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七章 马前悬头
【一】
第七日,寅时刚过,鸡没叫。
不是鸡死了——塬上早就没几家养得起鸡了——是一种更深的寂静,像厚重的棉被,死死捂住了这片土地。连风都停了,空气凝滞,带着雨后的潮湿和那股始终散不去的、铁锈般的腥气。
陈三睁开眼时,天还黑着。但他知道时辰到了——不是看天光,是听心跳。五十多年了,他的身体里像是装着一架精准的滴漏,到点儿就醒,从没误过。
他轻手轻脚爬起来,没点灯,摸黑穿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棉袄。棉袄很薄,早就失了保暖的效用,只是层遮羞的壳。他又从炕席底下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昨晚剩下的两块肉,已经凉透了,油脂凝结成白霜。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揣进怀里。今天不知道要耗多久,得有东西垫肚子。
炕那头,栓柱也醒了,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直勾勾盯着他。
“起了。”陈三压低声音,“收拾利索点。”
栓柱没吭声,默默爬起来穿衣服。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拖延时间。
陈三也不催,只是走到窑洞口,掀开草帘往外看。雨停了,地是湿的,泛着暗沉沉的水光。天空还是那种脏兮兮的铅灰色,云层压得很低,边缘透出一点病态的红,像溃烂的伤口。
远处,隐约传来梆子声——是冯禄在敲,召集壮劳力去祠堂集合。
梆子声在寂静的清晨里传得很远,一声,又一声,单调,急促,像催命的鼓点。
陈三放下草帘,转身看着儿子:“走吧。”
父子俩一前一后出了窑洞。地上很泥泞,红色的矿砂混着黄土,被雨水泡成了黏稠的泥浆,一脚踩下去,“噗嗤”一声,能陷到脚踝。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力气把脚拔出来,再踩下去,周而复始。
路上已经有人了。都是塬上的青壮年,三三两两,沉默地走着。没人说话,连咳嗽都压抑着。所有人的脸都藏在晨雾和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一个个佝偻的、缓慢移动的背影,像一群走向屠宰场的牲口。
陈三在人群里看见了张铁匠。老汉额头上的伤还没好,结了黑褐色的痂,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块烙铁。他也看见了陈三,目光对上的瞬间,张铁匠的眼神像刀子,狠狠剜了他一眼,然后“呸”地吐了口唾沫,扭过头去。
陈三低下头,加快脚步,从张铁匠身边走过。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像针一样扎着他。
快到祠堂时,人越来越多。黑压压一片,怕是有三四百号人,把祠堂前的打谷场挤得满满当当。但依然很安静,只有杂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呼吸声。所有人都仰着头,看着祠堂门口——冯世襄已经站在那里了。
老人今天穿了身半旧的深蓝色长袍,外面没罩马褂,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拄着那根虬龙拐。他身后,站着冯家各房的当家,还有冯子安。冯子安也换了身干净的青布长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紧抿的嘴唇和微微发白的指节,泄露着内心的紧张。
冯世襄的目光缓缓扫过场上的每一个人。他的眼神很平静,甚至带着点慈祥,像是在看自己的儿孙。但陈三知道,那平静底下,是深不见底的绝望和决绝。
“乡亲们——”老人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今日召集大家来,是有两件事。”
场上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
“第一件,”冯世襄顿了顿,“昨夜天降甘霖,虽是……有些异样,但终究是雨。春雨贵如油,咱们不能辜负了老天的恩赐。所以,从今日起,各家各户,但凡还有力气的,都下地,翻土,保墒,准备春耕。”
这话说出来,场上起了细微的骚动。有人低声议论:
“下地?地都板结成石头了,怎么翻?”
“那雨水是红的,浇下去,庄稼能活?”
“保什么墒?保了也是白保……”
冯世襄像是没听见这些议论,继续道:“第二件,马家军的马长官,今日要来咱们塬上,取之前说好的军粮。马长官是代表省府,代表国家,咱们百姓,理当支持。”
这话像一颗冷水,泼进了滚油里。
“支持?凭什么支持?!”
“粮食都让他们抢光了,还支持什么?!”
“我儿子就是让他们打死的!我跟他们拼了!”
人群炸开了锅。压抑了一早上的愤怒和恐惧,终于找到了出口。有人开始往前挤,挥舞着手臂,嘶声叫喊。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安静——!”冯世襄猛地举起拐杖,重重顿在地上。
“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人群的骚动稍稍平息了些,但那些愤怒的眼睛,依然死死盯着老人。
冯世襄深吸一口气,声音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我知道大家心里有怨,有恨!我也有!我侄孙冯锦程,就是让马家军活活打死的!这个仇,我记着!冯家上下都记着!”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可眼下,不是报仇的时候!马长官带着二十个兵,二十条枪!咱们呢?咱们有什么?锄头?扁担?血肉之躯能挡得住子弹吗?!”
没人回答。只有粗重的喘息声。
“今天把大家叫来,不是让你们去送死!”冯世襄的声音缓下来,带着一种悲悯的疲惫,“是让马长官看看,咱们董志塬上,还有人!还有这么多壮劳力!让他知道,逼急了,兔子也会咬人!这样,他下手的时候,或许……会留点余地。”
这话说得很明白,也很残酷。不是反抗,是展示肌肉,是乞求对方下手轻一点。
人群再次陷入沉默。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更沉重,更绝望。所有人都明白了,族长召集他们来,不是要带领他们抗争,是要用他们的存在,去换取一点卑微的、施舍般的生存空间。
像牲口一样,被拉出来展示,然后等待屠夫的裁决。
耻辱。深深的耻辱。
但没有人离开。不是不想,是不能。离开了,就成了逃兵,成了异类,以后在塬上更没法活。
冯世襄看着那一张张灰败的、麻木的脸,心里像被钝刀子一点点割着。他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把这些人的最后一点尊严,都踩碎了。可他没办法。他得先让这些人活下去,哪怕活得不像人。
“都散开吧,”他挥挥手,声音疲惫,“按昨儿分的组,去各自的地头。该翻土的翻土,该修渠的修渠。记住,别聚在一起,分散开,让马长官的人……看得清楚些。”
人群开始缓慢地移动,像一股黏稠的泥浆,流向四面八方。没人说话,只有杂沓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声。
陈三和栓柱被分到了塬东头那片坡地。地早就荒了,杂草都没几根,只有板结的、龟裂的黄土。他们和其他十几个人一起,扛着锄头、铁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
到了地头,没人动。大家都呆呆地站着,看着这片毫无生气的土地,看着远处祠堂的方向,看着那条通往塬外的、唯一的大路。
他们在等。
等马彪来。
等那把悬在头上的刀,落下来。
晨雾渐渐散了,天光更亮了些,但云层依然厚实,透不出太阳。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像一张巨大的、肮脏的裹尸布。
陈三蹲在地头,从怀里掏出那两块冷肉,掰了一半给栓柱。栓柱接过去,看也没看,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吞咽。陈三也吃着自己那一半。肉很凉,很硬,油脂在口腔里凝固,腻得人想吐。但他强迫自己咽下去。
吃饱了,才有力气。
有力气……等死。
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
很轻,很碎,但在这死寂的清晨,像惊雷一样炸开。
所有人都直起身,伸长脖子,朝大路方向望去。
来了。
【二】
马蹄声由远及近,像密集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先是烟尘,黄褐色的,从大路尽头腾起,像一条蜿蜒的土龙。然后是一面旗,灰扑扑的,上面绣着个褪色的“马”字,在风里懒洋洋地飘着。旗后面,是二十几匹高头大马,马上的骑兵穿着统一的灰色军装,背着步枪,腰挎马刀,随着马背的起伏,刀鞘和马镫碰撞,发出“叮当”的金属声响。
队伍最前面,是马彪。他还是那身黑呢子军装,没戴帽子,露出锃亮的光头,脸上那道刀疤在晨光里格外狰狞。他骑着一匹纯黑的伊犁马,马很高,很壮,四蹄翻飞,踏起一路泥浆。
队伍在祠堂前停下了。
马彪勒住马,环视四周。他的目光扫过打谷场上那些零散的、假装干活的人群,扫过祠堂门口肃立的冯世襄和冯家子弟,扫过远处坡地上那些呆立的身影。然后,他咧开嘴,笑了。
“冯老先生,”他开口,声音粗嘎,带着戏谑,“这么大阵仗?迎接我?”
冯世襄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马长官远道而来,冯某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远迎?”马彪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身后的副官,大步走到冯世襄面前,“我看你这架势,不像是迎客,倒像是……防贼啊?”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场上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冯世襄面不改色,依然躬着身:“马长官说笑了。塬上百姓听说长官今日要来,自发组织春耕,以表对省府、对国家的支持。绝无他意。”
“春耕?”马彪嗤笑,抬手指了指远处那些干裂的土地,“就这地?能种出个屁来?”他收回手,盯着冯世襄,“冯老先生,咱们就别兜圈子了。粮呢?”
