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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锦灰记
第一章:蕴玉
秋光如同一种昂贵的金色颜料,从高大的银杏树顶端淋漓地泼洒下来,将整条僻静的街道、以及街道尽头那座新近修缮的宅院——“蕴玉山房”,都染上了一种不真实的、温暖而陈旧的光泽。陈慕瑜站在新漆的、散发着桐油与木头清香的大门前,看着工人们将最后一块镌刻着宅名的乌木匾额稳稳地悬上门楣。那“蕴玉”二字,是他亲手所书,行楷,笔画间带着他刻意追求的、魏晋名士般的风骨与不经意。此刻,它们在夕阳下泛着幽微的光,像两颗沉静的黑眸,注视着它未来的主人。
他的指尖在微凉的空气中轻轻颤动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一种近乎痉挛的满足感攫住。就是这里了。这不只是一栋房子,这是他陈慕瑜漂泊半生后,为自己、也为即将组成的家庭,亲手打造的一枚硬壳,一个可以安放灵魂与尊严的实体。他几乎能想象到,未来在这里,与妻子吟诗作画,与友人品茗清谈,窗外是疏疏落落的竹影,檐下是叮咚作响的风铃——那该是一种何等圆融、何等自足的境界。
“慕瑜,风大了,仔细站着。”一个温软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随即,一件还带着体温的薄呢外衣轻轻披在了他的肩上。
是宋锦如。他的未婚妻。她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的旗袍,领口缀着一圈细小的珍珠,衬得她脖颈愈发修长白皙。她站到他身侧,并没有看他,而是同他一样,仰望着那块匾额,眼神里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诚的喜悦。那不是一种张扬的占有,更像是一种终于得以靠岸的安宁。
慕瑜没有回头,只是伸手,将她微凉的手握在掌心。她的手总是微凉的,像上好的软玉。“锦如,你看,”他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不易察觉的激动,“从今往后,这便是我们的‘蕴玉山房’了。‘石韫玉而山辉’,但愿你我在此,能滋养出一段真正辉光的生活。”
锦如的手在他掌心里微微一动,像是受宠若惊的蝴蝶。她低下头,颊边泛起极淡的红晕。“嗯。”她应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金色暮光里的梦,“只要你在,哪里都是好的。”
这话语里的柔顺与依赖,像一根极细的丝线,轻轻勒了一下慕瑜的心。他自然是爱她的,爱她的娴静,爱她的家世能为他带来的安稳,爱她此刻眼中毫无保留的、将他视为归宿的光芒。但这爱里,似乎总隔着一层什么。像隔着毛玻璃看灯,温暖是温暖的,却不够真切,不够炽烈。他脑海里极快地闪过另一个身影,一个穿着青布衫子、眼神清亮如寒星、会与他激烈争辩诗词歌赋乃至天下大事的女子——苏青筠。这念头像一枚冰冷的针,刺破了他此刻充盈的满足感。他下意识地攥紧了锦如的手,仿佛要借此将那不合时宜的影子驱散。
“进去看看吧,”他揽过她的肩,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文,“里面的陈设,还需你最后拿主意。”
宅院是典型的中西合璧。外观是白墙黛瓦的江南风韵,内里却用了彩绘玻璃、拼花地板和西式的壁炉。慕瑜领着锦如,一重一重地走进去,他的解说低沉而富有磁性,像是在吟诵一首精心构思的长诗。这里是书房,顶天立地的书架还空着,等待着他的藏书;那里是客厅,壁炉上方预留了挂画的位置;穿过回廊,是小小的庭院,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旁,他特意命人移栽了一株高大的玉兰。
