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那件被陈序暂时命名为《蚀》的作品,在阁楼的昏暗中兀自呼吸了三日。他并未急于向任何人展示,甚至没有拍照。他需要时间,让自己从创造者的狂热中冷却下来,以一个旁观者的冷静,重新审视它。每日,他会在不同时间、不同光线下观察它:清晨微曦时,它像沉入深海的远古遗迹;正午阳光偶然掠过,那些虹彩薄膜会短暂地焕发出惊人的瑰丽,随即又隐入沉静;到了夜晚,当城市灯火成为背景,它内部那缓慢变幻的冷光便成为主角,幽秘而坚定,仿佛在执拗地诉说着一个不被理解的故事。
他发现自己与这件作品的关系颇为微妙。他创造了它,却无法完全掌控观者从它那里获得的感受。它像一颗被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已不受投石者的控制。这种“失控感”并未让他不安,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解脱——作品一旦完成,便拥有了独立的生命,它所引发的解读与共鸣,已是它自身的际遇,与创造者的意图,可以有关,也可以无关。这似乎暗合了某种“不对抗”的哲学,甚至是对“自我表达”执念的一种超越。
第四日傍晚,他终于拿起相机,在最为中和的漫射光条件下,为《蚀》拍摄了几组不同角度的细节照片。他没有进行任何后期修饰,只是忠实地记录下它的物质存在。然后,他从中挑选出最能体现其材料特质和光影效果的三张,附上一段极其简洁、近乎克制的文字说明,没有阐释理念,只描述了所使用的核心材料与工艺(柏木基底,金属点阵植入,虹彩介质层,嵌入式可编程冷光源),通过邮件发给了林女士。
邮件正文里,他只写了一句话:“林女士,近期做的一件小东西,或许您会有兴趣一看。”
没有恳求,没有推介,甚至没有标榜其为“作品”。他将自己放在一个极低的位置,如同呈上一份客观的试验报告。发送键按下的瞬间,他感到一阵轻微的虚脱,仿佛交出了某种重要的、却又无法完全由自己掌控的东西。他关闭电脑,走出阁楼,在暮色渐深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直到夜色完全降临。
他并不知道,当林女士在自家书房里,点开那几张大尺寸高清图片时,所受到的视觉与概念上的冲击。她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身体前倾,凑近屏幕,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细节——那深邃木纹与冰冷金属的并置,那虹彩薄膜在视觉上造成的微妙不确定性,尤其是那种从内部渗透出的、非直接照明的“冷光”所营造出的独特氛围。以她专业的眼光,立刻看出了这件小作品背后所蕴含的、远超其体量的野心与完成度。这不再是练习,不再是探索,而是一种成熟的、独特的艺术语言的初步成型。
她没有立刻回复陈序。而是将图片转发给了另一个人,附言只有四个字:“您看如何?”
第二十八章
回复在次日清晨抵达陈序的邮箱,发件人赫然是顾经纶。邮件同样简短,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陈序,作品看了。有点意思。周三下午三点,带过来聊聊。地址如下。”
附上的地址,还是他那处依山傍水的宅邸。
陈序盯着屏幕上的寥寥数语,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撞击着。没有赞赏,没有批评,只有“有点意思”和“带过来聊聊”。这符合顾经纶一贯的风格,平淡之下,暗藏机锋。他知道,这绝非一次简单的“看看”,而是一场无声的答辩,一次对他过去所有积累和未来潜力的评估。
周三到来前的两天,陈序没有再进行任何新的创作,也没有焦虑地反复打磨《蚀》。他将其小心地包裹好,然后大部分时间用于静坐和整理思绪。他回顾了自己从那个在地铁里满身是刺的愤怒青年,到如今能安静坐在这里,等待一场重要会面的过程。他发现,当目标足够清晰(呈现作品,交流想法),内心反而异常平静。那些曾让他纠结不已的“身份”、“地位”、“认可”问题,此刻都显得无关紧要。
周三下午,他提前半小时抵达。依旧是那个静谧的庭院,那扇厚重的木门。顾经纶亲自开门,依旧是一身素色便服,神情平淡。他的目光在陈序手中那个包裹上停留了一瞬,点了点头:“进来吧。”
这次,他们没有去书房,而是直接来到了一个更为开阔的、与庭院相连的茶室。茶室一侧是整面的落地玻璃,将精心打理过的枯山水庭院景色尽收眼底。午后的阳光透过纸糊的移门,变得柔和而富有质感,在榻榻米上投下清晰的光影界限。
顾经纶示意陈序将作品放在茶室中央一个低矮的、黑檀木制成的展示台上。展示台本身就是一个极简的艺术品,表面光滑如镜,恰好能将《蚀》托举到一个最佳的观赏高度。
陈序依言,小心地解开包裹,将《蚀》轻轻放置在黑檀木台上。然后,他后退两步,垂手而立,如同一位呈上贡品的匠人,等待着神祇的评判。
顾经纶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先不慌不忙地煮水,温杯,沏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固有的仪式感。茶香袅袅中,他这才缓步走到展示台前,却没有像普通观者那样俯身细看,而是就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投注在《蚀》之上。
他的审视,沉默而长久。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掠过木纹的每一道曲折,金属点阵的每一个接口,虹彩薄膜的每一寸光泽变化。他甚至还绕著展示台缓缓走了一圈,从不同角度观察光线与作品互动产生的微妙差异。
陈序站在一旁,屏息凝神。他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能感受到茶香混合着庭院里飘来的、湿润的苔藓气息。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清晰可辨。
终于,顾经纶停下脚步,重新坐回茶席前,给自己和陈序各斟了一杯茶。他端起自己那杯,却没有喝,目光依旧落在《蚀》上,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木头是老的,时间在上面停了很久。金属是新的,尖利,有攻击性。光,是冷的,从里面透出来,不像太阳。”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抬起眼,看向陈序,目光深邃:
