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柊叶裹千层
文/韦雅慧
柊叶垂帘绿，竹篾结岁深，
每层藏絮语，褶皱烙光阴。
糯米凝艾叶，清甜煮世尘，
棱角嶙峋处，终化掌纹温。
端午将至，街头小巷的货摊上摆放着一扎一扎的柊叶或挂起成串的箬竹叶，青翠欲滴的叶片在风中轻轻摇曳。我驻足片刻，终究没有买。因为在我的心里，这世上再没有比家婆包的粽子更香的了。
周末，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一大早便不约而同地带着一家老小往老家赶。大老远，我就看到坐在家门口那熟悉的身影，女儿清脆地叫了声“奶奶”，下车脚没站稳便一头扑进了奶奶的怀里。大姐、二姐一家也陆续回到，家里瞬间充满了欢笑声，家婆脸上挂满喜悦。
我和家婆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14 年多的时光，除了2018年的春节，家婆没有包粽子。因为那年，家婆失去了她疼爱的小儿子、我的丈夫、孩子的爸爸。在我们这里，粽子象征着人丁兴旺、幸福安康，也意味着团圆，粽子叶把每一粒糯米紧紧包裹在一起，用线绑起来，浓郁而持久的粽香如团聚的一家人其乐融融。
那一年的大寒前夕，也许是母子连心的缘故，在晚上11点未见她的小儿子到家，家婆超乎寻常地喃喃自语：“我儿大概是倒在甘蔗地旁的荒草堆里了。”万物凋零的时节，在这肃杀的寒冬中，寒风呼啸着把他给卷走，去了另一个世界。
大年三十晚，寒风肆无忌惮地把窗户拍得咔咔作响，像是夜归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寒风在黑灯瞎火的田野里四处乱窜、嚎叫，失魂落魄地找寻娘的怀抱。天空中时不时绽放多彩绚丽的烟花，冲天炮刺耳的声音响彻云霄，把世界都震碎了，心也被撕裂成了碎片。别人的年，欢乐闹腾。空落落的房间里，冷如冰窖。黑暗寂静的角落，我们婆媳孙4个哆嗦着挤在一张床上。一床被子把我们裹着，像极了一个粽子。
家婆的头发白得像落了一层霜的枯草，稀稀拉拉的；眼睛不再明亮，世界失去了色彩；眼皮耷拉着，笑容没有了；承载着巨大的悲痛，背也更弯了。
那年的第二年至今，每到年节，家婆都要包粽子。她包的粽子增添了几分寓意，包裹着深切的思念，有着亲情的温暖和团聚的喜悦。吃着粽子，全家人倍加珍惜一家人在一起的幸福时光。
家婆包的粽子没有作家笔下的“腊肉粽子”“咸鸭蛋黄肉粽子”“红枣粽子”等那么名目繁多，她最擅长也是唯一会的是都安传统美食——灰碱水长粽子。
她精选的五花肉必定是肥多瘦少，她挑拣绿豆如挑珍珠，颗颗皆需细细考量，都是颗粒壮实饱满的。如果说五花肉和绿豆是粽子的灵魂，那么山姜和青蒿便是粽子的精髓。因为糯米吃多了容易食滞腹胀和发热，山姜的功效之一便是消食，青蒿具有清热解毒的功效。家婆会赶在“山间野蒿芳香满”的时节采割青蒿。其貌不扬的青蒿顶着卵形叶片，随处可见，点缀着人间四季，温暖着寻常百姓的日子。青蒿入粽，这也是都安瑶族自治县东方红片区粽子的一大特色。不像我的娘家东庙和地苏一带，直接买一包十三香或者五香粉揉进馅料那般简单粗暴。
包粽子的工序比较繁杂，天刚露出鱼肚白，年近古稀的家婆就起身张罗包粽子。首先，需要准备好糯米、五花肉、山姜叶子、青蒿、去皮绿豆等食材。她先把晒干的青蒿烧成灰，双手不停地捣鼓搓弄揉碎，然后用簸箕筛细，慢工出细活，马虎不得，不能让家人吃粽子吃得“沙沙作响”而影响口感。青蒿灰倒进糯米里搅拌均匀，山姜叶子切碎，和着肉抓匀腌制。再把刚割下来的青葱翠绿的粽子叶擦洗干净，并把它们摊在簸箕上晾干备用。家婆包的粽子特别之处还在于她不用成团的细线绑，而是用细薄的竹篾，竹子是姐夫从老家山上砍回来的，家婆闲暇之余精心劈细，捆成一扎一扎的备着。她说，煮熟的粽子带着竹子的清香，光闻着味儿就让人心旷神怡。粽子独特的芬芳，一直荡漾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间。
一切准备妥当，家婆就大展拳脚了。家婆包粽子时我在旁边打下手。婆媳俩挨着坐，张家长李家短地聊天。