“明年春天,玉兰花开时,我们便在这里摆上茶席。”他指着那株尚且光秃的树木,眼神憧憬。
锦如一路静静地听着,看着,指尖拂过光洁的扶手、冰凉的玻璃、细腻的墙纸。她的赞叹是克制的,总是恰到好处地附和着慕瑜的兴致。直到走进主卧室,看到那张巨大的、挂着西洋弹簧床幔的铜床时,她的脸才猛地红透了,视线慌乱地垂下去,盯着自己鞋尖上一点细微的尘土。
慕瑜察觉到了她的羞怯,心中升起一种混合着怜爱与占有欲的复杂情绪。他走近她,伸手想抚她的发鬓。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落在了窗外——后院墙角,一丛无人打理的野草在风中瑟瑟摇曳,形态竟有几分像苏青筠笔下那疏狂的草书。
他的手在空中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落在了锦如乌黑温润的发丝上。
“累了么?”他问,声音温柔得无懈可击。
锦如抬起头,望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有自己的倒影,小小的,清晰的。她满足地、轻轻摇了摇头,将那刚刚一瞬他动作的细微迟滞,归结为自己的错觉。她重新将目光投向这间华丽而陌生的卧室,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模糊而甜美的恐惧与期待。她即将成为这里的女主人,成为陈慕瑜名正言顺的妻子。这认知让她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幸福,几乎让她透不过气来。
暮色渐浓,金色的光辉开始收敛,转为一种更为沉静的蓝灰色。宅邸内部的阴影渐渐拉长,吞噬着角落里的细节。工人们都已散去,偌大的宅院只剩下他们两人。一种空旷的寂静笼罩下来,仿佛能听到灰尘缓慢落定的声音。
慕瑜最后环视了一眼这即将被夜色填满的、属于他的“蕴玉山房”。一股豪情混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虚无,同时涌上心头。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一个坚实的、可以倚靠的实体,一个能向世界宣告他陈慕瑜终于立足的象征。
只是,在这巨大的满足之下,那被强行压下去的、关于苏青筠的念头,像水底的暗礁,在情绪的退潮时,再次显露出它尖锐的轮廓。他知道,有些东西,被他当作代价,永远地留在了这宅院之外,留在了那逐渐暗淡的天光里。
他深吸一口气,挽起锦如的手臂。
“我们回家。”他说。
这里的“家”,指的是他暂时租住的公寓。而这座“蕴玉山房”,还需要一场盛大的婚礼,和未来漫长的时间,才能真正被赋予“家”的意义。
他不知道的是,有些东西,一旦被当作基石埋下,便注定会让这座华美的建筑,从一开始就带有无法弥合的裂痕。
第二章:合卺
婚礼的日子,选在一个天高云淡的秋日。空气里漂浮着桂子残留的甜香,和金菊清冽的苦味,混合着陈家宅邸里汹涌的人声、酒气、脂粉香,酿成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属于繁华盛世特有的气息。
陈慕瑜穿着挺括的黑色西式礼服,胸前别着一朵娇艳的红玫瑰,站在宴会厅的入口处迎宾。他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那笑容像是用最精细的尺子量过,弧度标准,热情适度。他与每一位来宾握手、寒暄,应对得体,言辞风趣,不时引来阵阵轻松的笑声。他站在那里,本身就是一幅完美的画——年轻有为的学者,娶得富商千金,即将入住精心修缮的宅邸,人生的一切似乎都正沿着一条铺满鲜花的坦途,疾驰向前。
“恭喜啊,慕瑜兄!蕴玉山房,金屋藏娇,真是人生赢家!”
