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会昌
冬夜的街灯下,空气凝滞如墨,万物仿佛被冻在了时间的缝隙里。树影斜斜地贴在雪地上,像是一幅未完成的素描,线条清晰却无声。屋顶的瓦片覆着薄霜,一层叠着一层,宛如岁月悄然堆砌的记忆。窗玻璃上结出细密的冰花,枝蔓般蔓延,将外面的世界切割成无数个微小的片段。屋内炉火微红,暖意在墙角打转,却始终不敢轻易靠近门缝——那里,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正缓缓渗入。
它来了。
起初只是门框轻微的震颤,像是某种低语在耳边掠过。接着,窗棂开始轻响,不是撞击,而是颤抖,仿佛承受着看不见的重量。窗帘微微鼓起,又落下,如同呼吸,却又比呼吸更冷、更沉。屋外的枯枝突然断裂,一声脆响划破寂静,惊得檐下的麻雀扑翅而起,却只飞了一瞬,便又蜷缩回巢中,羽毛紧贴身体,抵御那无孔不入的侵袭。
它穿行于巷陌之间,不带声响,却让每一块砖石都感到它的存在。墙角的积雪被推着向前,不是滑动,而是滚动,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推动。电线在半空轻晃,发出细微的嗡鸣,那是它在低吟,在与这城市对话。广告牌上的布幔猎猎作响,字迹在黑暗中模糊不清,仿佛被抹去了一部分意义。垃圾桶被掀翻,塑料袋腾空而起,像幽灵般飘荡片刻,最终挂在了树枝上,无助地摇曳。
它并不急躁,也不暴怒,只是持续地、坚定地前行。它不选择路径,却处处留下痕迹。行人的脚步变得沉重,围巾裹紧脖颈,帽檐压低,目光紧锁前方。他们低头行走,仿佛在穿越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一位老人拄着拐杖,缓慢挪动,每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印痕,旋即又被新落的雪覆盖。他的胡须上挂着白霜,眉毛也成了银色,脸上的皱纹在冷意中显得更加深刻。他没有抱怨,只是继续走,仿佛早已习惯了这位沉默的访客。
公园里的长椅空无一人,铁质的扶手冰冷刺骨,连流浪猫也躲进了桥洞。湖面已结了厚厚的冰层,几片残叶被封在其中,像被时间冻结的标本。远处,几个孩子在冰上嬉戏,笑声清脆,却很快被吞没在这片广袤的寒意之中。他们的脸颊通红,鼻尖滴着水珠,呼出的气息瞬间化作白雾,升腾、消散,如同短暂的生命印记。母亲站在岸边,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神关切,却又带着一丝无奈——她知道,再温暖的叮嘱也无法阻挡这一切。
它爬上山坡,掠过田野,穿过林间小径。树木静立,枝干裸露,树皮皲裂,仿佛在默默承受着某种古老的考验。松针依旧苍翠,却也微微低垂,像是向这不可抗拒的力量致意。一只狐狸从灌木丛中窜出,毛发蓬松,尾巴高高翘起,迅速消失在雪野尽头。它的足迹很快被掩埋,仿佛从未出现过。远处的山峦披着银装,轮廓分明,却显得遥远而冷漠。天空是灰白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太阳偶尔露出一角,光线苍白无力,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却不带丝毫暖意。
村庄里,烟囱冒着青烟,袅袅上升,却被它中途截断,吹得七零八落。农舍的窗纸糊得严实,门缝塞着旧布条,屋里传来锅碗瓢盆的轻响,还有孩童的笑闹声。一家人在炕上围坐,热腾腾的饺子刚出锅,香气弥漫。男人喝了一口烧酒,脸上泛起红晕,女人则忙着给小孙子加衣裳。他们谈论着今年的收成,明年的打算,语气平静,仿佛外面的一切与他们无关。可当有人起身关门时,那扇厚重的木门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整个屋子似乎都随之震动了一下——他们都知道,那是它在提醒:我仍在。
它进入城市,高楼林立,玻璃幕墙反射着冷光。写字楼里灯火通明,人们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在电梯间低声交谈。中央空调嗡嗡运转,试图维持恒温,可靠近窗户的位置,依然能感受到那种渗透性的凉。一位白领站在落地窗前,手中咖啡杯升起淡淡热气,她的目光投向远方,神情恍惚。她想起了故乡的老屋,想起了母亲熬的姜汤,想起了父亲在院子里劈柴的身影。那些画面温暖而遥远,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梦。她轻轻呵出一口气,玻璃上立刻浮现出一小片雾,她用手指画了一个笑脸,随即被冷意抹平。
地铁站口,人流如织。人们戴着耳机,低头看手机,步履匆匆。自动门开合之间,冷意趁机涌入,候车的人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列车进站,带起一阵更强的气流,卷起地上的碎纸、落叶,人们的衣角被掀起,头发凌乱。车厢内暖气充足,可刚坐下时,座椅仍透着一股寒气,需得坐久了才能驱散。一位孕妇坐在爱心专座上,双手护着腹部,闭目养神。她的丈夫站在一旁,一手扶着把手,一手为她挡开拥挤的人群。他们不说话,只是彼此靠近,用体温相互守护。
