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夜 书

文/管朝莉

      霜降在月光上，冬夜便成了一页摊开的书。

　　麻坪街村的夜，是墨蓝色的丝绒，将白日的喧嚣悉数收走。月华如研开的银粉，在寂静的田野上洇出深深浅浅的痕。几册书，是远方寄来的星子，照亮我的案头。

　　农历十月的月亮，将清辉匀净地洒在麻坪街村的土地上。月光流过柳林，光秃的枝条便成了拨动的琴弦，风过处，弹出泠泠的曲调；淌过冰河，裂纹是岁月的掌纹，藏着一段故事；落在瓦楞上，枯草与石板之间，便流淌着亘古不变的光辉。这光不问贫富，不辨枯荣，只是静默地照拂，像极了驻村工作的内核——一种月光般的公平与守候。

　　清冷的房间里，我摩挲着《乡村振兴的维度》的封面，那粗糙的质感，像极了麻坪街村的土壤，朴拙之下，藏着无数生命的胚芽。

　　这本书是邻村村支书薛超赠我的。初到麻坪，我从“原乡记忆”视频号里读到了他。第一次镇党委会上相遇，我们聊至深夜。再见面时，他将此书递来，说：“振兴不是口号，是你的日子，是村民的日子，是每一株庄稼、每一棵树的日子。”彼时我不懂他眼中的深沉，如今才知，那是对土地的缱绻，对历史的敬畏，对未来的灼灼期许。

　　书中一段文字被红线勾出：“乡村的价值，不只在于产出的粮食，更在于它保存着一种生活的可能性——人与自然如何相敬如宾。”我想起今日村民代表大会，争论来年产业走向时，黝黑的面庞上，每一道褶皱都闪着光。有人要扩种木耳，有人想试种药材，年轻人则喊着做民宿。声浪几乎掀翻屋顶，我却听出了土地深处岩浆涌动的声音——这正是乡村最动人的民主，最赤诚的乡土叙事，任何教科书都无法赋予的鲜活。

　　月光斜斜地切进来，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影。我揉揉酸涩的眼，伸手去够另一本书——《燃烧的原野》。扉页写着：“愿你的驻村岁月，有诗，有火，有远方。”翻开书页，文字如磷火般跃动：“月亮燃烧着升起，你在尘土中听见寂静的声响。”

　　寂静。是的，麻坪街村的冬夜，是寂静的盛宴——冰河开裂的脆响，种子在冻土中做梦的呓语，村庄在月光下的呼吸……

　　放下书，走到窗前。群山如伏卧的巨兽，沉稳地呼吸。山那边是更深的山，更远的村庄。我曾立于山巅眺望，想那些山坳里的灯火，是否也如我一般，守着一份孤独，一份燎原的微光。

　　四个月，从无所适从到叫得出每个监测户的名字，辨得清每条通往村民家门口的小径，能知晓哪家有啥产业。时间像门前溪石下的水流，无声无息，却将我与麻坪街村冲刷成了一体。月照瓦楞，也照窗棂；照丰收的田畴，也照荒芜的角落。帮扶的“月光精神”，不正是这般的公平公正，不落一人？

　　前几日走进车大娘家，她攥住我的臂膀往屋里拽，浑浊的泪光里盛满感激：“书记啊，你们又来看我了。”那一刻，我忽然读懂了——我们的工作，不过是让每个人都觉得有人惦记，能让帮扶的微光照进每一户人家的梦境。我用她带着智障儿子打核桃的故事讲励志，用李叔家种豆角的事说政策。泥土里刨出的故事，比任何道理都更有根须，更能扎进人心。

　　夜更深了，寒气从门缝窗隙渗进来。可这冷越是彻底，温暖便越显珍贵——手中的书，心里装着的人，都因这冷而滚烫。

　　想起迟子建笔下的东北冬夜，那些在白夜里行走的灵魂。她写寒冷写得那么美，因为她懂得，寒冷是生命的另一种温度，让人清醒，让人坚韧，让人学会敬畏。麻坪街村的冬夜亦如此——用寒冷包裹村庄，用寂静包裹喧嚣，用月光包裹黑暗。在这样的夜里，人便容易褪去外壳，听见内心的声音。

　　而我内心的声音是什么？是驻村前立下的军令状，沉甸甸地刻在胸口；是入户时许下的承诺，回荡在每一条田埂小巷；是无公害蔬菜冒出新绿时，那份按捺不住的狂喜；是木耳远销他乡后，村干部眼中藏不住的泪光；是村民领到分红时，脸上的笑容……这些声音在深夜汩汩涌出，汇成一曲驻村人的交响。

　　月光移到床上，床单是村文书送来的，她说：“书记，村里条件差，你别嫌弃。”我怎么会嫌弃？这张床，这间屋，这片土地，这些人，已成了我生命里最厚重的章节。我的青春、热血、迷茫与觉醒，都渗进了麻坪街村的土壤里，或许来年春天，会长出一株不一样的庄稼。

　　村里那些沉默的大多数——修电器的车师，用螺丝刀守护邻里的“生活伴侣”；扫村道的哑巴张，每日与扫帚对话，风雨无阻。他们的沉默是冬夜的寂静，看似空旷，实则饱满，蕴藏着最坚韧的生命力。

　　书页翻动的声音，在静夜里如春蚕食桑，如细雨敲瓦。这声音陪我走过无数长夜，因有书、有月光、有对村庄的念想，夜便不漫长不寒冷。

　　睡意终于如月光漫上来。合上书，熄了灯，躺下。月光恰好铺在枕边，如一块丝绸，抚慰疲惫的身体。闭上眼，麻坪街村的明天在眼前铺展——产业兴旺的图景，生态宜居的画卷，乡风文明的乐章，治理有效的基石，生活富裕的笑脸……我是画卷里微小的一个墨点，却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笔。

      注：本文于2025年12月2日首发于《商洛日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