冯世襄直起身,神色坦然:“粮已备好,就在祠堂后院。共十石,请马长官验收。”
“十石?”马彪挑眉,“我记得上次说好的,就是十石。冯老先生倒是守信。”
“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冯某虽是一介乡绅,也知此理。”冯世襄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马长官,请。”
马彪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大笑:“好!痛快!我就喜欢跟明白人打交道!”他一挥手,“弟兄们,卸粮!”
二十几个兵翻身下马,吆喝着涌进祠堂后院。冯禄早就带着长工等在那里,十口麻袋整整齐齐码在空地上。兵们两人一袋,抬起就往马车那边走。麻袋很沉,压得扁担“嘎吱”作响。
马彪没跟进去,而是背着手,在祠堂门口踱步。他的目光,又投向远处那些“春耕”的人群。
“冯老先生,”他忽然开口,语气随意,“我听说……昨天有溃兵来过?”
冯世襄心里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是。说是冯玉祥总司令麾下的‘救国军’,路过此地,缺粮,跟百姓‘借’了点。”
“借?”马彪笑了,“抢就抢,说什么借?那帮丧家犬,也配叫‘救国军’?”他顿了顿,“他们……挖了‘鬼见愁’?”
冯世襄的呼吸滞了一下。他没想到马彪消息这么灵通。
“是。”他承认了,这种事瞒不住,“溃兵饿疯了,听说坟里有陪葬粮,就去挖了。”
“挖出来什么好东西没?”
“一些陈年旧粮,早就霉变结块,不堪入口。”冯世襄语气平淡,“溃兵们争抢一番,也就走了。”
“不堪入口?”马彪转过头,盯着他,眼神玩味,“可我听说……冯家也派人去挖了?还花钱从挖坟的老头手里收?”
这话像一把匕首,直插冯世襄心口。他后背瞬间渗出冷汗,脸上却依然镇定:“马长官明鉴。溃兵走后,百姓恐慌,谣言四起,说坟里有金银财宝。为防止有人趁机盗墓,惊扰先人,冯某才派人去查看,顺便……清理一下。至于花钱收东西,纯属无稽之谈。冯家虽不富裕,也不至于贪图死人的陪葬。”
他说得滴水不漏,神色坦然,连冯子安在旁边听着,都几乎要信了。
马彪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又笑了:“冯老先生,你这张嘴,真是厉害。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他摆摆手,“行了,我也懒得管你们那些破事。粮我拿到了,这就……”
话没说完,后院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长官!这粮不对!”
马彪脸色一变,大步冲进后院。冯世襄和冯子安对视一眼,心里俱是一沉,连忙跟进去。
后院空地上,几个兵已经撕开了一口麻袋。金黄的麦粒流出来,但在麦粒中间,混杂着大量灰白色的、粉末状的东西,还有细碎的、黑褐色的颗粒——那是磨碎的骨粉和观音土。
一个老兵抓起一把,在手里捻了捻,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脸色难看:“长官,这麦子里掺了东西!是……是骨头渣子!还有土!”
马彪走过去,抓起一把,仔细看了看,又扔回麻袋里。他转过身,看向冯世襄,脸上那点虚假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冯老先生,”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刺骨的寒意,“这是什么意思?”
冯世襄的心跳得像擂鼓,但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躬身道:“马长官息怒。塬上连年大旱,粮食紧缺,这些麦子……是各家各户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有些陈年旧粮,难免……有些杂质。绝非有意欺瞒。”
“杂质?”马彪一脚踢翻那口麻袋,麦粒和骨粉“哗啦啦”撒了一地,“这是杂质?这是拿老子当要饭的打发!”他猛地拔出腰间的手枪,枪口直接顶在冯世襄额头上,“老东西,你真当老子不敢杀你?!”
冰冷的枪口抵着皮肤,冯世襄浑身一僵,但依然挺直着脊梁,眼睛直视马彪:“马长官若要杀冯某,易如反掌。只是……冯某死后,这十石粮,长官怕是……一粒也带不走了。”
“威胁我?”马彪狞笑,“老子杀了你,照样能把粮拉走!谁敢拦?!”
“冯某不敢威胁长官。”冯世襄的声音依然平稳,“只是这塬上,还有几百号青壮年。他们若是看见族长被杀,粮食被抢,会不会……做出些不理智的事?马长官只有二十几个人,真要闹起来,恐怕……也占不了便宜。”
他这话说得极其大胆,几乎是赤裸裸的威胁。冯子安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手心里全是冷汗。
马彪的脸色变了又变,握枪的手,指节捏得发白。他死死盯着冯世襄,像是在权衡利弊。
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屋檐的呜呜声,和远处隐约的、锄头刨地的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终于,马彪缓缓放下了枪。
但他没有收回枪套,而是握着枪,在手里掂了掂,忽然笑了,笑容阴冷:
“冯老先生,你说得对。为了这点粮食,闹出人命,不值当。”他顿了顿,“可我这趟也不能白来。粮,我要带走。至于掺假的事……我可以不计较。但是——”
他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冯世襄,扫过冯子安,扫过院子里每一个冯家子弟。
“你得给我个交代。”
冯世襄的心又提了起来:“马长官要什么交代?”
马彪没立刻回答,而是背着手,在院子里踱了几步,像是在思考。忽然,他停下脚步,抬手指向祠堂正厅的方向:
“我要那面匾。”
所有人都是一愣。
祠堂正厅的门楣上,挂着一面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四个大字:“诗礼传家”。那是乾隆年间,冯家一位进士及第的先祖所立,是冯家两百年来最大的荣耀,也是整个董志塬的精神象征。
“马长官……要那匾做什么?”冯世襄的声音有些发颤。
“做什么?”马彪咧嘴,“劈了当柴烧,或者……垫马厩。怎么,舍不得?”
这话侮辱性极强。冯家子弟们脸上都露出愤怒的神色,有人握紧了拳头,就要冲上来。
冯世襄抬手制止了他们。老人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静:
“冯禄,取匾。”
“老爷!”冯禄“扑通”跪下,老泪纵横,“不能啊!那是老祖宗留下的!是咱们冯家的脸面啊!”
“脸面?”冯世襄惨笑,“命都要没了,还要脸面做什么?”他看向马彪,“马长官,匾可以给你。但请……给冯家留最后一点体面。不要当众……劈了它。”
马彪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哈哈大笑:“好!我就给你这个体面!”他一挥手,“摘匾!”
几个兵冲进祠堂,爬上梯子,七手八脚把那面沉甸甸的匾额摘了下来。黑底金字,在晨光里依然熠熠生辉,只是此刻,却被几个粗鲁的兵痞抬着,像抬一块破木板。
冯世襄看着那面匾被抬出祠堂,抬过院子,最终扔在马车上,和那些粮食堆在一起。他的身体晃了晃,冯子安连忙扶住他。
“我没事。”老人摆摆手,站直了身体。但他的脸色,灰败得像死人。
马彪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行了,粮我也拿了,匾我也收了。冯老先生,咱们后会有期。”他翻身上马,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勒住马,回头看向冯世襄,笑容诡秘:
“对了,再送你个消息。省府刘主席已经和冯玉祥总司令达成协议,联手对付南边的蒋介石。你们塬上这些粮,还有我从别处‘借’来的,都是军需,要运往前线的。你们啊……也算是为‘国家’做了贡献。”
他说完,一夹马腹,黑马嘶鸣一声,扬蹄而去。二十几个兵押着粮车,轰隆隆跟上,卷起漫天烟尘。
冯世襄站在原地,望着远去的烟尘,一动不动。
冯子安扶着他,能感觉到老人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害怕,是某种更深层的、无法言说的痛苦。
“族长……”他低声唤道。
冯世襄没回应,只是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喃喃道:
“诗礼传家……诗礼传家……传了两百年,传到今天……传成了垫马厩的劈柴……”
他忽然“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身体软软倒下。
“族长——!”
“老爷——!”