“你爸是水族，祖辈都是在渔船上打鱼，没干过农活。刚来我们家上门的时候，不会吆喝牛犁地，插秧都不会，还好你爷爷和伯父一家帮衬着我们，每年才能完成播种和收割。你爸的母亲总担心她儿子来我们家初干农活受苦，经不住累，隔一阵子就走几里路来看你爸。虽然家里穷，但我每次都叫你爸杀鸡招待她老人家，从不亏待她，她回村后逢人便说我的好。”婆婆这是在潜移默化地教我婆媳之间如何相处。
“养孩子得像捋猫毛，越捋毛越顺滑，它才乖巧听话，不能一味地打骂，要慢慢哄着，看到他们的优点就夸赞，不能总是批评。我养他们 4 个兄弟姐妹，从来不打骂，他们现在一个比一个懂事。”婆婆教我育儿的经验。
“长嫂如母，你乜佬就像母亲一样待我，她嫁到我家的时候我还在上学，在生活上，我虚心向她学习，比如纳鞋底、裁衣服、砍柴、种地，都是她手把手教我，主要是我听她的话，她也乐意传授。”婆婆暗示我姑嫂妯娌之间相处之道，只有家和万事才兴的大道理。
“我们这里都是同一个屯搬迁来的，老祖宗都是潘姓，每逢红白喜事、清明都聚在一块做，进村见到左邻右舍嘴要甜，要主动打招呼，邻里之间有事要主动上门帮忙。”婆婆教我跟村里人打好交道，学会为人处世。
在这不经意的闲聊间，婆媳俩的心一点一点地贴近。家婆文化不高但很明事理，她说的话字字真挚，句句暖心。
我抬头凝望着家婆，阳光透过四季桂的枝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被岁月浸染的白发在5月的阳光下闪着银光，她的背也被生活压弯成了一只煮熟的虾。这些并不影响她包粽子的娴熟，老树皮一样粗糙干枯的手在柊叶间翻飞如蝶，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一个钟头的工夫，一个个饱满结实的长方形粽子就整齐地排列在簸箕里。粽子的肚子又肥又大，活脱脱一个个躺着的财神爷。
柊叶的清香混着糯米的甜味，在夏日的热风里格外令人醒神。粒粒糯米包裹着的馅料，就像家婆的心始终温暖着全家人，几十年如一日地对家人倾出所有的爱。
包好的粽子要泡水里一个多小时，这样才容易煮熟。开始煮粽子了，我唯一能帮上忙的是添柴，家婆嘱咐我，千万不要跟人在灶前聊天，这样锅里的粽子听了以为你们在说它的闲话，它生气了就会开裂的。火苗在炉灶里疯狂地肆虐锅里的粽子，烧上 2 个小时，咕噜咕噜声不断。这时候的粽子还没有熟，半个小时后，一缕缕白雾从锅盖下冒出，蒸气裹挟着粽香，从厨房的每个缝隙钻出来，氤氲整个老宅。
孩子们像一群馋猫，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家婆会拿着火钳佯装生气地敲打一下地板：“小馋猫，还没有熟！”
从太阳当空照下锅到天黑，这锅粽子足足煮了 8 个小时。“可以出锅了！”家婆一声令下，全家老小目光聚到这口热气腾腾的锅上。家婆操起火钳把粽子从锅里夹出来，放到簸箕里。
供奉祖先，是家人对逝去亲人的一种思念。我郑重其事地从簸箕里拿了 3 个粽子摆上供桌。
轮到我们吃粽子了，我轻轻剥开青绿色的粽叶，山姜的芬芳气味夹杂着淡淡的青蒿味扑鼻而来，让人感到神清气爽。趁热咬上一口，猪肉和绿豆馅只剩一半，另一半跑到了嘴里，糯米的香甜在口中化开，五花肉的油脂渗入米粒，顿感满嘴嫩滑，软软糯糯的，像藏在岁月里的温柔。这浓郁的香气和独一无二的口感，深得一家老小的喜爱。看着儿孙们津津有味地吃着粽子，家婆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夜色如墨，笼罩着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挂在屋檐下的艾草的气味与粽子的清香在空气中纠缠不清，给端午节的夜晚增添一股别致的韵味。老宅的厨房里，我们一家人围炉煮茶。我们一边烤花生和板栗，一边吃热气腾腾的粽子，茶水的雾气中，孩子们绕着柱子追逐嬉戏，院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此时，夜虽黑，月虽残，但我们的家却格外宁静和温暖。
作者简介：
韦雅慧，都安瑶族自治县作家协会会员，文章散见于《三月三》《河池日报》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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