“陈先生,宋小姐,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溢美之词如同香槟泡沫,不断涌来。慕瑜一一接过,笑容不变,只是那举杯致意的手腕,在无人注意的间隙,会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酸麻。这盛大的、被无数目光注视的喜悦,像一件过于沉重的华服,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他的目光偶尔会飘向窗外,掠过那些喧闹的宾客,落在庭院里那棵安静的玉兰树上。树叶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像极了某个人心绪不宁时轻颤的睫毛。
新娘宋锦如则像一尊被精心装扮过的瓷偶。凤冠霞帔,珠围翠绕,沉重的头饰压得她纤细的脖颈几乎难以承受。大红盖头之下,她的视野是一片朦胧而晃动的红。她能听到外面喧嚣的人声,能感觉到无数目光如同细密的针,刺穿这层红色的屏障,落在她身上。她的手被喜娘搀扶着,或者说,是架着,完成一道道繁琐的仪式。下轿,跨火盆,踩瓦片……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虚浮而不真实。
直到在喧天的锣鼓和众人的簇拥下,她被引到慕瑜面前。透过盖头下方的缝隙,她能看到他锃亮的皮鞋和笔挺的裤腿。然后,一只骨节分明、微凉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握住了她因紧张而汗湿的手。
那一瞬间,所有的喧闹似乎都远去了。她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了那只手上。他的力道很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就是这只手,将要牵引她走入一个全然未知的人生。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羞怯与安心的暖流,几乎让她晕眩。她努力稳住呼吸,跟着他的步伐,一步步走向礼堂中央。
交拜天地。高堂上坐着的是她陌生的、表情严肃的陈家父母,和她自己眼中含泪、笑容欣慰的父母。她依着司仪的唱和,深深地拜下去。起身时,头冠上的珠翠一阵叮当作响,像是在为她狂乱的心跳打着节拍。
然后是夫妻对拜。她转过身,面向慕瑜。隔着厚厚的盖头,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挺拔的轮廓。她弯下腰,心中默念:从今往后,他是她的夫,是她的天。她将她的所有,她的家族带来的财富,她未来的岁月,她全部的情感,都系于他一身。
仪式终于结束,她被送入暂时作为新房的、酒店套间的里屋。外面的宴饮声、劝酒声、笑闹声,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墙壁,变得模糊而遥远。她独自坐在床沿,终于得以稍稍喘息。房间里弥漫着新家具和鲜花的气味,还有一种陌生的、属于慕瑜的、淡淡的书卷和古龙水混合的气息。
她悄悄掀开盖头的一角,打量着这间临时的“洞房”。红烛高烧,映得满室生辉,一切都红得耀眼,红得令人心慌。她的手无意识地抚摸着身下光滑的丝绸床单,那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战栗。她的一生,似乎就在这一天被彻底颠覆,被装点得如此华丽,却又如此空洞。她像一个演员,在盛大的舞台上,演完了一场被无数人观看的戏。而此刻,帷幕暂时落下,只剩下她一个人,等待着下一场、更为私密的、她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的戏码。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沉稳而熟悉。锦如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慌忙放下盖头,正襟危坐,双手紧紧交握在膝上。
门被推开了。慕瑜带着一身淡淡的酒气走了进来。他反手关上门,将那外面的喧嚣隔绝开来。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红烛燃烧时发出的细微的“噼啪”声。
他一步步走近,脚步声在厚厚的地毯上几近于无。锦如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隔着红盖头,那目光似乎也带着温度。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交握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他停在了她的面前。没有立刻掀开盖头,而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地、缓缓地,将那方沉重的、象征着禁锢与归属的红绸,掀了起来。
光线骤然涌入眼帘,锦如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才敢抬起眼眸,望向她的新郎。
慕瑜也正看着她。他的脸上依旧带着酒意熏染的红晕和笑意,但那笑意,在接触到她清澈而带着惊惶的目光时,似乎微微凝滞了一下。眼前的女子,盛装之下,美得精致而脆弱,像一尊琉璃盏,需要小心捧护。他看到了她眼中全然的依赖与信任,这让他心中那处柔软的角落被触动,但同时,一种更为沉重的、名为“责任”的东西,也清晰地压了下来。
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她额前被头冠压出的浅浅红痕,声音因为饮酒而有些低哑:“累了吧?”