院子里一片惊呼。
冯子安和冯禄慌忙扶住老人,只见他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纸,嘴角还残留着刺目的血迹。
“快!抬进去!请大夫!”冯禄嘶声喊道。
几个冯家子弟手忙脚乱地把冯世襄抬进祠堂。冯子安跟在后面,看着老人毫无生气的脸,看着院子里那摊刺目的鲜血,看着空荡荡的门楣——那里,曾经挂着冯家最骄傲的荣耀。
而现在,只剩下两个深深的、积满灰尘的印痕。
像两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远处,坡地上。
陈三和栓柱远远看着马车离开,看着祠堂门口的混乱。他们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能猜到,不是什么好事。
“爹,咱们……还挖吗?”栓柱小声问。
陈三没回答,只是扛起锄头,走到那片板结的土地前,举起,狠狠挖下去。
锄头砸在土上,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
他不管,再次举起,再次挖下。
一下,又一下。
像是在跟这片土地较劲,跟这世道较劲,跟自己的命运较劲。
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破棉袄,顺着额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但他不停,只是机械地重复着举起、挖下的动作。
栓柱看着父亲佝偻的、拼尽全力的背影,鼻子一酸,也举起锄头,走到父亲身边,一起挖。
父子俩,在这片毫无希望的土地上,沉默地,绝望地,挖掘着。
像是要挖出一条生路。
又或者,只是挖一个坟墓。
一个埋葬自己,也埋葬这个时代的,巨大的坟墓。
【三】
日头爬到中天时,冯世襄醒了。
他躺在祠堂后厢房的炕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但依然觉得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窗纸被阳光照得发白,能看见外面晃动的树影,还有隐约的人声——祠堂里似乎聚集了很多人。
他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胸口像压了块巨石,喘不过气。喉咙里一股腥甜涌上来,他侧过头,“哇”地又吐出一口黑血,溅在炕席上,像一朵凋谢的墨梅。
守在旁边的冯禄慌忙上前,用布巾擦去他嘴角的血迹,又端来温水,喂他喝了几口。
“老爷,您别动,躺着歇着。”冯禄的声音带着哭腔,“大夫刚走,说您是急火攻心,气血逆行,得静养……”
冯世襄摆摆手,打断他:“外面……怎么回事?”
冯禄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各房的爷们……还有塬上几个乡绅,都来了。说是……要商议大事。”
“大事?”冯世襄苦笑,“还能有什么大事?粮没了,匾没了,脸也丢尽了。商议什么?商议怎么死得体面点?”
冯禄不敢接话,只是垂着头。
冯世襄喘了几口气,感觉胸口那阵闷痛稍微缓解了些,才道:“扶我起来。更衣。”
“老爷,您这身子……”
“扶我起来!”冯世襄厉声道,随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冯禄不敢再劝,只好扶他坐起,帮他穿上外袍。老人的身体轻得吓人,像一把枯柴,冯禄扶着他的时候,能感觉到那嶙峋的骨头,硌得手疼。
穿好衣服,冯世襄撑着炕沿,慢慢站起来。眼前一黑,晃了一下,冯禄连忙扶住。
“我没事。”老人推开他,拄起拐杖,一步一步,挪向正厅。
正厅里,果然坐满了人。冯家各房的当家,塬上几个有头有脸的乡绅,还有冯子安。所有人的脸色都极其难看,看见冯世襄进来,纷纷起身,眼神复杂——有关切,有惶恐,也有隐隐的怨怼。
冯世襄在主位坐下,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嘶哑:“都坐吧。有什么事,说。”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开口。
最后还是二房的冯世康——他儿子刚死,整个人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最先爆发:“族长!马彪欺人太甚!抢粮就算了,连祖宗匾额都摘走!这是骑在咱们冯家头上拉屎啊!这口气,我咽不下!”
“咽不下?”三房的冯世荣冷笑,“咽不下你能怎样?去跟马彪拼命?你儿子怎么死的,忘了?”
“你——!”冯世康霍然起身,眼睛血红,就要扑过去。
“都给我住口!”冯世襄猛地一拍桌子,虽然力道不大,但那声音里的威严,还是让两人同时一僵。
老人喘了几口气,才缓缓道:“世康,你坐下。世荣,你也少说两句。”他看向冯世康,眼神疲惫,“锦程的仇,我记着。冯家的耻辱,我也记着。可现在,不是报仇雪恨的时候。咱们得先……活下去。”
“活下去?”冯世康惨笑,“怎么活?粮没了,钱没了,连脸都没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有意思没意思,都得活。”冯世襄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冯家在这塬上两百年,经历过多少灾,多少难?崇祯大旱,死了多少人?同治回乱,又死了多少人?可冯家,不还是撑过来了?为什么?因为咱们知道,只要人还在,根就还在。根在,就有希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每一个人:“我知道,你们心里有怨,有恨,觉得我这个族长无能,让冯家蒙羞。我不辩解。是我无能,是我对不起祖宗,对不起你们。”
这话说出来,众人都愣住了。冯世襄当族长几十年,从来都是说一不二,何曾这样低过头?
“族长……”冯世荣想说什么,被冯世襄抬手制止。
“但有一件事,我得说清楚。”老人的目光变得锐利,“马彪今天,不只是来抢粮,来羞辱咱们。他是来……立威的。他要用冯家的匾额,告诉整个陇东,告诉所有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谁敢反抗,冯家就是下场。”
厅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听懂了这话里的寒意。
“所以,咱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去拼命,是……蛰伏。”冯世襄缓缓道,“像冬眠的蛇,像装死的刺猬,把自己藏起来,活下去。等到春暖花开,等到时局变化,等到……咱们有能力反击的那一天。”
“那一天……什么时候能来?”有人低声问。
“不知道。”冯世襄摇头,“也许很快,也许……咱们这辈子都等不到。”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可等不到,也得等。因为咱们死了,冯家就真的完了。咱们活着,哪怕活得不像人,活得猪狗不如,但冯家的香火没断,血脉没绝。只要血脉还在,就还有希望。”
这话说得很残酷,也很现实。在座的都是聪明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可明白归明白,真要做到,太难了。
“族长,”一直沉默的冯子安忽然开口,“马彪临走前说,那些粮食是军需,要运往前线,对付蒋介石。如果……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咱们这些粮食,岂不是……助纣为虐?”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子,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
所有人都看向冯世襄。
老人闭上眼睛,许久,才睁开,眼底一片苍凉:“子安,你读过书,知道‘春秋无义战’。这年头,哪有什么正义?马家军是土匪,冯玉祥也好不到哪去,蒋介石……谁又知道他是什么货色?他们打来打去,争权夺利,死的都是老百姓。咱们这些粮食,给谁都是助纣为虐。可咱们有的选吗?”
他看向冯子安,眼神复杂:“你告诉我,咱们有的选吗?”
冯子安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有的选吗?
不交粮,马彪当场就能血洗冯家。
交粮,就成了军阀混战的帮凶。
横竖都是罪。
横竖都是死。
这世道,早就把普通人逼到了绝路,逼到了无论怎么选,都是错的境地。
“从今天起,”冯世襄缓缓站起身,拄着拐杖,身形佝偻,却依然挺直着脊梁,“冯家闭门谢客,各房收紧开支,能省则省。地里的活,该干还得干,哪怕种不出粮食,也得让外人看着,咱们还没垮。至于马彪……”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股狠劲:
“他的债,咱们记着。总有一天,连本带利,讨回来!”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
在座的人,都被这气势感染了,纷纷起身,躬身应是。
只有冯子安,还坐在原地,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干净,修长,握过笔,翻过书,却握不住一把锄头,更握不住这沉甸甸的命运。
他忽然想起苏慕贞。那个剪着短发,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姑娘。她曾经那么坚定地跟他说,要救国,要救民,要让天下人都能吃上饱饭。
她现在在哪?
她还活着吗?
如果她还活着,看见如今这光景,会怎么想?
会觉得他们这些苟延残喘的人,懦弱,可耻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胸口那团曾经燃烧过的火,正在一点点熄灭。不是不想燃烧,是这世道太冷,太黑,烧不起来。
众人陆续散去。冯世襄被冯禄扶着,回后厢房休息。冯子安最后一个离开,走到祠堂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空荡荡的门楣。
“诗礼传家”。
四个字,曾经那么辉煌,那么沉重。
现在,只剩下两个积满灰尘的印痕。
像两个巨大的、嘲笑的嘴巴,无声地嘲笑着他们的无能,他们的屈辱。
他转身,走出祠堂。阳光很刺眼,他眯起眼,望向远处那片坡地。陈三和栓柱还在那里,机械地挥舞着锄头,一下,又一下。
他们的身影,在炽白的阳光下,缩得很小,很卑微。
像两只努力想要从泥土里钻出来的蝼蚁。
却不知道,头顶的天空,早已布满了随时会落下的、致命的靴子。
【四】
傍晚时分,陈三和栓柱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窑洞。
挖了一天的地,其实什么也没挖出来。那片板结的黄土,硬得像石头,锄头砸上去,只能留下一个白印。但他们不敢停,因为冯禄后来传话,说马彪的人虽然走了,但可能留了眼线,得一直干到天黑,做足样子。
所以他们就一直挖,挖到日头西斜,挖到胳膊抬不起来,挖到手掌磨出了血泡,血泡又磨破,黏在锄头把上,撕下来时连皮带肉。
回到窑洞时,两人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被汗浸透,沾满了泥土和矿砂的红渍。陈三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连进屋的力气都没了。栓柱也瘫坐在他旁边,仰着头,望着窑顶,眼神空洞。
窑洞里很安静,只有老伴儿平稳的呼吸声。她今天似乎好了些,中午陈三回来喂她喝水时,她甚至睁眼看了他一下,虽然眼神还是涣散的,但至少……有反应了。
这大概是今天唯一的好消息。
陈三歇了一会儿,挣扎着爬起来,走到水缸边。缸里的水不多了,底下沉淀着一层暗红色的矿砂。他舀了半瓢,也顾不上干净不干净,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去。水很凉,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铁锈味,喝下去时,喉咙像被砂纸刮过一样疼。
但他还是喝完了。渴,比疼更难受。
喝完水,他走到炕边,看了看老伴儿。老妇人睡得很沉,脸上居然有了一丝血色——不是健康的红润,是一种病态的、潮红的光泽。陈三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吓人。
又发烧了。
他心里一沉,转身想去拿药,才想起昨天那点草药已经用完了。冯禄给的那点甘草、枇杷叶,早就在前几次发烧时耗尽了。现在,他手里除了那十块大洋和一点从“鬼见愁”挖出来的破烂,什么都没有。
钱能买药吗?
