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狗吠鸡叫
冬夜的寒气像浸透了墨汁的棉被,沉沉地压在商洛的深山莽岭之上。山峦如一头头巨兽伏卧在黑黢黢(qū qū)的夜色里,轮廓模模糊糊,沉默又威严。庄子(村子)蜷在山窝窝里,像被老天爷拢在手心里护着的一星儿灯火,随时都可能被漫山遍野的寒气给吞了。瓦檐上、柴火垛上、枯草尖上,连那羊肠小道都铺了厚厚一层白霜,月光照着,泛着冷森森的光,整个世界都像是被撒了一层细盐,静悄悄地冻住了。
这儿的黎明,不是一下就亮堂的,是跟黑影子一点点磨蹭、较劲儿磨蹭出来的。
“汪——汪汪!”村头李老汉家的老黄狗第一个炸了毛,吼了一嗓子。那声音在空荡荡的山沟里撞来撞去,激起老大的回响,像把生了锈的剪刀,费了老鼻子劲儿才撕开这黏糊糊的夜。这声儿就像个号令,村里头的几条土狗也跟着“汪汪”起来,你一声我一声,吵吵嚷嚷,在冻得梆硬的空气里撞出点活泛气儿。它们不是防贼,是跟这冻得人骨头缝都疼的黑影子叫板呢,催着这死睡不醒的庄子,催着这天快点亮堂。
“喔——喔喔!”紧跟着,不知谁家的公鸡扑棱着翅膀跳上篱笆墙,把个通红的鸡冠子昂得老高,冲着黑咕隆咚的天就开叫。那声儿像把快刀子,硬生生把夜的幕布豁开一道口子,东边的山梁子上,这才漏出了一丝鱼肚白。这声儿带着股蛮劲儿,在死寂的山里头炸响,好像非得把那个冻僵了的日头从山后头拽出来不可。
“吱呀——”村东头的木板门响了,张老汉裹着他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袄,哈出的白气儿在眉毛胡子上结成了亮晶晶的冰碴子。他挪到鸡窝前,抓了把昨儿个剩下的包谷糁子撒进去,嘴里嘟囔着:“些个懒怂货,日头晒屁股了还搁那儿眯瞪!”公鸡们立马就围拢过来,抢食儿吃得“咯咯”直叫。张老汉仰头瞅了瞅天,屋顶上、山坡上那层白霜冻子亮得晃眼。他使劲儿搓了搓冻得跟胡萝卜似的双手,转身钻进低矮的灶火房,开始烧火做饭。灶膛里的松枝“噼啪”爆响,火苗子一蹿一蹿,映得他那张核桃壳似的脸忽明忽暗,也映亮了灶台上那碗刚搅好的苞谷糊糊。这点子火光,就是这冷冰冰的早上最暖和的心气儿。
村西头的王婶也起了,把她昨儿个纳了半拉的鞋底子塞进竹篮,紧了紧头上的帕子,推开院门。地上那层霜冻得硬邦邦的,脚踩上去,“咯吱咯吱”响,跟踩在糖壳子上一个样。她得赶在天大亮前,把昨夜拾掇好的山货背到十里外的镇上去换俩钱。她那瘦小的身子骨儿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慢慢挪,后头是黑沉沉的大山,前头是渐渐露白的天。路过村口那棵老槐树,公鸡还在那儿扯着嗓子喊,狗吠声也慢慢歇了,庄子正从这老长的冬夜里头一点一点醒过神来。王婶紧了紧肩膀上的背篓,嘴里念叨着:“今儿个趁早,兴许能碰上个好价钱。”脚底下走得更实诚了,奔着山外头那亮光去。
日头终于从东边的山梁子后头探出个脸,金灿灿的光先舔红了山顶的树梢,然后跟决了堤的水似的,哗啦啦往下淌,漫过山腰,涌进山窝。那满世界的霜冻在日头的照拂下开始化了,屋顶的、柴垛的、田埂的,都化成了水,又凝成一颗颗亮晶晶的露水珠子,挂在枯草叶尖上,活像撒了一地的碎银子。山里的雾气也开始往上冒,缠在树林子中间,给这刚醒的莽岭添了几分仙气。
狗不叫了,鸡也歇了,庄子彻底活泛了。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起了青烟,娃崽子们揉着惺忪睡眼,背着书包出了门,顺着那结了霜的小路往山外的学堂去。大人们扛着䦆头、牵着牛,往那被霜染白了的坡地里走。霜的印子在日头底下慢慢没了,只留下些湿漉漉的痕迹,像是冬天走的时候,悄悄抹了把眼泪。
张老汉扒拉完早饭,扛起䦆头往他的责任田里走。看着地里那被霜打得有点蔫吧的麦苗,他咧嘴笑了:“这点子霜冻算个啥!老辈人咋说的?‘霜冻杀百虫’,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哩!”王婶这会儿也该到镇上了吧,她盘算着山货能卖个好价,给娃换几本新书,再割半斤肉,嘴角就忍不住往上翘。
黎明前的狗吠鸡叫,是深山里庄户人的活计钟,是辛苦日子的开场白,更是对好光景的盼头。霜的印子总会化,冷冬总会过,起五更爬半夜的辛苦和汗珠子,总能浇灌出甜美的果子。在这群山抱着的土疙瘩上,人心里头对好日子的念想,就跟这硬生生挤开黑影子的亮光一样,跟那霜冻底下憋着劲儿的种子一样,硬扎得很,也亮堂得很。
方言词汇解释:
黑黢黢(qū qū):形容非常黑。
庄子:村子。
磨蹭、较劲儿:形容黎明慢慢到来的过程。
炸了毛:形容狗突然大声叫。
叫板:挑战。
包谷糁子:玉米粒。
腻歪:撒娇、赖着不起。
活泛气儿:生气、活力。
实诚:踏实、坚定。
娃崽子:孩子们。
腻歪:撒娇、赖着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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