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漫步扬州街头
文/李桂霞
这雨,与其说是雨,倒不如说是天地间浮动着的一片湿意,一片凉丝丝的、柔软的潮润。它沾衣不湿,扑面不寒,只像一层极薄的、看不见的轻纱,将远近的楼阁、街道、行人,都温柔地笼了进去。空气是洗过的,吸到肺里,有一股清冽的甜,仿佛能涤尽胸中所有的浊气。昨天初到,坐在颠簸的公交车上,于一片流动的市井色彩里,也曾瞥见过街心矗立着一座亭阁的影子,只是匆匆一瞬,未辨其详。此刻,它便毫无保留地立在眼前了——文昌阁。
它就那么安然地雄踞在街心,车流如水,分作两道绕着它走。三层重檐,攒尖的顶子,在蒙蒙的天光下,显出一种沉静的赭色与黛青。雨水将它圆形的檐角洗得发亮,那轮廓便格外地清晰了,像极工笔的画卷,在这灰白的天幕上勾勒出来的一般。它不言语,只静静地看着这南来北往的车马人潮,看了几百年。这现代的喧嚣仿佛是流动的,而它的沉静却是凝固的,一动一静之间,自有一种悠远的、动人心魄的韵律。
别了文昌阁,信步向前。没走多远,竟又遇着一座亭阁,名曰“四望”。形制与文昌阁相类,却似乎更添了几分清瘦与孤高。我正仰着头,辨认那匾额上斑驳的字迹,一位本地的大姐,提着菜篮子,笑吟吟地走近前来。
“这是四望亭呀,”她顺着我的目光望去,很热心地解说,随即又抬手一指亭子对面,“喏,那里,现在的学校,老早以前,就是考秀才的地方哩!”
她的音色软糯,带着水汽的润泽,听在耳里,分外受用。我道了谢,她便提着菜篮,身影没入淡淡的雨雾里去了。而我,却因她这一句话,怔在了原地。
我的目光越过四望亭飞翘的檐角,望向对面那所安静的学校。此刻的校园是沉寂的,操场空阔,教学楼的门窗紧闭着。然而,在我的心里,却仿佛骤然热闹了起来。我仿佛看见,无数穿着长衫的书生,青巾束发,从这“四望路”上走来,神情是肃然的,又带着些微的紧张。他们走进那扇大门,在森严的号舍里坐下,铺开试卷,提起笔,一生的荣辱、一家的期望,便都凝聚在那小小的笔尖之上了。这里,曾经是怎样的一番光景!空气里怕是弥漫着墨的焦香与心的忐忑罢。那沙沙的纸响,那偶尔一声压抑的咳嗽,该是何等的惊心动魄。
这四望亭,想来便是他们命运的见证者了。它“四望”之名,是何等的贴切,又何等的苍茫。那些年轻的士子,在步入考场之前,或许也曾登上此亭,凭栏远眺。一望来时路,烟水迢迢,是故乡的牵挂;二望眼前景,楼阁参差,是功名的门槛;三望身后名,青史煌煌,是毕生的理想;而这第四望,怕是最渺茫也最沉重的一望——望向那不可知的、沉浮未卜的前程了。
这纷纷的思绪,像这空中的雨丝,理不出头绪,却又无处不在。我慢慢地走着,脚下的石板路被雨水浸润得油亮。这湿润的、洁净的扬州街头,在我眼里,忽然不再仅仅是洁净与美丽了。那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仿佛都浸透了一种文化的汁液,沉甸甸的,有着历史的分量。这哪里是漫步呢?这分明是一场无声的对话,与几百年前的先人,与那飘浮在细雨里的、看不见的文魂。
走到路的尽头,我忍不住又回过头去。文昌阁与四望亭,一远一近,两座黛色的剪影,静静地立在江南的烟雨里。雨还在若有若无地飘着,一切都像一幅酣畅的水墨画,晕染开来,没有明确的边界。而我,一个偶然的过客,也成了这画中一个淡淡的、即将消融的墨点了。
2025-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