能。
可镇上离这儿三十里,来回得一天。而且马彪刚走,外面什么情况都不知道,他不敢贸然离开。
正想着,窑洞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很轻,很急。
陈三警觉地抓起墙角的铁锹,走到窑口,掀开草帘往外看。天已经半黑了,暮色里,一个人影正匆匆朝这边走来,看身形……像是冯子安?
“子安少爷?”陈三试探着叫了一声。
“陈三叔,是我。”冯子安快步走过来,手里拎着个小布包,脸上带着汗,神情紧张。
“您怎么来了?”陈三连忙让他进来。
冯子安进了窑洞,先看了看炕上的病人,眉头皱起:“婶子怎么样了?”
“又发烧了。”陈三声音低沉,“药……没了。”
冯子安把手里的布包递过去:“这里面有点草药,还有半斤白面,你先应应急。”
陈三愣住了,没接:“子安少爷,这……这怎么使得?您家也不宽裕……”
“拿着吧。”冯子安硬塞进他手里,“这是我娘藏的,她听说婶子病重,让我送来。”他顿了顿,“今天的事……你都看见了?”
陈三点点头,没说话。
“族长吐血了,现在还没醒。”冯子安的声音很低,“马彪把祠堂的匾额摘走了,说是……要垫马厩。”
陈三的手一抖,布包差点掉地上。他虽然不识字,但也知道那面匾对冯家、对整片塬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脸面,是脊梁骨。现在,脊梁骨被人抽走了。
“畜生……”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冯子安苦笑:“是啊,畜生。可咱们……拿畜生没办法。”他看了看陈三,又看了看栓柱,“陈三叔,族长让我传话,从明天起,你们不用去地里了。”
陈三一愣:“为什么?”
“马彪的人应该走远了,眼线也撤了。”冯子安压低声音,“族长说……‘鬼见愁’那边,还得继续。”
陈三的心沉了下去。还得挖?还要去刨坟?还要去惊扰那些亡魂?
“子安少爷,”他的声音发干,“那些东西……真有用吗?马彪都走了,还要它们做什么?”
“不是给马彪。”冯子安的声音更低,“是……给咱们自己。”
陈三没听懂。
冯子安凑近了些,几乎贴着他的耳朵:“族长说,这旱情一时半会儿过不去,粮食只会越来越紧缺。‘鬼见愁’里的东西,虽然不堪入口,但……总能填肚子。咱们得未雨绸缪,多存一点,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
防什么?
防饿死。
陈三明白了。冯世襄这是被马彪逼急了,彻底放下了脸面和顾忌,准备用那些坟里的东西,当冯家最后的保命粮。
可那些东西……能吃吗?吃了,不会出事吗?
他想问,但看着冯子安那双清澈的、带着恳求的眼睛,又咽了回去。读书人都不嫌弃,他一个放羊的,有什么资格嫌弃?
“我……我知道了。”他低下头,“明天……我去。”
冯子安松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你了,陈三叔。族长说了,不会白让你干活。挖出来的东西,冯家按市价收。钱,或者粮食,都行。”
陈三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冯子安又看了一眼炕上的病人,叹了口气,转身走了。他的背影在暮色里显得有些单薄,脚步也有些虚浮,像是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
陈三站在窑洞口,看着他走远,直到消失在土路的拐角。然后,他回到窑洞里,打开那个布包。里面果然有些草药,还有一小袋白面,大概真有半斤,雪白雪白的,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栓柱凑过来,看着那袋白面,喉结滚动:“爹……这面……”
“留着。”陈三把面收好,“等你娘好点了,给她熬点面糊糊。”
栓柱舔了舔嘴唇,没敢再要。
陈三拿起草药,走到锅边,生火,熬药。柴湿,烟大,呛得他直咳嗽。但他坚持着,直到药汤翻滚起来,散发出苦涩的气味。
他盛了一碗,端到炕边,扶起老伴儿,一点点喂下去。老妇人喝得很艰难,但总算喝完了。喝完药,她似乎舒服了些,眉头舒展开,又沉沉睡去。
陈三守在炕边,看着她的睡脸,看着她脸颊上那抹不正常的潮红。他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皮肤很烫,很干,像粗糙的砂纸。
“他娘,”他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你得撑住啊。等咱攒够了钱,等年景好了,我带你去镇上,找最好的大夫,给你治病。咱们……好好过日子。”
老妇人没有反应,只是呼吸均匀地睡着。
陈三坐在炕边,很久很久。油灯的火苗跳动着,将他的影子投在窑壁上,巨大而孤独。
夜深了。
风又刮起来,呜咽着,从“鬼见愁”的方向吹来,带着那股永远散不去的、死亡的气息。
陈三打了个寒颤,裹紧了身上的破棉袄。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那时候他还年轻,刚娶了媳妇,日子虽然穷,但心里是暖的。夜里睡不着,他就和媳妇并排躺着,透过窑顶那个小小的透气孔,数星星。媳妇说,天上的星星,每一颗都对应地上一个人。人死了,星星就灭了。
那时候他不信,笑着说媳妇迷信。
现在他信了。
因为他觉得,自己心里那颗星星,从踏进“鬼见愁”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灭了。
不,也许更早。
从光绪三年,他吃了那块肉开始。
从他爹饿死在他面前开始。
从他不得不为了活命,一次次低下头的那些瞬间开始。
那颗星星,早就灭了。
现在活着的,只是一具会喘气、会吃饭、会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肯干的躯壳。
他慢慢躺下,躺在老伴儿身边,闭上眼睛。
黑暗里,他仿佛又看见了“鬼见愁”里那些层层叠叠的白骨,看见了那些空洞洞的眼眶,看见了那些被翻开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坟冢。
那些亡魂,在看着他。
无声地,控诉着。
他蜷缩起身体,用被子蒙住头。
可那些眼睛,那些控诉,依然在。
在黑暗里。
在他心里。
永远都在。
【五】
第七日的夜,深得像是没有尽头。
冯家大院的后厢房里,冯世襄又醒了。不是自然醒,是被噩梦惊醒的。
他梦见自己站在祠堂门口,看着马彪的人把那面“诗礼传家”的匾额抬走。他想冲上去拦,脚却像钉在地上,动弹不得。然后,那面匾忽然变成了他父亲的脸,父亲瞪着眼睛,死死盯着他,嘴唇翕动,没有声音,但他看懂了那口型:
“败家子……冯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他惊醒了,一身冷汗。
窗外月色很淡,透过窗纸,洒进来一片清冷的光。屋里没有点灯,只有月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冯禄趴在旁边的椅子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冯世襄慢慢坐起来,胸口依然闷痛,但比白天好多了。他靠在炕头,喘了几口气,然后摸索着,从炕席底下摸出一个小木匣。
木匣很旧了,漆面斑驳,铜锁也生了锈。他摸出钥匙——钥匙一直挂在他脖子上,贴身藏着——打开锁,掀开盖子。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样东西:一摞泛黄的地契,是冯家历代积累的田产;几本厚厚的账册,记录着冯家两百年的收支;还有一封信,信封已经发黄,上面的字迹却很清晰:“父亲大人亲启”。
那是他父亲临终前留给他的信。
冯世襄颤抖着手,拿起那封信。他没打开——里面的内容,他早就背得滚瓜烂熟。父亲在信里嘱咐他三件事:守好冯家的基业,护好塬上的百姓,保住“诗礼传家”的匾额。
现在,三件事,他一件都没做到。
基业?田产还在,但粮食没了,人心散了。
百姓?饿殍遍地,易子而食,他无能为力。
匾额?被马彪当劈柴拖走了。
他辜负了父亲的嘱托,辜负了祖宗的期望,也辜负了塬上几千口人叫他一声“族长”的信任。
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下来。冰凉的,划过脸颊,滴落在信纸上,洇开一小片模糊的湿痕。
七十岁了,他以为自己早就不会哭了。可今夜,在这无人看见的黑暗里,他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允许自己软弱这么一次。
就这一次。
他哭了很久,直到眼泪流干,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然后,他擦干眼泪,把信重新折好,放回木匣,锁上。
做完这一切,他躺回炕上,睁着眼睛,望着屋顶的椽子。月光从瓦缝里漏进来,在地上投出细碎的光斑,随着时间流逝,慢慢移动。
他想起了自己的一生。
七十年,很长,也很短。
他经历过同治回乱的烽火,那时候他还小,躲在祠堂的地窖里,听着外面喊杀声震天,闻着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他记得父亲握着他的手,说:“世襄,别怕。冯家在这塬上两百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咱们能挺过去。”
后来,真的挺过去了。回乱平息,冯家虽然死了不少人,但根基未损。
他也经历过光绪三年的大旱。那时候他刚接任族长,面对饿殍遍野的惨状,他开了义仓,放了粮,救了很多人,也饿死了自己的两个弟弟。他记得弟弟们临死前瘦得皮包骨头的模样,记得他们抓着他的手,喊饿。那是他一辈子的噩梦。
但冯家,又一次挺过来了。而且因为他的仁义,冯家在塬上的威望,达到了顶峰。
他以为,自己这一生,虽然坎坷,但总算对得起祖宗,对得起良心。
直到现在。
直到马彪的出现,直到这块匾被夺走。
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过去的那些“功绩”,那些“威望”,是多么脆弱,多么可笑。在真正的暴力面前,在枪杆子面前,诗礼?传家?仁义?道德?全都是狗屁!