“你把它们放在一起,没让谁服从谁。木头没压住金属的锋芒,金属也没刺穿木头的厚重。那层虹彩,像一层雾,隔在中间,又像一道桥,把它们连了起来。还有那光……不是照亮,是让它自己从里面‘醒’过来。”
他的描述,完全跳出了技术和理念的框架,直指作品最核心的视觉与心理感受,精准得让陈序感到心惊。他没有问“你想表达什么”,而是说出了“我感受到了什么”。
“这不是画,也不是雕塑。”顾经纶继续道,语气平淡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断定,“这是一个‘场’。很小,但是个完整的‘场’。”
他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放下,目光再次变得悠远:
“野蜂飞舞……以前是横冲直撞,见花不是花,只想蜇人。现在,有点意思了,知道找蜜了,虽然这蜜,味道有点特别。”
陈序站在原地,感觉顾经纶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他内心某一把锁。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欣喜若狂,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他知道,他通过了这次答辩。
顾经纶将杯中茶一饮而尽,仿佛做了一个决定。他看向陈序,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新的分量:
“这东西,放我这儿几天。”
这不是商量,是通知。也是一种无形的认可。
陈序心中一凛,随即郑重地点了点头:“好。”
第二十九章
将《蚀》留在顾经纶的茶室,陈序独自返回阁楼。归途的心境与来时截然不同。没有了紧张和不确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虚脱感,以及一种隐隐的、新的期待。顾经纶没有承诺任何事,没有提及展览、销售或代理,但那句“放我这儿几天”,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那意味着,他的作品进入了某个特定的“场域”,将被更高维度的目光和能量所审视、所考量。
阁楼里因为《蚀》的暂时离开,显得有些空荡。那面空白的画布依旧立在墙角,但在陈序眼中,它已不再是一片令人畏惧的荒原,而是一块已经被开垦、并结出了第一颗奇异果实的试验田。《蚀》的成功(至少是获得了顾经纶“有点意思”的评价),并未让他感到满足或可以停滞,反而像在他面前打开了一扇更广阔的门,门后是无数亟待探索的新的可能性。
他没有立刻开始新的制作,而是坐了下来,翻开那本厚厚的材料日志。回顾《蚀》的创作过程,他发现自己无意中实践了一种“系统构建”的方法。他不再是单一地使用某种材料或技法,而是将多种异质元素(自然/人工,温暖/冰冷,静态/动态)纳入一个精密的系统中,通过控制它们之间的“关系”(并置、渗透、对抗、共生),来激发整体的、超越各部分之和的能量。
他开始在日志上勾画新的构思草图。这些草图不再是具体的形象,更像是建筑结构图或电路示意图,标注着不同材料的区域划分、能量(包括光线)的流动路径、以及想要营造的心理效应。一个构思是利用震动马达和细沙,在特定频率下,于光滑的黑色亚克力板上形成不断变化、转瞬即逝的“沙画”,探讨秩序与混沌的边界。另一个构思则是将废弃的电路板碎片与生长的活体苔藓结合,通过微型湿度传感器控制幽蓝色的LED冷光,呈现科技与自然之间脆弱而诡异的依存关系。
他的思维仿佛被彻底激活,各种念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密度涌现。他意识到,自己找到的这条路径,其丰富性和可能性,远超他最初的想象。他不再苦于“画什么”,而是兴奋于“如何构建”。
几天后,林女士打来电话,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陈序,有几个消息。”她开门见山,“第一,顾总那边介绍了一位很重要的收藏家,看了《蚀》的照片,很有兴趣,想问你是否愿意割爱,价格很不错。”
陈序握着手机,心脏微微一跳。作品被收藏,尤其是被重要的藏家收藏,对任何艺术家都是重要的认可和物质回报。但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回答道:“林女士,谢谢。但那件……我想自己留着。”那是他的第一艘船,是他的“概念证明”,具有非比寻常的纪念意义,他无法想象它成为别人客厅里的一件装饰品,无论价格多高。
林女士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嗯,我明白了。第二,”她顿了顿,“下个季度,‘净空间’有一个名为‘物性之灵’的群展,探讨当代艺术中的材料语言。我和策展人讨论了,想邀请你参展,就展出《蚀》,或者如果你有新的……”
“我参加。”陈序立刻回答,这次没有任何犹豫。群展,尤其是“净空间”这种级别画廊的群展,意味着他的作品将在一个严肃的学术框架下,与其他成熟艺术家的作品并列,接受专业和公众的审视。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平台。
“好。”林女士干脆利落,“相关资料和合同我发你。另外,”她补充道,语气变得更为郑重,“顾总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陈序屏住呼吸。
“他说:‘船造好了,就别忘了出海。’”
船造好了,就别忘了出海。
陈序站在原地,耳边回响着这句话。他看向窗外,城市在天际线下铺陈开来,无边无际。
他知道,《蚀》只是第一艘小船。真正的海洋,那充满未知、风险与机遇的“山海”,此刻,才真正在他面前,展开了它波澜壮阔的画卷。
而他内心那群曾经狂躁的蜂,此刻仿佛收敛了蜇刺,振动着翅膀,发出了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准备远航的嗡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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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至第二十九章 终)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