它不区分贫富,不论贵贱,它穿过豪华别墅的花园,也钻进棚户区的铁皮屋。在高档小区,喷泉停了,水池结冰,雕塑被盖上了防寒布。保安穿着厚大衣,在岗亭里跺脚取暖。而在城中村的小巷里,晾衣绳上的衣物冻得硬邦邦,像一块块僵直的旗帜。一位拾荒老人蜷缩在桥下,怀里抱着一个陈旧的热水袋,身上盖着几层旧报纸、塑料布。他的牙齿打颤,眼神浑浊,却仍盯着不远处便利店的灯光——那里有热饮,有暖风,有他无法触及的舒适。但他没有乞讨,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冷意侵蚀四肢,仿佛早已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它也有温柔的一面。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下,它稍稍退却,雪地开始融化,屋檐滴水,嗒、嗒、嗒,像是时间的脚步。孩子们跑出来堆雪人,滚雪球,笑声回荡在空气中。雪人戴着旧帽子,插着胡萝卜鼻子,煤球眼睛闪着笑意。可不过几小时,阳光渐强,雪人开始歪斜,帽子滑落,鼻子脱落,最终瘫倒在地,化作一滩水,混着泥泞。孩子们并不伤心,他们知道,这是自然的规律,就像春天终会到来。
它并非全然敌意。农民说,它能冻死害虫,保护来年的庄稼;园丁说,它让果树休眠,积蓄力量;老中医说,它能激发人体阳气,增强抵抗力。它是一种考验,也是一种净化。它让人学会忍耐,学会珍惜,学会在寒冷中寻找温暖的可能。
傍晚,它再次加强。天色迅速暗沉,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雪地上晕开,像一个个孤独的岛屿。情侣相拥而行,彼此依偎,脚步放慢。他们不说话,只是感受对方的体温,仿佛要用爱意对抗这无边的冷。一位街头艺人拉着手风琴,演奏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旋律悠扬,却带着几分凄清。路人匆匆走过,偶尔有人往他的琴盒里扔一枚硬币,叮当一声,随即被冷意吞没。他不停止,继续拉,直到手指僵硬,才收起乐器,裹紧大衣离开。
深夜,城市终于安静下来。街道空旷,只有清洁工在扫雪,铁锹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他们的身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像剪影般移动。一辆出租车缓缓驶过,车轮碾过积雪,留下两道深痕。车内,司机开着暖风,收音机播放着午夜音乐节目,声音轻柔。乘客靠在后座,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眼神迷离。他刚结束一场应酬,脸上还残留着酒意,心中却空落落的。他想起多年未见的老友,想起年少时的梦想,想起那个没能说出口的“对不起”。他知道,这些思绪不会被谁听见,也不会改变什么,但至少,在这一刻,它们真实存在着。
它依旧在流动,在穿梭,在无声中塑造着这个世界。它让湖面结冰,让树枝挂霜,让行人裹紧衣裳,也让炉火显得格外温暖。它让人们更愿意回家,更渴望拥抱,更懂得一杯热茶的珍贵。它不言语,却教会人许多事:关于坚韧,关于孤独,关于生命中最朴素的温情。
黎明前最冷。天空仍是深蓝,星星稀疏。窗上的冰花更加繁复,像是大自然亲手绘制的艺术品。屋内,婴儿在襁褓中翻身,小手伸出被外,母亲轻轻将它塞回去,顺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温度正常。她轻轻吁出一口气,那团白雾缓缓上升,融入房间的空气。她坐在床边,听着孩子均匀的呼吸,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外面的世界再冷,此刻也不重要了。
太阳终于升起。光线越过地平线,洒在雪原上,万点晶莹闪烁,如同大地睁开了无数双眼睛。屋顶的霜开始融化,水珠顺着瓦片滑落,滴在雪堆上,砸出小小的坑。鸟儿重新活跃,在枝头跳跃,叽喳鸣叫,仿佛庆祝这场漫长的守夜结束。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脚步轻快了些,脸上也多了笑意。有人停下来看日出,有人拍照,有人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阳光洒在脸上。
它并未离去,只是改变了形态。它仍在空气中,在阴影里,在每一个尚未解冻的角落。但它不再咄咄逼人,而是变得含蓄、内敛,像一位完成了使命的旅人,悄然隐退。
人们开始清扫门前的积雪,铲子与地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孩子们上学路上追逐打闹,书包在背后一颠一颠。早餐铺子蒸笼掀开,白气冲天,包子、馒头、油条的香味四散开来,吸引着路人的胃。一位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手里捧着搪瓷缸,喝着浓茶,眯着眼睛,嘴角微扬。他不说话,只是享受着这份久违的暖意。
它曾带来寒冷,也带来了清醒;它曾令人战栗,也促人团结;它曾封锁道路,也照亮人心。它不是敌人,也不是朋友,它只是季节的一部分,是自然的律动,是时间的呼吸。
当人们围坐在餐桌前,喝着热粥,谈论着今天的天气,没有人会特意提起它。可每个人都知道,它来过,它存在过,它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而明天,它或许还会再来。
(编辑:王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