马彪用最简单、最粗暴的方式,给他,给整个冯家,给这片塬上所有人,上了一课:
这世道,不讲道理,只讲拳头。
谁的拳头硬,谁就是道理。
而他,冯世襄,一个七十岁的老头,一个只会讲道理、讲仁义的老头,在这样的世道里,注定是个失败者。
失败者。
这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铁钎,烫在他的心上。
他不甘心。
真的不甘心。
冯家两百年的基业,难道就要毁在他手里?这片他守护了一辈子的土地,难道就要变成人间地狱?那些信任他、依赖他的百姓,难道就要一个个饿死、病死、或者被丘八杀死?
不。
不能。
他猛地坐起来,胸口又是一阵闷痛,但他不管了。他摸索着下炕,走到书案前,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散开,照亮了他苍老而决绝的脸。
他铺开一张宣纸,磨墨,提笔。
笔尖悬在纸面上,微微颤抖。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磐石般的坚定。
然后,他落笔。
不是写信,不是记账,是在画一幅地图。
一幅董志塬的地形图。
哪里是沟,哪里是坎,哪里易守,哪里难攻,哪里可以藏人,哪里可以设伏……他一笔一笔,画得极其仔细,极其认真。
他年轻时就喜欢研究地形,这是他的兴趣,也是他的习惯。他曾经以为,这只是一项无用的爱好。可现在,他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是冯家,是这片塬上所有人,最后的希望。
马彪有枪,有马,有人。
他们有什么?
有地形。
有对这片土地了如指掌的熟悉。
如果……如果真的到了最后关头,如果马彪或者别的什么势力,要把这片塬上最后一点油水都榨干,要把所有人都逼上绝路……
那么,这片他们世代居住的土地,或许能成为他们最后的屏障,最后的战场。
他画得很慢,很仔细。每画一笔,他就在心里默念一个名字:这里是张铁匠家的地,那里是李寡妇家的田,这边是老槐树,那边是“鬼见愁”……
这些地方,这些人,都是他守护了一辈子的责任。
以前,他用仁义守护。
现在,仁义没了,他只能用别的方式。
油灯的火苗跳动着,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巨大,扭曲,像一个正在策划着什么惊天阴谋的幽灵。
窗外,传来第一声鸡叫。
天,快亮了。
冯世襄放下笔,看着桌上那幅已经完成的地图。墨迹未干,在灯下泛着幽冷的光。他看了很久,然后小心地卷起来,用油纸包好,塞进怀里,贴身藏着。
做完这一切,他吹熄油灯,重新躺回炕上。
这一次,他没有再流泪。
他只是睁着眼睛,望着窗外渐渐泛白的天光,嘴角,浮起一丝冰冷而诡异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绝望,没有恐惧。
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破釜沉舟的决心。
马彪摘走了冯家的匾。
但冯家的魂,还在。
这片土地的魂,还在。
只要魂在,就还没输。
天,终于亮了。
第七日,过去了。
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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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完)
【本章字数:约12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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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骨血同煎
【一】
第八日,是个晴天。
久违的太阳终于撕破了厚重的云层,将金灿灿的光泼洒在董志塬上。经过一夜的沉淀,那些红色的矿砂水大部分渗进了地里,或者蒸发掉了,只剩下地皮上一层薄薄的、暗红色的粉末,风一吹,就扬起淡淡的红雾,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陈三起得很早。或者说,他根本没怎么睡。夜里做了很多梦,乱七八糟的,都是关于“鬼见愁”,关于那些白骨,关于马彪那张狞笑的脸。醒来时,天还没亮,他就睁着眼睛躺在炕上,听着老伴儿均匀的呼吸声,听着远处隐约的鸡鸣狗吠,听着风穿过窑洞缝隙时发出的、呜咽般的轻响。
直到天光透进窑洞,他才爬起来,轻手轻脚地生火,熬药,喂老伴儿喝下。老妇人今天似乎又好了一些,喝药时甚至能自己吞咽了,眼神虽然还是涣散,但至少有了点神采。
这让陈三心里稍微松快了些。只要人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喂完药,他把昨天冯子安给的那半斤白面拿出来,舀了一小把,掺上水,和成稀稀的面糊,又加了点盐——盐也快没了,只剩缸底一层,白花花地结着晶块。他把面糊倒进锅里,慢慢搅动。很快,一股久违的、麦粉特有的香气弥漫开来,和草药的苦涩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组合。
栓柱被香味勾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看着锅里翻滚的面糊,喉结滚动,眼睛里冒出饿狼般的光。
“爹……这是……”
“白面糊。”陈三舀了一碗,递给他,“慢点喝,烫。”
栓柱接过碗,也顾不上烫,凑到嘴边就吸溜了一大口。滚烫的面糊顺着喉咙滑下去,烫得他龇牙咧嘴,但那股纯粹的、粮食的香甜,却让他几乎要哭出来。
多久了?多久没吃过这么干净、这么纯粹的东西了?自从饥荒开始,吃的不是草根树皮,就是掺了观音土的杂粮,要么就是“鬼见愁”里那些发霉的、带着尸气的“粮食”。他的味蕾,他的胃,早就忘记了正常食物是什么滋味。
而现在,这一碗简单的面糊,却让他觉得,像是吃到了世上最珍贵的美味。
他喝得很慢,很珍惜,每一口都要在嘴里含很久,细细品味那麦粉的香气,那盐的咸味,那滚烫的温度。直到碗底空了,他还伸出舌头,把碗沿舔得干干净净。
陈三也喝了一碗。面糊很稀,其实没什么嚼头,但那股暖意顺着食道滑进胃里,瞬间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和空虚感。他满足地叹了口气,觉得身上又有了力气。
喝完面糊,他收拾了一下工具——还是那两把铁锹,一把镐头,还有一个背篓。今天去“鬼见愁”,他不打算带栓柱了。儿子昨天挖了一天,手上全是血泡,今天得让他歇歇。而且……有些事,他不想让栓柱看见。
“你在家照顾你娘。”他把工具扛上肩,“我去去就回。”
栓柱想说什么,但看着父亲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爹……小心点。”
“嗯。”陈三应了一声,掀开草帘,走了出去。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他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迈开步子,朝“鬼见愁”走去。地上那层红粉被晒干了,踩上去“沙沙”响,扬起细细的红色烟尘,沾在裤腿上,像是溅上了血。
路上没什么人。经过昨天马彪那一闹,塬上的人似乎都缩回了自己的壳里,不敢轻易出门。只有远处田地里,零星有几个身影在晃动,但动作都很慢,很无力,像是在应付差事。
陈三走得很快。他想早点干完,早点回去。不知为什么,今天心里总是慌慌的,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快到“鬼见愁”时,他忽然听见前面传来说话声。声音很杂,有男有女,还夹杂着孩子的哭声。他放慢脚步,躲在一丛枯死的酸枣刺后面,偷偷往前看。
深沟边,竟然聚了十几个人。不是溃兵,是塬上的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拿着工具,在沟边挖掘。他们挖得很小心,很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虔诚的、近乎朝圣般的神情。
陈三认出了其中几个人:有西头的老王头,有南坡的赵寡妇,还有……张铁匠?
张铁匠居然也在?他昨天不是还对自己吐唾沫吗?今天怎么也来挖坟了?