锦如摇了摇头,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他俯下身,拿起旁边桌上早已备好的合卺酒。两只用红丝线系在一起的匏瓜酒杯,里面盛着琥珀色的液体。他将其中一杯递给她,自己拿起另一杯。
手臂相交,距离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酒气氤氲中,锦如看到他深邃的眼眸里映着跳动的烛光,也映着自己小小的、紧张的面容。她依着他的引导,仰头饮尽了杯中的酒。液体辛辣而微甜,顺着喉咙滑下,像一道火线,点燃了她全身的血液。
酒杯被放下,那连接着两人的红丝线也随之垂落。
慕瑜看着她被酒意染得愈发绯红的脸颊,和那双因为羞涩而水光潋滟的眼睛,一种混合着欲望和怜惜的情绪涌了上来。他伸出手,捧住了她的脸。
锦如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抖着。她感觉到他的气息越来越近,最终,一个带着酒意的、温热的吻,落在了她的唇上。
这是一个开始的印记,也是一个归属的烙印。
在这一片大红铺天盖地的喜庆色彩里,在这被无数人祝福的完美时刻,宋锦如将她所有的未来,都交付了出去。而陈慕瑜,在拥抱这具温软身躯的同时,似乎也拥抱了一个由华服、宅邸、社会关系编织而成的、甜蜜而沉重的枷锁。
窗外,秋月无声地高悬着,清冷的光辉,静静地洒在蕴玉山房崭新的瓦片上。
第三章:裂帛
蕴玉山房的生活,如同上了发条的精致座钟,在最初的嗡鸣之后,开始走向一种规律而刻板的循环。阳光每日按时穿过彩绘玻璃,在拼花地板上投下斑斓而沉默的光斑;仆役们的脚步声在回廊里轻悄地响起又消失;三餐茶饭,准时摆在铺着雪白亚麻桌布的长餐桌上。
表面的平静之下,是第一道裂痕的悄然滋生。那是在婚后第三个月的一个午后。
慕瑜坐在书房那扇面向庭院的大窗前,面前摊着一本宋版《庄子》,墨迹未干的毛笔搁在青玉笔山上。他看的却不是书,而是窗外。庭院里,锦如正指挥着两个花匠,将一批新到的、名贵的菊花品种栽种到玉兰树下的花圃里。她穿着浅碧色的家常旗袍,外面罩着一件鹅黄的毛线开衫,侧影娴静,动作轻柔,像一幅活动的工笔美人图。
然而,慕瑜的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蹙着。他看的不是她,也不是花,而是她指挥花匠时,那种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属于富家千金的、对物质和劳力的支配感。这感觉极其细微,却像一根极细的芒刺,扎在他作为文人的、那点微妙的清高与自尊上。这宅院,这花木,这井然有序的生活,很大程度上,确实倚仗着宋家的财富。这个认知,让他偶尔会感到一阵莫名的不适。
这时,锦如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隔着窗户对他温柔地笑了笑,指了指那些姿态各异的菊花,像是在献宝。慕瑜立刻回以一个同样温柔的笑,还抬手示意她当心风寒。窗户内外,夫妻和睦,琴瑟和鸣,画面完美无瑕。
锦如转身继续忙碌后,慕瑜脸上的笑容便淡了下去。他的目光重新落回书页,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苏青筠。若是她,此刻定不会在院子里摆弄这些仅供观赏的娇嫩花草。她或许会穿着简朴的衣衫,抱着一摞刚出版的、带着油墨味的进步刊物,风风火火地闯进他的书房,与他激烈地争论书中的观点,眼神灼亮,言辞锋利,全然不顾什么大家闺秀的仪态。那种鲜活、甚至带着攻击性的生命力,曾让他感到一种被冒犯的刺激,以及一种精神上被挑战的快感。
而锦如……她太好了,太顺从了,像一池温暖平静的春水,将他妥善地包裹其中。但这包裹,有时也让他感到一种无声的窒息。他们的谈话,大多围绕着家事的琐碎,物价的起伏,或是读些风花雪月的诗词。他试图与她探讨时局,她总是睁着那双清澈而无知的眼睛,最后柔顺地说:“这些我不懂,你决定就好。”
他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眉心,试图驱散这不合时宜的对比。他告诫自己,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苏青筠那样的女子,是乱世里的火把,可以点燃激情,却也容易焚毁一切。而他现在需要的,是蕴玉山房这盏温暖而持久的灯。
就在这时,管家福叔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牛皮纸包裹。“先生,有您的邮件,是从……北平寄来的。”
