一小壶。大小便都在墙角的搪瓷尿桶里解决,每天有人来倒一次。没有书籍,没有报纸,没有收音机,没有任何可以与外界沟通的渠道。除了每隔几天,高军代表或刘干事(后来刘干事似乎回县里了,来的次数减少)会来提审一次,问一些重复或补充性的问题,大部分时间,他都是独自一人,面对这四堵空墙和无穷无尽的寂静。
起初,这种绝对的孤独和与世隔绝是极难忍受的。时间像凝固的胶水,每一分每一秒都粘稠得令人发疯。他会不由自主地反复回想自己交代的每一个细节,担心是否有漏洞,是否会被查出破绽。他会猜测北京那边是否已经派人去查抄了他的宿舍,是否找到了那个藤箱和油布包。他会想象秦远的命运,想象苏文蕙可能的处境,甚至回忆起早已逝去的周婉如和音信全无的伊莎贝尔。这些思绪像不受控制的潮水,在寂静中汹涌澎湃,几乎要将他淹没。
为了保持神智清醒,不至于被孤独和焦虑逼疯,他强迫自己建立起一套内在的秩序。他给自己“安排”日程:早晨醒来,在心中“阅读”那些早已滚瓜烂熟的马列毛著篇章(感谢多年的政治学习);上午进行“劳动锻炼”——在狭小的空间里,缓慢地打一套自己编的、毫无章法的“太极拳”,活动僵硬的身体;下午是“思想反省”时间,按照要求,在脑海中“撰写”永远也写不完的检查材料,剖析自己“隐瞒不报”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根源”;晚上则进行“记忆巡游”——系统地、有条理地回忆自己的一生,从沈园开始,像翻阅一本早已尘封的、细节丰富的书籍,不放过任何一个画面、声音和气味。他用这种方法,对抗着时间的虚无,也像考古学家一样,一遍遍清理着自己记忆的废墟,试图从中找出某些被忽略的、可能对当前处境有意义的碎片。
身体的虚弱在缓慢恢复。高烧的后遗症逐渐消退,但长期的营养不良和禁锢生活,让他的体力始终很差,动辄气喘、头晕。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肌肉在萎缩,关节在变得僵硬。但他坚持每天活动,哪怕只是扶着墙走几步。生存的本能,以及对那个尚未到来的“裁决”的微弱期盼(或恐惧),支撑着他。
关于油布包和他交代的问题,外面似乎一直没有明确的说法。高军代表后来的几次提审,问题变得零散而重复,不再像最初那样聚焦和深入。有时会问一些看似无关的细节,比如他当年在上海亭子间的具体地址、邻居情况;有时又会突然回到秦远的外貌描述上,让他再复述一遍。这种审问节奏的变化,让沈静舟隐隐感到,调查可能遇到了某种困难或瓶颈。也许是北京那边查找藤箱不顺利(或许宿舍已被分配他人,东西丢失或被处理);也许是查询秦远档案没有结果(地下工作者往往使用化名,档案可能不全或已销毁);又或许,是更上层的政治风向发生了某些微妙变化,影响了对这类“历史遗留问题”的处理优先级。
他无从得知。他像被关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黑箱里,只能通过递饭倒马桶的人那毫无表情的脸,和提审者偶尔流露出的细微语气变化,来捕捉一点外界信息的残渣。而大部分时候,他什么也捕捉不到。
等待,成了一种常态,一种新的、更加磨人的刑罚。它不像肉体折磨那样直接而剧烈,却像慢性毒药一样,一点一点地侵蚀着人的希望、耐心和意志。你不知道终点在哪里,不知道等待的结果是什么,甚至不知道这场等待本身是否有意义。你只是被悬在那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被时间的流沙缓慢地掩埋。
在这种悬置中,沈静舟对自我的感知也发生了某种奇异的变化。那个在社会中拥有姓名、身份、职业、历史包袱的“沈静舟”,似乎渐渐变得模糊、遥远。他更多地感知到的是这具在闷热中出汗、在饥饿时胃部抽痛、在寂静中耳鸣的肉体,以及那些不受控制涌现的记忆和思绪的流动。他仿佛成了一个纯粹的观察者,观察着自己的生理反应,观察着内心世界的风云变幻,也观察着这间斗室里每一寸墙壁的纹理、每一道光线移动的轨迹、甚至每一只偶然闯入、在灰尘中挣扎的小虫的命运。
他想起慧明法师说的“化身为云”。此刻的他,不正像一片被囚禁在方寸之间的、无法飘散的云吗?无法上升,无法移动,只能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默默地凝聚、又蒸发,进行着一种无效的、循环的“变化”。这是一种极其被动的、无奈的“化”。