陈三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不知道是该悲哀,还是该庆幸。悲哀的是,连张铁匠这样耿直的人,都不得不低头,来做这种缺德事。庆幸的是……自己不是一个人。大家都在做同样的事,那么,或许……就不那么罪恶了?
他正想着,那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找到了!找到了!”
所有人都围了过去。陈三也忍不住,从酸枣刺后面走出来,凑到沟边往下看。
沟底,老王头挖开了一个新坟——看那土色,埋下去应该没多久。坟里没有棺材,只有一领破草席,裹着一具小小的、瘦骨嶙峋的尸首。是个孩子,大概七八岁,已经死了有些日子了,皮肤蜡黄,紧紧贴着骨头,眼睛半睁着,空洞地望着天空。
但人们关注的不是尸首,是尸首怀里抱着的一个粗陶罐。罐口用泥封着,老王头小心翼翼地把罐子抱出来,撬开封泥。里面,是半罐黄澄澄的小米,颗粒饱满,干燥,散发着粮食特有的清香。
真正的粮食。
没掺假,没发霉,没沾上尸气的粮食。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罐小米,眼神里迸发出饿狼般的绿光。
“我的……是我先挖到的……”老王头把罐子紧紧抱在怀里,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人。
“王叔,见者有份……”有人小声说。
“放屁!”老王头低吼,“谁抢我跟谁拼命!”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几个人围上去,伸手就要抢。老王头抱着罐子往后缩,一个趔趄,差点摔进沟里。罐子脱手飞出,“啪”地摔在一块石头上,碎了。金黄的小米撒了一地,混进了红色的矿砂土里。
“我的粮——!”老王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扑倒在地,用手去捧那些混了土的小米,可哪里捧得起来?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纷纷扑上去,用手刨,用衣服兜,争抢着地上那点残粮。有人被推倒了,有人被打了一拳,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咒骂,混成一片。
陈三站在沟边,呆呆地看着这一幕。阳光很烈,照在那些疯狂争抢的人身上,照在撒了一地的金黄小米上,照在沟底那具小小的、无人理会的童尸上。
那孩子还睁着眼,空洞地望着天空,像是永远也看不懂,为什么这些活着的人,要为了他怀里那点微不足道的粮食,像野兽一样撕打。
陈三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搅,早上喝下去的那碗面糊,在胃里翻滚着,灼烧着,直冲喉咙。他弯下腰,“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吐出来的,是浑浊的、带着红丝的液体。
不是面糊。
是血。
他愣住了,低头看着地上那摊刺目的红色。阳光照在上面,反射着妖异的光。
他吐血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怎么不知道?
恐慌,像冰冷的蛇,顺着脊椎爬上来。他想起光绪三年,他爹临死前,也是这么吐血的。吐着吐着,人就没了。
难道……他也到头了?
不,不能。他不能死。老伴儿还病着,栓柱还年轻,他得撑着,撑到年景好起来,撑到一家人能吃饱饭,撑到……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
他用力咽下喉咙里那股腥甜,直起身,用袖子擦掉嘴角的血迹。然后,他不再看沟边那些疯狂的人,也不再看沟底那具童尸,扛起工具,转身,朝深沟的另一头走去。
那里,人少些。
那里,或许……能挖到点干净的东西。
他走得很慢,很稳,像是要把刚才那一幕,彻底从脑子里甩出去。
可那孩子的眼睛,那摊金黄的小米,那些疯狂争抢的身影,却像烙印一样,死死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擦不掉。
忘不了。
永远。
【二】
晌午时分,冯子安去了趟镇上。
不是去买东西——冯家现在也没钱买什么了——是去打探消息。马彪昨天临走前说的那些话,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如果马彪真的和冯玉祥联手,要把粮食运往前线打蒋介石,那这场饥荒,就不仅仅是天灾,更是人祸,是一场有预谋的、针对底层百姓的掠夺。
他得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镇上离董志塬三十里,他天没亮就出发,走到镇上天已大亮。镇子不大,只有一条主街,两边是些低矮的土坯房,开着些杂货铺、药铺、铁匠铺。往日里,这条街还算热闹,有赶集的农民,有过路的商贩,有吆喝的小贩。可今天,街上冷冷清清,几乎看不到行人。店铺大多关着门,开着的几家,也是门可罗雀,掌柜的趴在柜台上打瞌睡,看见有人进来,眼皮都懒得抬。
冯子安先去粮店看了看。粮店的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里面空荡荡的,米缸面瓮都是空的,柜台上落了一层灰。掌柜的是个干瘦的老头,看见他,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没粮了,早没了。走吧。”
“掌柜的,什么时候能进粮?”冯子安问。
“进粮?”老头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去哪进?平凉府?兰州?那边自己也闹饥荒呢!听说米价涨到一斗三十块大洋了!三十块!谁吃得起?”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再说了,就算有粮,也进不来。路上全是兵,见粮就抢。马家军的,冯玉祥的,还有不知道哪来的溃兵,跟蝗虫似的……”
冯子安心里一沉:“兵祸……这么严重?”
“严重?”老头冷笑,“你从塬上来的吧?不知道外面啥样?我告诉你,整个陇东,都乱套了!马家军和冯玉祥的兵,一会儿打,一会儿和,老百姓夹在中间,活脱脱就是砧板上的肉!抢粮,抓丁,烧房子……造孽啊!”
他说着,从柜台底下摸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黑乎乎的、像是饼子的东西:“就剩这点麸皮饼了,我自己都舍不得吃。你要不要?两块大洋一个。”
两块大洋一个麸皮饼?冯子安看着那粗糙的、掺着沙子的东西,胃里一阵翻搅。他摇摇头,转身离开了粮店。
走在冷清的街上,他感觉胸口憋得慌,像是压了块巨石。掌柜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这场饥荒,确实不只是天灾。那些军阀,那些政客,为了争权夺利,根本不在乎百姓的死活。他们抢走最后一点粮食,运往前线,喂饱士兵,好让他们继续打仗,继续杀人。
而像他,像陈三,像塬上几千口人,只是这场宏大游戏里,最微不足道、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棋子。
不,连棋子都算不上。
是灰尘。
是蝼蚁。
是饿死了也没人在意的数字。
他忽然想起苏慕贞。她曾经那么热血地跟他说,要唤醒民众,要推翻旧社会,要建立一个公平正义的新中国。
可如果她看见眼前这一切,看见这些麻木的、绝望的、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肯干的人,她还会相信那些理想吗?
他不知道。
正想着,前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他抬头看去,只见镇子东头的空地上,围了一大群人,黑压压一片,似乎在看什么热闹。
他走过去,挤进人群。空地中央,搭了个简陋的木台,台上站着几个人,穿着破旧的学生装,手里拿着铁皮喇叭,正在大声演讲。台下,围观的百姓表情麻木,眼神空洞,只有少数几个人在交头接耳。
“……乡亲们!睁开眼看看吧!这天灾,这人祸,是谁造成的?是腐败无能的政府!是穷兵黩武的军阀!他们不管我们的死活,只顾着自己争权夺利!我们的粮食被抢走了,我们的儿子被抓去当兵了,我们的女儿被卖掉了!我们还能忍吗?!”
台上,一个剪着短发、面容清瘦的年轻女子,正挥舞着手臂,声音嘶哑而激昂。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脸色憔悴,但眼睛很亮,闪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
冯子安的心猛地一跳。
那身影,那声音……虽然变化很大,但他还是认出来了。
是苏慕贞。
她真的回来了。不是从南方,是从……地狱里回来的。
她的变化太大了。三年前,她还是个圆脸、爱笑的姑娘,眼睛里满是天真和理想。现在,她瘦得脱了形,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眼睛,依然亮得吓人,但那光芒不是温暖,是燃烧的、毁灭般的火焰。
她还在喊:“……我们要团结起来!反抗压迫!反抗剥削!抢回我们的粮食!夺回我们的土地!建立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没有饥饿、没有压迫的新世界!”
台下,有人被感染了,举起拳头,跟着喊:“对!抢回粮食!夺回土地!”
但更多的人,只是麻木地看着,眼神里没有激动,只有深深的疲惫和怀疑。
冯子安站在人群里,看着台上那个陌生的苏慕贞,心里五味杂陈。他想喊她,想问她这几年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人群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队骑兵冲了过来,穿着灰军装,背着步枪——是马家军的人。
“干什么的?!聚众闹事?!”领头的小军官勒住马,厉声喝道。
台上的几个学生脸色一变。苏慕贞却毫不畏惧,上前一步,指着那军官:“我们是在唤醒民众!是在揭露你们的罪行!你们抢百姓的粮食,抓百姓的壮丁,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军官狞笑,“老子就是王法!”他一挥手,“把这些闹事的,都抓起来!”