“北平”二字,让慕瑜的心跳漏了一拍。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伸手接过。包裹不重,棱角分明。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用手指摩挲着粗糙的纸面,仿佛能感受到寄件人那执拗不屈的气息。
福叔退了出去,书房里又只剩下他一人。他迟疑了片刻,才用裁纸刀小心地划开包裹。里面是几本印刷粗糙的刊物,封面是醒目的《新潮》,另外还有一封信。信纸是普通的毛边纸,上面的字迹却飞扬跋扈,力透纸背,正是苏青筠的手笔。
“慕瑜吾友:”开头的称呼,就带着她一贯的、不分彼此的爽朗。
“见字如面。闻你已筑‘蕴玉山房’,娶得美眷,谨以此信,遥致祝贺。然,山房虽好,岂是男儿志在四方之囚笼?美眷虽贤,可能与你共论天下兴亡之激荡?当今时局,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我辈青年,安能困守于一己之温饱,作茧自缚,辜负此头颅热血?……”
下面的内容,慕瑜没有再看下去。那些尖锐的、充满理想主义光芒的字句,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在他的心尖上。她的话语,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深处那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惶恐与失落——对安稳生活的质疑,对激昂理想的怀念。
他猛地将信纸揉成一团,攥在掌心。那坚硬的纸团硌着他的皮肤,带来清晰的痛感。一股无名火起,不知是针对苏青筠这不合时宜的“提醒”,还是针对自己此刻内心的动摇。
他站起身,在书房里烦躁地踱了两步。目光扫过满架的诗书,扫过窗外妻子恬静的身影,扫过这间精致典雅的书房——他一手营造的、象征着成功与安宁的堡垒。苏青筠的信,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搅乱了一切。
他走到壁炉前,看着里面冰冷的灰烬,几乎想将手中的信团扔进去。但最终,他还是没有。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颓然坐回椅中,将那个纸团,小心翼翼地、展平,然后夹进了那本他根本无心阅读的《庄子》里。
仿佛将一道不肯愈合的伤口,强行按压了下去,贴上了一个文明的、无人能察觉的封印。
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面部表情,让自己恢复成那个温文尔雅、心满意足的男主人。他站起身,准备走出书房,去庭院里看看锦如的花栽得如何了。
就在他推开书房门的那一刻,他看到锦如正端着一盏刚沏好的热茶,站在门外,似乎正要给他送进来。她的脸上带着惯常的、温柔的笑意。
“忙完了?喝口茶润润吧。”她将茶盏递给他,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略显疲惫的脸,和那本合拢的《庄子》。
慕瑜接过茶盏,指尖触及温热的瓷壁,心中却是一片冰凉的紊乱。他笑了笑,语气如常:“好。外面的菊花很好看,辛苦你了。”
锦如柔顺地摇摇头:“你喜欢就好。”
两人并肩站在回廊下,看着庭院里的秋色。阳光依旧很好,菊花在微风中摇曳。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那么完美。
只有陈慕瑜自己知道,那道名为“过去”与“理想”的裂痕,已经如同上好的绸缎被无声撕裂,虽然表面看不出痕迹,但那内在的经纬,已经断了。它藏在他完美的笑容之下,藏在那本厚重的《庄子》书页里,将成为这蕴玉山房里,第一道无法修补的隐秘伤痕。
而宋锦如,她似乎什么也没有察觉。只是在那天晚上,她独自在梳妆台前卸妆时,看着镜中自己依旧年轻娇美的脸,无端地感到一阵心悸。她说不清那感觉从何而来,仿佛只是觉得,丈夫下午在书房独处的那段时间过后,他看向自己的眼神里,那层温和的后面,似乎多了一点她无法触及、也无法理解的,遥远的东西。
她轻轻放下玉梳,吹灭了手边的灯。
黑暗笼罩下来,温柔而庞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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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