他又想起苏文蕙说的“星星之火”。他心里的那点火,还在吗?它似乎没有熄灭,但也不再燃烧。它成了一点微弱的、冰冷的余烬,深埋在意识的底层,不再提供光亮和温暖,只是作为一个“曾经燃烧过”的证明而存在。
至于“忠诚”、“老实”、“改造”、“新生”……这些曾经充斥他生活、让他恐惧又不得不遵从的词汇,在日复一日的隔绝等待中,也似乎失去了它们原有的魔力,褪色成一些空洞的、遥远的音节。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急于用它们来框架自己、批判自己。他只是存在着,以这种最原始、最 stripped-down 的方式,等待着那个将决定他下一步“存在”形式的裁决。
有时候,在极度寂静的深夜,他会产生一种幻觉,仿佛自己已经死了,这间隔离室就是他的坟墓,而这场漫长的等待,就是灵魂在前往下一个轮回之前的、混沌的滞留。这种幻觉并不让他恐惧,反而带来一种诡异的平静。
然而,更多的时候,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比坚韧的“不甘心”,还是会从这片麻木与平静的深渊底部,顽强地冒出来。不是为了什么伟大的理想或未竟的事业,仅仅是为了想知道——那个油布包的结局,秦远的下落,苏文蕙的生死,以及他自己,这个名叫沈静舟的、复杂而卑微的生命,最终会被这个时代如何定义和安置。
就是这一点点“不甘心”,像一根看不见的细丝,牵着他,没有让他彻底滑入虚无的深渊。
今天,又是寻常的一天。上午的“太极拳”已经打完,汗水湿透了后背。他正靠在墙上,进行着下午的“思想反省”。然而,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更远的地方。他想起了北平开国大典时震耳欲聋的声浪和那面升起的五星红旗;想起了在编译局熬夜翻译时台灯昏黄的光晕;想起了“社会主义大院”里焚烧旧书时冲天的火光和刺鼻的气味;想起了干校寒冬里挖冻土时那沉重的一锹……
所有这些画面,连贯又断裂,清晰又模糊,构成了他这二十多年在新中国的全部轨迹。一条从满怀希望的投身,到谨慎的适应,到恐惧的压抑,到被迫的沉默,再到如今彻底的悬置与等待的轨迹。这条轨迹,与这个国家疾风暴雨般的历史进程紧密缠绕,却又充满了个人化的曲折与伤痛。
他不知道这条轨迹的终点在哪里。
门上的小窗忽然被打开,打断了她的思绪。不是送饭的时间。一张陌生的、年轻而严肃的脸出现在小窗外。
“沈静舟,收拾一下东西。出来。”声音简短,不容置疑。
沈静舟的心脏猛地一跳。收拾东西?出来?这意味着什么?转移?释放?还是……更严厉的处置?
他没有多问,也没有东西可收拾(除了身上这套衣服)。他默默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衣襟,抚平头发(尽管没什么用),然后走到门边。
门锁被打开,发出沉重的声响。门被推开,刺眼的白光(相对室内而言)涌了进来,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门外站着两个穿着旧军装、臂戴红袖章的年轻干事,表情严肃。高军代表不在。
“跟我们走。”其中一个干事说。
沈静舟迈步走出了这间囚禁了他三个多月的斗室。走廊里同样闷热,但空气似乎流动了一些。他跟着两个干事,穿过干校空旷的院落。午后的阳光炽烈,晒得地面发烫。远处田野里,还有“学员”们在劳作,身影在热浪中扭曲晃动。没有人朝他们这边看,或者说,不敢朝这边看。
他被带到干校革委会办公室所在的一排平房前。干事让他在门外等着,其中一个进去汇报。
沈静舟站在炽热的阳光下,微微低着头。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手心渗出冷汗。三个多月的等待,似乎即将迎来一个结果。但这个结果是什么,他完全无法预料。
他抬起头,眯眼看了看天空。天空是那种中原盛夏特有的、被烈日漂白了的、高远而空洞的蓝。没有云。一丝云也没有。
像他此刻的内心,被长久的等待掏空了一切预设和期盼,只剩下一片茫然的、被悬置的——
蓝。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