几个兵跳下马,就要往台上冲。台下的百姓一阵骚动,有人往后退,有人想往前挤,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冯子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想冲上去,把苏慕贞拉下来,可腿像灌了铅,动弹不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苏慕贞忽然从怀里掏出一面小小的、红色的旗帜,高高举起,嘶声喊道:“工农团结万岁!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
那面小小的红旗,在阳光下,红得像血。
军官的脸色彻底变了:“是赤匪!开枪!给我开枪!”
“砰砰——!”
枪响了。
不是朝天鸣枪,是真对着人打的。子弹呼啸着飞过人群,打在土墙上,溅起一串烟尘。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哭喊着,尖叫着,四散奔逃。
冯子安被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往后退。他拼命扭头,想看清台上的情况,可视线被人群挡住,只看见一片混乱,还有那面小小的红旗,在混乱中一闪,就不见了。
枪声又响了几次,夹杂着呵斥声、惨叫声。然后,马蹄声远去,带走了被抓的人,也带走了最后一点喧嚣。
空地上,只剩下几个被打伤的百姓,躺在地上呻吟。还有那面被踩得稀烂的红旗,静静地躺在尘土里,沾满了血迹。
冯子安站在原地,浑身冰冷。他看着那面破旗,看着地上的血迹,看着空荡荡的木台,脑子里一片空白。
苏慕贞……被抓走了?
还是……被打死了?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个曾经眼睛里闪着星星的姑娘,真的死了。死在了这个吃人的世道里,死在了她曾经那么相信的“理想”面前。
而现在活着的,是一个陌生的、疯狂的、随时可能被子弹打碎的幽灵。
他慢慢蹲下身,捡起那面破旗。布料很粗糙,颜色却红得刺眼,像刚刚流出来的血。他把旗子紧紧攥在手里,指甲掐进掌心,掐出了血,却感觉不到疼。
只有冷。
刺骨的冷。
从心脏,一直冷到指尖。
太阳很烈,照在身上,却驱不散这寒意。
他抬起头,望向董志塬的方向。那里,是他熟悉的家,是他以为可以逃避一切纷争的净土。
可现在他知道,没有净土。
这世上,早就没有净土了。
战火,饥荒,死亡,像一张巨大的网,正在慢慢收紧。
而他们,都是网里的鱼。
逃不掉。
一个都逃不掉。
他站起身,把那面破旗揣进怀里,转身,朝塬上走去。
脚步很沉,很慢。
像是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
【三】
傍晚,陈三背着半背篓“收获”,回到了窑洞。
他今天挖得不多。一来是身体不适,吐了血之后,总觉得胸口闷,使不上力气。二来是……心里那关,越来越难过了。
今天在“鬼见愁”,他看见了更多不堪入目的场景。有人为了争抢一个陶罐里的几颗干豆子,打得头破血流;有人挖出了刚埋下不久的尸首,直接拖到一边,扒掉衣服——不是为陪葬品,是为了那身还能穿的衣裳;甚至有人……在偷偷割尸首上的肉。
他看见的时候,那个割肉的人抬起头,和他对视了一眼。那人他认识,是塬上最老实的佃户之一,平日里连杀鸡都不敢看。可现在,他手里握着一把生锈的镰刀,刀刃上沾着暗红色的、已经凝固的血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野兽般的、饥饿的绿光。
陈三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开了。
他知道,自己没资格指责别人。他自己也在挖坟,也在吃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他只是……还没到那一步。
还没到要吃人肉的那一步。
可谁知道呢?也许明天,也许后天,饿到极致的时候,他会不会也变成那样?
他不敢想。
回到窑洞,栓柱正在熬药。药味很浓,混杂着一种奇异的、类似于腐烂草根的气味。陈三皱了皱眉:“这什么药?”
栓柱低着头,小声说:“是……是李婶子给的。她说她家男人以前肺痨,就是吃这个吃好的。”
李婶子?李寡妇?她家男人不是早就病死了吗?
陈三心里疑惑,但没多问。现在这时候,有点希望总比没有强。他走到炕边,看了看老伴儿。老妇人今天精神似乎更好了些,甚至能半坐起来,靠着墙,眼睛也有神了,看见他回来,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话。
“他娘,感觉怎么样?”陈三握住她的手。
老妇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努力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含糊的字:“饿……饿……”
陈三心里一酸,连忙从背篓里拿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今天挖到的几块还算完整的炒面饼——虽然硬得像石头,但至少没发霉。他掰了一小块,泡在温水里,泡软了,一点点喂给老伴儿。
老妇人贪婪地吞咽着,眼睛死死盯着陈三手里的饼,像是怕他下一秒就会拿走。
喂完了饼,陈三自己也饿得前胸贴后背。他拿出今天挖到的另一个陶罐,里面是半罐黑乎乎的、像是豆酱的东西,已经板结了,散发出刺鼻的酸臭味。他用手指抠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又酸又咸,还有一股浓重的霉味,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咽下去。
栓柱也凑过来,父子俩就着凉水,分食着那半罐发臭的豆酱。谁也没说话,只有咀嚼声和吞咽声,在寂静的窑洞里格外刺耳。
正吃着,窑洞外忽然传来脚步声,还有冯禄焦急的呼喊:“陈三!陈三在家吗?!”
陈三心里一紧,连忙放下罐子,走出去。冯禄站在窑洞外,脸色惨白,满头大汗,看见他出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快!跟我走!族长……族长不行了!”
陈三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
“吐血,一直吐血,止不住!”冯禄的声音带着哭腔,“大夫说……说怕是熬不过今晚了!族长要见你!快!”
陈三来不及多想,回头对栓柱交代了一句:“看好你娘!”就跟着冯禄,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冯家大院跑去。
天已经黑了,路上很暗,只有稀薄的星光,勉强照亮脚下的路。冯禄提着盏气死风灯,灯光昏黄,在风里摇摇晃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扭曲着,像是两个匆忙赶路的鬼魂。
跑到冯家大院时,陈三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院子里灯火通明,各房的爷们都在,聚在正厅里,面色凝重,低声议论着。看见陈三进来,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他,眼神复杂——有疑惑,有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陈三没工夫细想,跟着冯禄,径直穿过正厅,来到后厢房。
厢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冯世襄躺在炕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脸色灰败得像一张揉皱的纸,嘴角还残留着没擦干净的血迹。冯子安守在炕边,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
“族长……”陈三走到炕边,低声唤道。
冯世襄缓缓睁开眼。他的眼睛很浑浊,布满了血丝,但眼神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锐利。他看着陈三,看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陈三……你来了。”
“族长,您……”陈三不知该说什么。
冯世襄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他艰难地转过头,看向冯子安和冯禄:“你们……先出去。我有话……单独跟陈三说。”
冯子安和冯禄对视一眼,虽然疑惑,但还是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厢房里只剩下陈三和冯世襄两个人。
油灯的火苗跳动着,将老人的脸照得忽明忽暗。他盯着陈三,眼神复杂,像是要看透他的五脏六腑。
“陈三,”他开口,声音很轻,“你恨我吗?”
陈三愣住了,没想到老人会问这个。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么回答。
恨吗?
有点吧。恨他逼自己去挖坟,恨他让自己做了那么多亏心事。
可又恨不起来。要不是那十块大洋,要不是冯家收那些“东西”,老伴儿可能早就死了。他陈三,也早就饿死了。
“不……不恨。”他最终低声说。
冯世襄笑了,那笑容扭曲而苍凉:“不恨?好啊……不恨就好。”他喘了几口气,忽然问,“‘鬼见愁’……还有多少……能挖的?”
陈三心里一沉:“不……不多了。溃兵挖了一遍,咱们自己人又挖了一遍,剩下的……都是些老坟,深坟,不好挖了。”
“不好挖……也得挖。”冯世襄的眼神变得锐利,“陈三,你听好了。我……我怕是撑不过今晚了。我死之后,冯家……就靠子安了。可子安是个读书人,心软,没经过事。这塬上……以后还得靠你们这些老人撑着。”
陈三的心跳加快了。他隐约感觉到,老人要交代的,不是什么好事。
“我要你……继续挖。”冯世襄一字一句地说,“不仅挖‘鬼见愁’,塬上所有老坟,所有可能藏粮的地方,都挖。挖出来的东西,不要声张,悄悄存起来。存到……一个只有你知道的地方。”
陈三的冷汗下来了:“族长,这……这是要做什么?”
“备荒。”冯世襄盯着他,眼神像两把锥子,“这场饥荒,才开始。往后……只会更糟。马彪走了,还会有张彪、李彪。冯玉祥、蒋介石、还有那些洋人……他们打个没完,粮食就永远不够。咱们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可……可那些是坟啊!是祖宗……”
“祖宗?”冯世襄惨笑,“祖宗要是有灵,看见咱们活成这个鬼样子,怕是巴不得咱们把坟刨了,拿出那点陪葬粮,让子孙多活几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又吐出一口黑血,陈三慌忙上前扶住他。
老人缓过气来,死死抓住陈三的手,指甲掐进他的肉里:“陈三!你给我记住!这世道,活人比死人重要!只要能让咱们的人多活一天,别说挖坟,就是吃人肉,喝人血,也得干!明白吗?!”
陈三被他眼里的疯狂吓住了,只能机械地点头:“明……明白。”
冯世襄松开手,瘫回炕上,像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他闭上眼睛,喘了几口气,才又睁开,眼神变得柔和了些,甚至带着点恳求:
“陈三,我冯世襄……这辈子,没求过人。今天,我求你。帮我……帮冯家,帮这片塬上的人,多活几天。行吗?”
陈三看着老人那双浑浊的、充满哀求的眼睛,喉咙哽住了。他想起光绪三年,他爹临死前,也是这么看着他,求他活下去,不管用什么方法,活下去。
那时候他答应了。
现在,他又要答应一次。
“我……答应。”他从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
冯世襄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好……好……谢谢你,陈三。”他顿了顿,声音越来越低,“我床底下……有个暗格。里面……有点东西。你……拿去。算是我……最后一点心意。”
陈三还想说什么,老人却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微弱而悠长,像是睡着了。
陈三在炕边站了很久,直到冯子安和冯禄推门进来,他才如梦初醒。
“族长……睡着了。”他低声说,然后默默退了出去。
走出厢房,走到院子里。夜风很冷,吹在身上,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抬头,望向夜空。星星很稀疏,冷冷地钉在天幕上,像无数双冷漠的眼睛。
他忽然想起冯世襄最后那句话:“床底下……有个暗格。”
他该去看看吗?
该拿那些“东西”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今晚起,他又多了一份债。
一份可能永远也还不清的债。
他慢慢走出冯家大院,走进无边的夜色里。
身后,那座曾经辉煌的宅邸,此刻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大厦将倾的、悲凉的死气。
而前方,是无尽的黑暗。
和黑暗中,那些等待他去挖掘的、沉默的坟冢。
【四】
夜,深了。
冯子安独自一人,守在冯世襄的炕边。老人已经昏迷很久了,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胸口那点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冯禄和其他人都被冯子安劝去休息了。他说,他想单独陪陪族长。其实,他是想静一静,想想以后该怎么办。
冯世襄今晚对陈三说的话,他虽然没听见全部,但大概猜到了。族长在安排后事,在给冯家,给这片塬,留最后一条退路。那条退路,就是“鬼见愁”,就是那些坟冢里的、不堪入口的“粮食”。
这让他感到一种深重的悲哀,和一种无法言说的耻辱。
冯家,诗礼传家两百年的冯家,最后居然要靠挖祖坟、吃死人饭,才能活下去?
这世道,到底要把人逼到什么地步?
他想起白天在镇上看见的苏慕贞。她高举着红旗,喊着口号,眼神狂热,像是要用那点微弱的火焰,烧毁这个肮脏的世界。可结果呢?枪一响,红旗倒了,人被抓了,或者……被打死了。
理想,在现实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
他曾经也相信过理想。相信读书可以救国,相信仁义可以化人,相信这世道总会变好。可现在,他什么都不信了。他只信饿,信冷,信子弹会打死人,信人饿急了什么都肯吃。
这很可悲。
但这是现实。
油灯的火苗跳动着,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摇曳不定。他低头,看着炕上老人那张枯槁的脸。这张脸,曾经那么威严,那么睿智,是这片塬上所有人的主心骨。可现在,它像一片风干的橘子皮,布满了皱纹和死亡的阴影。
“族长……”他低声唤道,声音哽咽,“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老人没有反应。
冯子安握住他的手。那只手很凉,很瘦,皮包着骨头,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根骨节的形状。他想起小时候,就是这只手,牵着他,教他写字,教他读书,教他做人的道理。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人之初,性本善……”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那些曾经让他热血沸腾的句子,此刻回想起来,却像一个个巨大的、讽刺的笑话。
天下?
天下早就乱了。
忧?乐?
活着都成问题,哪还顾得上忧乐?
他忽然觉得很累。不是身体的累,是心里的累。那种深深的、看不到尽头的疲惫,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他想就这么坐着,一直坐着,直到自己也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可他知道,他不能。冯世襄把冯家,把这片塬,托付给了他。他得撑着,哪怕撑不住,也得装出能撑住的样子。
就像冯世襄一样。
用最后的尊严,撑起最后的脸面。
哪怕底下,早已千疮百孔,腐烂不堪。
窗外,传来更梆声。
子时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
可对冯子安来说,每一天,都和前一天一样。
黑暗,绝望,没有尽头。
他趴在炕沿上,闭上眼睛。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浸湿了衣袖。
他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一阵轻微的响动,将他惊醒。
他抬起头,看见冯世襄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他。老人的眼神很平静,甚至带着点慈祥,像是早就知道他在这里,知道他哭了。
“子安……”老人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族长,您醒了?”冯子安慌忙擦掉眼泪,“要喝水吗?还是……”
冯世襄摇摇头,示意他不必忙。他盯着冯子安看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哭了?”
冯子安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我……我……”
“哭什么?”冯世襄笑了,那笑容很淡,却有种看透一切的通透,“人嘛,总有这么一天。我活了七十年,够本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冯世襄打断他,“子安,你听我说。我时间不多了,有些话……得交代清楚。”
冯子安握住他的手:“您说,我听着。”
“第一,”冯世襄的声音很稳,像是在交代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我死之后,冯家……就交给你了。你是读书人,心软,这是优点,也是缺点。往后当家,该狠的时候,得狠。对族人要宽,对外人要严。明白吗?”
冯子安用力点头:“明白。”
“第二,塬上的事,你得多上心。马彪虽然走了,但保不齐还会回来。还有那些溃兵,流民……乱世里,什么人都有。你得把大家拧成一股绳,才能活下去。”
“是。”
“第三,”冯世襄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鬼见愁’……得继续挖。这事,我交给陈三了。你……别拦着。不仅别拦着,还得支持。咱们冯家,得存粮。存得越多,活下去的希望就越大。”
冯子安的心沉了下去。他果然猜对了。
“族长,那些东西……真能吃吗?”他忍不住问。
“不能吃,也得吃。”冯世襄的眼神变得锐利,“子安,你记住。这世道,早就没什么能吃不能吃了。只要能塞进肚子,只要能让人多活一天,它就是粮食。观音土是粮食,树皮是粮食,死人骨头磨的粉……也是粮食。”
他说得很平静,可这话里的内容,却让冯子安不寒而栗。
“您……您吃过?”他颤抖着问。
冯世襄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光绪三年,吃过。我两个弟弟……就是吃观音土,活活胀死的。”他闭上眼睛,像是在回忆那不堪回首的往事,“那时候我就发誓,只要我活着,就绝不让冯家的人,再吃那种东西。可现在看来……我还是没做到。”
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和自责。
冯子安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紧紧握着他的手。
“所以,子安,”冯世襄睁开眼,盯着他,眼神里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你得做到。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多脏,多丑,多下作,你得让冯家的人,让这片塬上的人,活下去。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冯子安看着老人那双燃烧着最后生命火焰的眼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忽然明白了,族长这一生,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妥协,所有的“不择手段”,都是为了这一个简单的目的:
活下去。
让更多的人,活下去。
这目标很卑微,很现实,甚至很丑陋。
可在这吃人的世道里,这或许……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我……答应您。”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却坚定,“我会让冯家,让这片塬,活下去。”
冯世襄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欣慰:“好……好孩子……这样……我就放心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睛也慢慢阖上。呼吸,变得微弱而绵长。
冯子安守在炕边,不敢动,不敢出声。他只是紧紧握着老人的手,感受着那点微弱的温度,一点一点,从指尖流失。
油灯的火苗,又暗下去一截。
灯油,快烧干了。
窗外,风声呜咽。
像是为这位老人,奏响最后的挽歌。
不知过了多久,冯世襄的手,忽然动了一下。冯子安连忙凑近,听见老人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吐出几个模糊的字:
“诗礼……传家……”
“传……下去……”
然后,那只手,彻底松开了。
温度,消失了。
冯子安呆呆地坐着,看着老人安详的、仿佛睡着了一般的脸。他没有哭,没有喊,只是静静地坐着。
直到油灯的火苗,“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黑暗,吞噬了一切。
只有窗外,那轮惨白的月亮,冷冷地照着这片苦难的大地。
照着这座刚刚失去了脊梁的宅邸。
照着这片即将陷入更深黑暗的塬。
照着《荒宴》的下一幕,缓缓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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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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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附言】
冯世襄之死,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诗礼传家”的旧梦彻底破碎,生存成为唯一法则。陈三的伦理挣扎、冯子安的理想幻灭、苏慕贞的激进抗争——三条线索在死亡阴影下剧烈碰撞。而“鬼见愁”的挖掘,已从生存手段升华为黑暗仪式,预示着更残酷的“人相食”即将从隐喻变为现实。
真正的宴席,主菜即将上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